黄土高原正在发生的惊天巨变,何尝不是中国之变?

黄土高原正在发生的惊天巨变,何尝不是中国之变?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的这首《渔家傲·秋思》,可能是我最早读到的一首宋词,印象非常深刻。我那时十一二岁,还记得小人书上这首词的配图是一张白描画,一座孤城,掩在山中,寥寥几笔,边塞的悲郁苍凉之气,跃然纸上。

北宋的西北边关在哪?范仲淹驻守的孤城又在哪?

和汉唐不同,中原政权至北宋时,已经丧失了进取之心,终其一朝,皆呈左支右绌之势。燕云十六州夺不回来,西北又崛起西夏政权,北宋只能采取战略守势。在西北,庆州是面对西夏的最前线。庆州就是今天的甘肃省庆阳市,位于甘肃省最东部,习称“陇东”。它是陕西、甘肃、宁夏三省区的交汇处,东接陕西省延安市,北邻陕西省榆林市及宁夏吴忠市,西与宁夏固原市接壤。

庆州来来往往的人物中,北宋第一名臣范仲淹是名气最大的一位。他能文能武,金元时期北方文坛盟主元好问称赞范仲淹:“当布衣可为名士,当州郡可为能吏,当边塞可为名将。”范仲淹不但自己厉害,他教出的四个儿子范纯祐、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也都是朝廷栋梁。

范仲淹和范纯祐、范纯仁、范纯粹父子四人,还都曾在西北的庆州做过官,堪称一段佳话。

西夏对于北宋造成的威胁,甚至要大于辽国。庆阳地处黄土高原,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一旦庆州失守,西夏就可以沿泾河谷地杀向关中,关中要是丢了,北宋不但西北可能崩盘,关中以南的四川也会很悬。

范仲淹被委以重任知庆州。不过一年,就扭转了宋军屡战屡败的局面,大破西夏军。西夏人被范仲淹吓破了胆,称“不畏大范老子(范雍),但畏小范老子(范仲淹)”。

《渔家傲·秋思》,就被认为是范仲淹在庆州所作。词中的“孤城”和“千嶂里”,就是描述庆州城及城外山峦。

范仲淹于庆州任上时,为了抵御西夏人,在境内修筑了许多城寨。如今,这些城寨已成历史遗存。同时,为了解决军粮运输困难,北宋开始在西北沿边屯田。建城寨搞屯田,就要砍伐树木开垦荒地,西北地区的黄土高原遭受了一次严重破坏。

汉唐宋元以来,黄土高原上的环境虽然屡遭人为破坏,但总体来说,还保持了一定的良性。

对黄土高原生态破坏最严重的时期,发生在明朝。当时提倡“屯垦”,掀起了更大规模的毁林毁草开荒高潮,黄土高原的生态环境遭受严重浩劫。清代毁林毁草有增无减,黄土高原北部和鄂尔多斯高原数万公顷计的草原被开垦为农田,大面积土地沙化,水土流失加剧。

除了毁林毁草开荒,轮荒轮垦也对黄土高原生态破坏极其严重。黄土高原上的农田,自古以来盛行广种薄收和轮垦制度。农民不是选择开垦优良土地,靠精耕细作来增产粮食,而是采取轮荒制,不择手段放火烧山,掠夺性利用土地,扩大耕地面积。种地不施肥,靠自然肥力来生产粮食。几年之后,土地肥力用完了,生产不出粮食便丢荒,另择林草地来开垦。如此轮来轮去,黄土高原上有林草覆盖的土地都遭了殃。明清几百年下来,就形成了人们印象中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

上世纪80年代传唱一首歌叫《黄土高坡》,歌中唱道: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那时晴天风一刮,尘土飞扬,形成沙尘,影响整个华北。雨天,特别是暴雨后,泥水横流,最终都流到黄河,造成黄河下游河床淤积,成为地上悬河。

因为恶劣的自然条件,黄土高原成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对黄土高原的贫瘠和荒凉,多有描写。

带着对黄土高原的好奇,几天前,我来到了甘肃庆阳的镇原县。

镇原县地处黄河中游黄土高原沟壑区,是陇东黄土高原的主要组成部分,境内山川塬兼有。镇原东边的董志塬,是黄土高原最大的一块原面,号称天下黄土第一原。老话说,“八百里秦川,比不上个董志塬边“。这里是传统的农耕区,也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区。

