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天津卫人比人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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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天津卫人比人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如果说地域文学里把天津写得最对味儿的,应该首推冯骥才;如果在津派作家里再挑一个画画好的,那也非冯骥才莫属。

冯骥才,“伤痕文学”代表作家,走入文坛前画过十五年画,有一身扎实的宋画基础和线描功夫。他书写清末民初天津卫市井生活的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也用漫画笔法配过插图,简笔写意,幽默诙谐,人物极富神气。

2019年,冯骥才笔下又有18位新“俗世奇人”,他们“个个标新立异,又执意太强,叫我不好谢绝”,因而集成这本收录54篇故事,58幅手绘的《俗世奇人全本》。

本文摘选其中三则,酒婆、 腻歪、十三不靠,这三位老天津,一个“自得其乐”,一个“整天不高兴”,一个“天生穷命”,但用冯骥才的话说,骨子里都有那股子劲。

1酒婆

要说最洒脱,还得数酒婆。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作“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得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

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画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路口,一准是噔的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不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转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但是,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炮打灯”就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但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八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做人,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炮打灯”倒进肚里……真货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路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的大鹏鸟,后来竟赛一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到大马路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向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账。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乐,不搅和别人。

老板听着,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掺假的那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2腻歪

穷了犯愁,富了才会腻歪。

锅店街上靠近瑞蚨祥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男的,光头,光棍,四十多岁,名叫腻歪。腻歪当然不是大名,是外号。这外号“腻歪”两字真绝,不仅把这人的性情叫了出来,连模样也叫出来了。

一个人,无缘无故整天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无论嘛事也招不起他的兴致。多好吃、多好看、多好玩、多稀罕的事,他都不多看一眼。反过来多凶、多坏、多惨的事,他也不瞅一下。

好赛他心里只有自己那个解不开、撂不下、摆不平的事,是嘛事?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的事,人人想知道。

瞧瞧他——

整天眉心总像个馄饨那样揪着,脸盘总像块瓦片那样板着,眼珠子像死鱼眼,哪儿也不看,这眼神儿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他到底为嘛腻歪真费猜。就像一根绳子上的死结,谁都想解,没人能解开。

有人说是因为他死了爹妈,光棍一个,闷得慌。有人说是娶不上媳妇,愁得慌。其实都不是。他爹是打江西来的大瓷器商,专卖上品青花瓷,把景德镇成色最好的青花瓷,用车用船弄到天津,再往紫竹林租界里送,还在锅店街上开了一个挺阔气的瓷器店。他家靠瓷器发家发财,一家人只穿绫罗绸缎,从不穿布衣裳,虽然爹妈一去,家里没主心骨了,瓷器买卖没人做了,店铺也关了门,但现在他还住着一套带前后院的瓦房呢,只要他招亲,谁家有闺女不笑着脸往他家送?他为嘛腻歪?有人说他打小就腻腻歪歪,没高兴过。腻歪这外号打小就有。如果天生腻歪,这就没治了。

天津卫人比人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要是没碰上陈六,说不定他这一辈子就这么腻腻歪歪,一直腻歪到死。可是他碰上了陈六,陈六就给他改了。陈六这人够明白,也够狠够绝。

陈六原本不是锅店街人,他在西头卖糖炒栗子,栗子炒得又甜又香又鼓又亮又好剥皮又好吃。可是西头的人穷,口袋里只有铜子儿,锅店街这边的人阔,口袋里全是银子。人跟着钱跑,他就跑到这边摆摊赚钱。谁想到锅店街寸土寸金,划地称王的混混儿多,能在这边插腿立足的全不是一般人。比方陈六,打他在锅店街上露面那天,就没人跟他找过茬,他看上去并不横,为嘛没人敢招惹他?这里边的缘故都在后边的故事里。

一天有几个土棍儿跟他说闲话,说到了腻歪。人们说腻歪,总绕不出这个题目:

他腻歪个嘛?

谁料陈六说了一句:“哪天把他那个狗窝烧了,他就不腻歪了。”

那几个土棍儿笑道:“那不就更腻歪了,说不定一头扎进南运河。”

笑话说完就过去,可是一个月后,锅店街忽然着火,冒黑烟,大火苗子蹿上天。紧跟着远近水会敲着大锣,呼啦啦全赶来。人们瞪眼一瞧,竟是腻歪家。只见腻歪光着膀子,穿一条睡裤,从家跑出来,浑身黑烟子,像从烟筒眼儿里钻出来的野猫,连蹦带跳,连喊带叫。

腻歪很少说话,他是嘛嗓音,谁也没听过,这回听到了,有人说像谦祥益扯布的声音,有人说像夜猫子叫。

这场火是“绝后火”,把他家烧得精光,只剩下一个空壳。屋子里的东西全成了灰,只有后院堆着一些瓷缸瓷罐,混在一堆烧焦的废墟里。瓷器不怕火烧。拿火烧成的东西都不怕再烧。

