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倪大红的眼袋与梅长苏的脸蛋

毛尖的新书《凛冬将至》汇集了她近二十年来的观剧笔记。她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自己爱电视剧超过爱电影，“再好的电影也不能把我拉走了，而且我到处传销电视剧，还寄大量影碟给朋友”。

在这本文集中，毛尖对中国男演员似乎有特别的关注与见地。其中有孙红雷“细细的眼线”、倪大红的“眼袋”、胡歌的“脸蛋”等等，这些褒贬都不针对演员的面部器官，而是一种修辞，一种“神话学”（毛尖语）。

本文摘录了《倪大红的眼袋》和《梅长苏的脸蛋》两篇，前者讲述了中年男演员在脱去颜值负担之后的真实的、层次丰富的表现力；后者讲述了“男色时代”下男女关系的翻转——鲜肉男性全盘接管了女性角色的特点：颜值、情节与眼神。

不论鲜肉还是腊肉，男演员似乎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所在。相比之下，女演员，尤其是中年女演员，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01 倪大红的眼袋

作为打小有演艺梦想的人，年轻的倪大红照镜子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自己的出厂设置不够高。二十四岁时他在《高山下的花环》里演配角，就有了隐约的眼袋；四十七岁他就直接被张黎招募进《大明王朝1566》剧组，出演八十岁的严嵩。从此，两只大眼袋成了他的logo。

倪大红饰严嵩 《大明王朝1566》

倪大红带着他的独门大眼眶，在荧幕上呼风唤雨。《大清盐商》里他演帝王乾隆，《罗曼蒂克消亡史》里他演黑道老大，《正阳门下》里他演九门提督关大爷，《正阳门下小女人》里他演女老板背后的男人。他出现在荧幕上，荧幕上就有了光。虽然他不粉不嫩不帅不鲜，但是他“炯炯有袋”、气场开挂啊！《北平无战事》中，很多人说他用高级面瘫镇压了年轻演员，那是对他的大脸理解不够。中共地下党北平经济战线负责人谢培东，为什么能如此令人信服地潜伏到最后一刻，凭的是他的浓眉大袋，他随时能改变眼睛的大小、形状和亮度，借此随时改变自己的气质、身份和使命。

倪大红饰谢培东 《北平无战事》

因此，倪大红的眼袋是最近二十年中国影视剧里最大的文学现象。《战狼》里，他两眼放空，戴着手铐抽雪茄，世界在他周围灰飞烟灭，他却岿然不动。一时间，我们的正邪都受到考验。大眼袋就像他自己的配乐：“咚咚咚，咚！”他在《天盛长歌》里以帝王身份给儿子陈坤下套，袋线稍稍往上牵一下，老狐狸的狡诈就纤毫毕现；半秒之间，他加入了父亲的身份，闻香掩饰，这时候袋线下垂显示出他深不可测的内心黑洞。用一张脸表现出无耻、凶狠、尴尬、杀机和亲情，倪大红做到了。

最近，倪大红又天天出现在电视上。《都挺好》里，倪大红扮演了一个突然成为鳏夫的老男人。这个男人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只会干活，只会唯命是从，大气没出过一口，台词没超过十句，老婆一死，脱胎换骨成了又自私又卖萌的超级老作男。这个角色，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对倪大红之前角色的一次突破。这部剧眼下也成了一部似乎要改写中国家庭伦理剧的热播戏。因为伦理战的大幕刚刚拉开，不好贸然置评，不过倪大红一家确实有点奇葩。苏州城区，两儿一女，美慧小女儿居然成了灰姑娘，重男轻女的后果是她弃考清华，她自食其力，她十八岁和家庭划清界限，而自私自利的儿子却在老妈走后相当感人地开始关爱老爸。

倪大红饰苏大强 《都挺好》

国产影视剧的逻辑一向是编导说了算，反正，为了把这些年的热点像坑爹的理财一样都拼盘进去，牺牲结构和人设是常态。 目前而言，最有当代感、最连贯的角色是二儿媳丽丽，最让人担心的真相是灰姑娘最终会发现她的心上人其实是王子。不过，我们的伦理剧一向依赖霸道总裁、富二代来实现高潮人生，这个，也无可厚非。而我想说的是，这一次，倪大红的眼袋和他的人设实在八字不合。老婆在世时他忍气吞声，他那窝囊样还算有点地下工作者的意思，也还凑合得过去。但是，老婆死后他突然得解放，观众发现，哎哟，原来你也不只是怯懦惧内，你跟你两个儿子一样，也是超级自我中心的低配男，你在三十年婚姻里混日子，内心并不紧张啊，你那两大眼袋实在是白长了。