在庆阳上空,从飞机的舷窗看向外面,脚下的黄土高原一片葱茏,无边的绿色铺满高原,只有壁立的地方仍可见土黄色。

这样的黄土高原已经名不副实了。

从机场所在的西峰区向镇原县行驶的路上,看到的景象更加真切。所有的山头都有树有草,树木看上去不像整齐划一的人工林,倒像是自然生长的本土树种。路边的河道里虽然水不多,但河边野草茂盛,野花摇曳,别有一番景致。

今天的镇原县,位于庆阳西南,古代时是“北控大漠,南屏关中”的战略要地。秦时此地为北地郡,汉治安定郡设临泾县,唐宋为原州。这里是丝绸之路的主要干线,人们常称“茹河道”。茹河是宁夏彭阳、甘肃镇原两县的母亲河。北宋时期,镇原一带属原州管辖,与西夏相毗邻,属于陕西的沿边地区,也是西夏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

镇原县古属“豳地“,是周文化的发祥地。《诗经》中的《诗·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描述的就是豳地周人辛勤劳作的生活。周文王之子周公在先人训典的基础上整理成《周礼》,而儒家学派正是孔子在《周礼》的基础上创立的。由此追溯,镇原及其周边正是华夏文明的源头。作为陇上著名的历史文化大县,镇原至今古风盎然。镇原是中国书法之乡,几乎人人都能写书法,写字爱字蔚然成风。这里还是诗经的发源地和盛行地。直到今天,镇原老人去世,子孙还在孝服后面贴上诗经内容。

遗憾的是,镇原县是庆阳唯一未脱贫的贫困县,也是甘肃8个没“摘帽”的贫困县之一。

镇原穷,主要是为历史还债。全县户籍人口近53万,有70%的人口居住在沟、湾、梁、峁、掌等立地条件差、基础设施滞后、产业基础薄弱的地域,就地脱贫难度很大。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描述过黄土高原上人们的生存场景。“就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庄实在没办法,就被挤在了干山上;村民们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远离交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议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人们,如果不走出来,又有保护生态环境的要求,摆脱贫困的难度可想而知。

三天时间里,我们驱车数百里,打量丈量着这块满是沟沟壑壑的黄土地。

九月的黄土高原上,主色调是绿色,快成熟的玉米和万寿菊的黄色点缀着原野山坡,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林间草地上,偶尔有鸟儿从地里突然飞起,灿烂的阳光透过纯净的空气,照亮了大地。一些陡坡上无法生长树和草,裸露出的黄土,才把人们拉回这是黄土高原的现实。

如果不是历史欠债太多,镇原县不至于这么穷。

在很多平坦的土地上,庄稼长势很好。黄土高原的气候和土壤都极有利于种植苹果,我经常在公路两边看到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镇原处于世界苹果优生带的核心区,海拔更高,光照强,温差大,苹果品质更优。

去年,镇原全县年产15.6万吨苹果,产值7.3亿元。我在果园边问了果农,这里的“蜜脆”苹果,在地头买,只要两三块一斤,而运到大城市,起码要十块钱一斤。在一处苹果园里,我从树上摘下一个红苹果,咬一口,汁液四溅,久违的苹果香味入口入心。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水果里,我最爱苹果,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能经常吃到这么好吃的苹果,长作镇原人也是蛮好的。

除了苹果等水果,鸡、牛、中药材也是镇原的农业支柱产业。

在我看来,镇原县还有一大优势,就是旅游资源基本没开发。秦长城遗址、北石窟驿、古丝道遗址、镇原县博物馆,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位于武沟乡孟庄村的战国秦长城遗址,历经两千多年,仍如长蛇般蜿蜒向远方。遗址上,长满荒草。如果不是一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估计没几人知道脚下曾是让匈奴人畏手畏脚的秦长城。走在遗址故道上,脚下的每一步,激起的似乎都是历史的尘埃。

从庆阳市北石窟寺往西南方1.5公里蒲河东岸鹿山脚下,有一条从北石窟寺到董志塬山顶延伸的一段丝绸之路千年古道,当地人叫石道坡。

我问当地人,为何古代商人不走平地,而走如此崎岖难行的山道?得到的答案是,走这条路,可以少走约两百公里。

这条石道开凿在红色的砂石崖上,靠近崖边凿留有低矮的护墙。石道中间部位,有独轮车辙碾过留下的数十公分深沟。石道在上山的第一个弯道,因为更大的作用力,留下了两条更深的弧形车辙,有人称为"历史的转折点"。

2014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河南洛阳崤山至陕西函谷关的崤函古道,是丝绸之路联合申遗项目中唯一一段道路遗存,古代约500华里,现在仅剩230米、车辙印长7.5米。甘肃北石窟寺文物保护研究所研究称,庆阳北石窟寺通到董志塬边的这段萧关丝绸之路古道总长3180米,车辙印长84米,是我国已知的丝绸之路古道保存最长、最完整的一段。