据说大火刚起来时,一些小混混儿趁火打劫,钻进屋里火里,一边喊救火,一边偷东西。珍稀细软准都叫混混儿们掏去了。腻歪从头到尾一直像只黑猴子在他家门口又蹿又跳又喊又叫。可是转天,没一点动静,烧焦的房子冒着缕缕蓝烟儿,却不见腻歪的影子

他在世上孤单一人,无亲无故,能去哪儿?有人说,这一场大火叫腻歪活到头了,准扎河了。

有人把这话说给卖糖炒栗子的陈六。陈六却说:“又不是三九天,河里没盖盖儿,谁想跳谁跳。他要是想活就死不了。说不定这场火救了他呢。”

陈六的话没头没脑,没人当事。只有一个小混混儿听出点东西。究竟这场火来得蹊跷,前几天说闲话时,陈六刚提过把腻歪的“狗窝”烧了,就真烧了。烧这把火能是谁呢?为嘛烧他家?想趁火打劫?

半年后,有人说看见腻歪在租界那边的码头上扛活

这话没人信,他平常连买俩西瓜都雇人抱回家,肩膀子哪放得上东西?

自从这个谎信过去,再没腻歪的消息。 四年后,瑞蚨祥斜对面那个药店叫洋药顶的干不下去了,关门歇业,铺面挂牌转租。没几天,一个干净利索的中年人把这店面接了。这次开的是瓷器店,专门营销景德镇的青花瓷。这店一开张就像模像样:青花瓷青花瓶青花罐青花缸青花碟子青花碗,从里边货架一直排到当街。一对一人高、画满刀马人儿的青花大瓶,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大门两边。这铺子只三个人,一个掌柜俩伙计。

掌柜的姓杨,名光正。人说是江西人,口音却带点天津的腔调。他一身短打,更像个伙计的领头。人勤手勤,和伙计一起里里外外,很快就把买卖干得热乎起来,连紫竹林的洋人也跑来买货。

这叫人们想起当年腻歪他爹那个瓷器店。

有个脑筋转得快的人忽然说:“腻歪他爹姓杨,他也姓杨,他爹不是江西人吗?这人是不是前几年一把大火烧跑了的腻歪?”

他叫杨光正。

可是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腻歪那个外号,谁也不知腻歪的大名。

再说猜归猜,看模样却半点看不出来他是腻歪。瞧他眉清目朗,哪有腻歪眉头上揪着的那个大疙瘩?再看他这张脸多活泛,整天挂着笑,腻歪那脸——总像别人欠他五吊八吊钱。

怎么看,他都不是腻歪。可怎么想,他都和腻歪连着一点什么。

于是小混混儿们想出一些坏招,打算探个究竟。陈六知道了,就把炒糖栗子的炉子搬到杨家瓷器店的对面,还放出话来:“谁敢欺侮人家老实人,叫我看看。”

这一来便相安无事了。

一天,一个小混混儿与陈六扯闲话时说道:

“我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腻歪,只想知道有的人为嘛好好的总腻歪呢?”

陈六明白这小混混儿套他的话,他笑道:

“那你这就不明白了,人的腻歪都是不愁日子不愁钱——闲出来的。穷了犯愁,富了才会腻歪。

3十三不靠

带点文人气,却不是文人。

文人圈子,有个人既在圈内又在圈外,这人叫汪无奇。人长得周正,不流俗,平时喜欢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净袜皂鞋,带点文人气,却不是文人。

说他在文人圈内,只是说文人们都知道有一个造笔的人,造的笔讲究好使,还能写写画画,居然都挺好。说他在圈外,是很少有文人见过他,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书画。说白了,他只是有些飘飘忽忽的小名声在文人圈内偶尔传一传而已。

他爹原在安徽徽州造笔。徽州笔好,那时,天津的笔庄笔店都从南边进货,他却看好天津这个四通八达的码头,举家搬到天津,就地造笔,开店卖笔。店名起得好,叫作“一枝春”,地点在针市街。临街四五间屋,后边一个小院,前店后厂,吃饱干活,日子过得不错。汪无奇自小跟着爹学手艺,长大随着爹干活。他天生好书画,人有悟性,无师自通。但他不在文人圈里,是好是坏,谁也不知,说好说坏,他也不在意。他有个性,自己随爹造笔卖笔,活得开心,并不求在书画上出人头地。他父亲过世之后,照旧这样干活养家,书画自娱。他挺喜欢这么活着,轻松又自我。

汪无奇造的笔是徽州笔,羊毫、狼毫、兼毫三种。自己写字作画用的却是自制的鸡毫笔。鸡毛是从家里养的公鸡屁股上拔下来的。他画画走石涛八大一路,写字偏爱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隶书。人不受拘束,画也随心所欲。

可是他没想到,外边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字和画,却不少人说他的字和画好,渐渐竟还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说。偶然听到了,一笑而已,只当人家拿他打趣。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人念叨他干嘛?自己不过一个造笔的,画好画坏跟谁也没关系,他也不想跟谁有关系。写写画画,只是为了自己一乐,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

一天,锅店街上的于三找他。于三迷字画,喜欢用一枝春的笔。这人在书画圈里到处乱窜,三教九流全认得。今儿他一来就嚷着说,城里一位书画圈里的大名人盛登云要见见汪无奇。还说:

“人家的画不卖银子,只卖金子。想得到他的画今年缴了钱还不行,后年才能取到画。可人家点名要见你,叫我领你去。”

汪无奇很好奇,他说:“我卖笔,又不卖画,见他干嘛?”

