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悲歌》
著名评论家 刘仰
据说川普当选米国总统后《乡下人的悲歌》一书立即蹿升到亚马逊图书销售第一名。很多人认为这本书解释了“铁锈地带”的白人为何支持川普。这个说法很可能是图书营销手段。读完这本书,我觉得它只是描述了米国“铁锈地带”中下层白人的生存现状,触及到米国社会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对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也谈不上解释川普的当选。当然,米国国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会有各自的解读,我只想从中国人旁观者的角度,说说我的看法。
《乡下人的悲歌》中的“乡下人”大致是指米国农村地区及中小城镇的中下层白人,也可认为是指米国白人中的穷人,他们有时被称为“白色垃圾”。作者J·D·万斯出生在这个地区,对这些米国中下层白人的生活状况有切身了解。他自己后来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并毕业,有了和美的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工作。远离了“铁锈地带”的令人窒息的生活。这本书基本上是作者万斯早年生活的记录和感受。作为一名米国“80后”,万斯并不是学者,也不是理论工作者。他感受到两者的巨大反差,认识到米国社会向上流动的困难,写下这本书,在我看来只是提出了问题。谁能给出解决方案呢?
《乡下人的悲歌》一书中我们看到作者童年的生活环境非常糟糕,家庭争吵是家常便饭,酗酒、吸毒、打架、自杀、出轨、离婚、家暴、同性恋、早婚早育等等司空见惯。作者最敬重的外婆12岁时就差点开枪杀人,到了老年,外公外婆出门都随身带枪,他们防范的并不是黑人等少数族裔,而是像他们一样的白人。作者的母亲婚姻生活极为混乱,多次出轨。作者的亲生父亲放弃了对他的抚养权,法定父亲不知去向。差不多每一年,母亲都要重新结婚或换男友,作者经历了很多“候选父亲”,每次与每一个“候选父亲”搞好关系,几乎都是白费,母亲最终都会将其换掉或被迫分手。作者小时候有人问他的兄弟姐妹,令作者苦恼不堪,因为除了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外,同父异母、同母异父、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他甚至都无法全部搞清。由于母亲的婚姻非常混乱,作者小时候的姓名也经常跟着变。搬家是常事,一个孩子需要随时面对全新的环境。母亲吸毒,甚至差点杀了作者。当着无数邻居的面,母亲被警察抓走。但作者小时候为了挽救母亲,还是在法庭上撒了谎,隐瞒了母亲对他的故意伤害。与亲人见面大多是在葬礼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变数和不确定性,甚至不如与一条狗的关系更稳固。人们常说米国人独立,作者认为,那是无奈,连父母都无法信赖依靠,除了自己还能依靠谁?
这一现象并非作者一家,而是米国白人穷人、“乡下人”的普遍现象。作者在书中简单评论说,也许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向海外转移,关于中国人“抢走工作岗位”,作者在书中只提了一句。作者还指出也许是因为白人穷人懒惰。米国媒体上经常有“福利女王”的说法,即靠生孩子领政府福利的女性,但媒体上的“福利女王”都是指黑人女性,作者指出,他所见的“福利女王”都是白人女性。白人骗取政府福利的现象也很常见。包括早婚早育和单亲妈妈,作者所见也都是白人少女。由于这些“白色垃圾”辍学率很高,文化基础薄弱,很难在新的技术发展中更新自己,很难适应新的社会经济环境,除了制造业的体力劳动,无法实现新的就业,只能自暴自弃。面对自己的生活困境,白人工人阶级从不在自身找原因,而是到处埋怨,充斥各种阴谋论,包括对奥巴马出生和宗教信仰的阴谋论。这一点倒是与川普合拍。阴谋论的存在实际上就是对体制的否定和没有信心,这一点也符合川普对所谓“建制派”的挞伐。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书评指出作者这本书说明了“铁锈地带”从白人穷人为何成为川普的支持者,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川普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面对生活的大量苦难,作者小时候曾经问外婆:“上帝爱我们吗?”外婆虽然是耶稣教徒(新教徒),但几乎从不去教堂。外婆却相信“上帝还是爱我们的”。作者在书中的确提到他的亲生父亲是虔诚的教徒,属于每周固定上教堂的白人。作者也感受到宗教信仰虔诚的确能给一些白人穷人带来稳定感,例如戒酒戒毒,婚姻稳定,宗教社区还能提供互助支持,帮助某些困难白人临时度过难关。宗教虽然是个解决办法,也令作者小时候感到羡慕。但作者同时也感到宗教有太多歪理邪说,例如上帝创世论,让人难以接受。川普的支持者的确有很多是瓦沙比(WASP),但作者指出,面对民意调查,很多白人穷人只是装作很虔诚,实际上未必是真正的信仰虔诚者,更多是在民主党、共和党之间的投机,看谁的许诺更诱人。至于白人工人阶级习惯于“甩锅”,靠埋怨别人为自己开脱,也可以从宗教找到原因,即“爱我们”的上帝是好的,但坏事都是魔鬼撒旦干的。一切便能得到完美的解释。由于很多白人穷人知识欠缺、眼界狭窄,很容易被媒体操控。在作者看来,很多学者在民调基础上搞研究、得出结论,其实民调并不可靠。
作者J·D·万斯最终能离开这个白色穷人群体,并不得益于宗教,而是得益于政府。18岁那年,作者加入了海军陆战队。他认为海军陆战队以强制性的“粗暴”方式改变了他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悲观看法,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4年服役期满后,他进了大学,成为他们家族第一个读大学的人,后来又被耶鲁大学法学院录取,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进入耶鲁大学意味着进入了米国上流社会,作者意识到,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与底层社会有巨大的反差。但作者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反差同时也是上流社会的虚伪与底层社会的真实的反差,而是津津乐道于上流社会的惯例和成功。从此他也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生活环境。作者指出,但凡离开那个毫无希望的底层社会的人,都不可能再回去。
这是一个关于“米国梦”的故事,作者通过《乡下人的悲歌》表达了一个观点:米国社会向上流动的通道非常狭窄。绝大多数米国人的“米国梦”都无法实现,但很多白人穷人以为“米国梦”依然能很容易地变成现实,于是他们不再努力,只是借助消费主义、政客许诺、哭穷抱怨,企图不劳而获地轻松实现“米国梦”。虽然作者自己是靠政府的帮助而摆脱了“白色垃圾”的命运,但他并不认为政府能够真正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在宗教和政府之外,作者认为,真正解决这个社会问题还得靠个人。这个观点实际上显示了作者的狭隘。
米国社会向上流动通道的狭窄,“米国梦”对于个人来说日益渺茫,像作者本人这样能够实现“米国梦”属于凤毛麟角,真正的原因在于米国社会从二战以后日益两极分化,橄榄型社会日益变成哑铃型社会。已有很多学者指出贫富两极分化的严重是当今米国最突出的社会现实。
要解决这个问题,宗教提供不了解决方式,把政府排除在外,靠个人充其量只是杯水车薪。如果说很多白人穷人把希望寄托在川普身上,只能说是押错了宝。阻碍“米国梦”的根源在于米国的宪法原则和制度体系。要真正改变它,米国还需要一个漫长的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说白了,米国还需要一场革命,以彻底革除米国建国理念和制度理念中那些貌似正确实则错误的“真理”。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靠个人更是不可能。米国只有再经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才有可能反思和根除米国“普世真理”中的错误基因。所以说,《乡下人的悲歌》一书,只是看到了现象,提出了问题,并没有也不可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手段。全世界的旁观者将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看到米国在迷惘中苦苦挣扎。能否破茧破壳重生,只有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