最让我惊奇的是,一个小小的镇原县竟然有自己的博物馆,而且馆内一级文物众多,最珍贵的是秦二十六年铜诏版。

1976年4月1日,镇原县城关镇富坪村一村民建宅取土时发现了一块刻有文字的铜板,打算作为废铜烂铁卖掉。在废品收购站,恰好一个文化人路过,发现铜板不同寻常,于是花了八毛钱买下来,随后作为文物上交国家。

秦二十六年铜诏版长10.8厘米,宽6.8厘米,厚0.3厘米,重150克。其上阴刻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统一度量衡的诏书:“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臣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嫌)疑者,皆明壹之”。五行四十字,秦篆,青铜铸造,字迹清晰,线条纤细,弥足珍贵。

目前我国出土的刻有秦始皇诏文遗物有铜椭量,铜权等,不仅数量多而且分布也广,但把诏文刻在铜版上非常罕见。

这些旅游资源,如果开发得当,能吸引不少游客前来访古探幽。

可以说,只要镇原能把群众逐步从山沟沟里搬出来,脱贫问题不大。

一方面在逐步摆脱贫困,一方面生态也越来越好。

镇原县在十几年前,甚至在七八年前,黄土塬上还鲜见绿意。但是今天,到处又是树又是草又是花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黄土高原上降雨增多了,但和当地人一聊,发现并不全是这个原因。

李翠英老人,是土生土长的镇原人,今年74岁。她说,这些年气候变化并不大,雨也没见增多,山上变绿了,还是跟人的活动有关。首先,山上不让种庄稼了,都栽上了树。以前农村人为了积肥种庄稼,每年都会把草耙掉埋在地里。其次,农村人不再上山打柴火了,因为有了用上了液化气、天然气、太阳能和电。李翠英老人说,现在农村里的人都进城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住在农村的也以老人居多,他们也没什么能力破坏环境。

她的这几个观点,我一琢磨,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在一次参观窑洞的间隙,我走上了村外的小山。其实也不能叫山,叫“塬”更合适。塬上,确实没有庄稼,杂树丛生,荒草凄凄。我细看那草,茂密而纠结,一大片一大片的,牢牢地护住土地。这些草并非人工种植,黄土高原也未见雨量明显增多,为什么草能蓬勃生长呢?只说明一点,大自然的修复能力,其实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强。

在塬上,我还发现了一棵枣树。我努力寻找,并没有发现另一棵枣树。树上长满枣子,树下掉落了一地熟透的枣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枣子已经变成了红色。这样的枣树,如果生在在人烟稠密的中东部地区,估计树上早已不剩一颗枣子。

站在高高的塬上举目四顾,远处层层叠叠的坡地上,都长满了低矮的树。这些树,不似南方的树,它不高大,也不苍翠,隐有黄黑色,倒也和土色协调。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什么风,周遭无比寂静,只有虫儿啾啾鸣叫。

这里是黄土高原九月的乡村,简单,纯粹,干净,像回到了童年的梦境。

镇原县的生态修复,其实反映了整个黄土高原的变化。

据著名生态专家王震洪的观点,目前黄土高原的治理,除了大型树木比较少,林草覆盖已经接近唐宋时期的水平了。

2019年,黄土高原植被覆盖率达到了63.6%。2019年2月11日,波士顿大学等借助NASA的空间遥感数据研究发现,自2000年以来,地球新增了5%的绿化面积,相当于亚马逊雨林的大小,其中有25%都来自于中国。而黄土高原,又贡献了最深的绿。

黄土高原变绿了,黄河含沙量也减少了。历史上黄河的最高含沙量达到每立方米911公斤,1933年最大输沙量达39.1亿吨,而如今的年最大输沙量已经锐减至3亿吨左右,非汛期80%以上的黄河河段是清的。

我国著名地理学家黄秉维曾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黄土高原由一望光秃变成一片青绿”。今天,他的愿望实现了。

黄土高原复绿,黄河水变清,这些以前只能想想的事,不知不觉就在今天成了真。让全中国脱贫,这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到今年年底,就要全部完成。也许有些地方脱贫工作还做得不够细不够实,但国家能提出这个目标,本身就值得大书特书,是要记上史册的。

镇原县乃至整个黄土高原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变化,何尝不是中国之变?

(主要参考资料:张维邦《论黄土高原生态环境遭到彻底破坏的祸根》、王震洪《黄土高原治理就是一部励志的故事》等)

【作者简介】边城,「码头青年」主编,新闻从业十余年,坚持用新闻视角观察和思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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