《都挺好》也许最后都会挺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再low的爹也总是爹，就是可惜了倪大红的俩神器，本来是用来表现司马懿的料，结果只表现了马料，就像手机只实现了座机的功能，特别浪费。

02 梅长苏的脸蛋

电视剧《伪装者》最后结尾时，日方最高长官藤田芳政劫持了明家大姐明镜当人质，终于迫使明家小弟明台现身。性命攸关、你死我活的时候，这部抗战剧也跟所有的神剧一样，敌我双方都有令人脑洞大开的冗长对话，其中有这样几句：

明台：藤田，你的目标是我，把我大姐放了。

藤田：南田洋子、汪曼春、梁仲春、孤狼，你都记得吗？我们动用了76号和特高课全部的力量想要抓住你，但是他们都失败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特工。但是，你的致命弱点就是你还保留着亲情。毕竟，你一走了之，我会毫无办法。

明台：如果连这点我都没了，那我和你们有什么分别！

电视剧《伪装者》

听到鬼子这么全面地赞美我党特工，明台这么义正词严地回答“那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时，我笑了。啊哦，什么时候，我党的地下工作者和日本鬼子的区别就剩下这点亲情了？

难道从《红色娘子军》《红岩》《红灯记》，一路到今天的《暗算》《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共产党人最厉害的地方不就是能够超克亲情？ 鸠山设宴失败，不就是人情打动不了李玉和？电视剧《悬崖》最后九集让广大观众吐槽烂尾，不正是因为周乙冒着暴露组织之险，先后去救自己的两个老婆？

《伪装者》最后，三兄弟集体现身对抗一个藤田，但明镜还是死了。明台撕心裂肺地叫着大姐，踏上了火车，明楼和明诚没有暴露，完全是因为编导帮忙。 因此，虽然山东影视在制作上的追求还是鼓舞人心，广大粉丝也给《伪装者》打了很高的分数，我依然得说，这是一部超现实主义剧作。光是胡歌扮演的明台，就非常花瓶。几次暗杀，完全可以一枪搞定，却偏要他使出一番上天入地的花拳绣腿。

电视剧《伪装者》

不过，后来看了同组人马出演的《琅琊榜》，我倒是想通了这个问题。家庭伦理取代革命伦理，只是这个时代反转的一个次级现象，因为一切都反转了。比如，在最根本的层面上，男女关系正经历着最前所未有的大洗牌。

现场来问问，《伪装者》中，谁的颜值最高？明台、明诚、明楼；《琅琊榜》中，谁最受男人宠爱？梅长苏、小飞流。 胡歌在《伪装者》中反复卖萌、撒娇、坏纪律，胡歌在《琅琊榜》中反复吐血不支、弱不禁风，2015年国产电视剧最佳女主角不颁给胡歌，老百姓都不会答应。从前用来塑造一个女主角的情节、台词、眼神以及对手和配角设置，现在，全部由男一、男二接盘。而男一、男二、男三之间的动人关系，表面上是对“腐文化”的一次征用，实际上，却是对男色时代的一次成功试探。

梅长苏与靖王，电视剧《琅琊榜》

把《琅琊榜》中的男女演员分两队排列，男演员的颜值指数高，还是女演员强？男演员的服装漂亮，还是女演员的好看？胡歌、王凯和靳东，水泼不进的铁三角关系，并不是他们之间真的有多腐，而是女主的颜值压不住他们。不过，这压不住倒也有好处，胡歌和刘涛之间的克制，是《琅琊榜》最好的一部分。

啧啧，等着看吧，一支全新的演员队伍正在打造中，未来的明星纵队不会再按照性别归类，大致方向是：梅长苏以及梅长苏CP支队，赵本山以及二人转支队，而前者会是主流文化的主要缔造者。毛皮飘飘的梅长苏，实现的不仅是颜值的领导权，更将是对文化的重新定义。他在《伪装者》里任性，任性就是美德；他要救大姐，亲情就是我们和鬼子的区别。《琅琊榜》里，一个被反反复复思考的问题是，梅长苏到底凭什么让全剧人民都膜拜他？

我看过来看过去，梅长苏的智识也就那么回事，到底是什么？脸蛋吧。

本文节选自

《凛冬将至》

作者: 毛尖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电视剧笔记

出版年: 2020-6

编辑 | 李牧谣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