“不是你要见人家,是人家要见你,才叫我来找你,见见面总是好事,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了你家的笔呢。”

汪无奇没见过大名人,怕见大名人。一听说人家可能看上一枝春的笔,便随着于三去了。他走进盛登云的大门就蒙了。这房子、门楼、客厅、排场、摆饰,还有盛登天那股子牛劲,叫他发怵,只想走掉。他发现盛登云眼珠是白的,这人怎么没黑眼珠,好像城隍庙鬼会的白无常。后来盛登云瞥他一眼,才见这人有黑眼珠,不过眼睛一直朝上,不屑看他而已。既然瞧不上他,为嘛还要请他来?

而且,盛登云没有请他坐,自己却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一个劲儿夸赞自己。他还没见过人这么夸赞自己的。盛登云说秦祖永《桐阴论画》中把画分作“逸、神、妙、能”四品,他说自己早在十年前就把“逸”字踩在脚底下了。于三好奇,问他:

“那么您是哪一品呢?”

“自然是极品了!”盛登云说完,仰面大笑,直露出了嗓子眼儿。

汪无奇不再听他说,而是侧目去看他挂在墙上的他的画。不看则已,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样的屁画也算名家?”于是他不想在这里受罪,告辞出来。

走出盛家,汪无奇问于三:“这位姓盛的在咱天津排第几位?”

“自然是头一号,至少也是头一流。我能拉你去见二三流吗?你说你还想见谁,我都能带你去见。马家桐?张和庵?赵芷僊?见谁都行,我都认得。但你见他们时,可不能提这位盛先生,他们之间谁也瞧不起谁,互相骂。”于三说。

“行了行了,我谁也甭见了,还是关上门自己玩吧。我不费这劲。”汪无奇说。

汪无奇以为关上门,就与世隔绝了。其实不然,他卖笔,就离不开写字画画的人。再说,他还有几个爱好书画的熟人,虽然都没什么名气,画也没人要,却使劲往这里边扎。这几个人都佩服他,说他有才,恨不得他出名,于是到处夸他。这样,书画圈里就把他愈说愈神。人们只是嘴上说,并没有看到过他的画。看不到也好,没法挑刺,要说只能说好。

如是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一天,一个老爷坐着轿子上门来找他。这人穿戴讲究,气概不凡,身后跟着两个青衣仆从,进门就要看字看画。汪无奇见这人身带官气,他更怵当官的,不敢靠前也不想靠前。便说自己是造笔的,没念过书,哪里会画画。说话时,脑筋一转,又说:“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听说城里边有一个与我同名的人,能写善画,来买过笔。听说他也叫汪无奇,是汪无奇还是王无奇,我就不清楚了。人家是名人,不会与我多说话。”

这位老爷听了,沉着脸转身走了。

这事叫于三知道了,埋怨他说:“你干嘛不拿出画来给他看?天津能写能画的人多了,凭嘛找上你家,就是耳闻你大名了。天津八大家,有一家瞧上你,你就不白活这一辈子了!”

谁想汪无奇听了,笑了笑,并不当事。

事后,市面上就有流言出来,尤其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厉害。这传言听起来吓人,说那天去拜访汪无奇的是知县大人刘孟扬。刘孟扬是有学问和好书画的人,字写得好。可是汪无奇没拿画给他看,叫知县大人碰了一鼻子灰!

传这段话的人,嘛心思都有。有的是说他是一位奇人,性情狷介古怪,连知县大人跑来微服私访也不买账。有的说他不过一个小手艺人,没见过世面,狗屁不懂,硬把津门父母官得罪了,祸到临头了。有的则猜不透汪无奇到底是傻、是痴、是愚,还是真怪,有钱不赚,有官不靠,摸不透他到底哪一号人。

这事过后,文人圈子开始真的把他当回事了。

有一个小文人叫孟解元,喜欢徽笔,常来一枝春。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孟解元领着一位中年人来串门。汪无奇不喜欢和生人交往,因与孟解元熟识,不好谢绝,让进屋来。来客是位中年人,说话京腔,文雅和善,不叫人讨厌。孟解元说,这位来客是京城人,会画画,尤精泼墨山水。这人今天在孟解元家画了一下午,孟解元忽想应该请他到这儿来,给汪无奇画一幅,他想叫汪无奇见识一下京城的画艺。孟解元说:

“反正他是京城人,天津这边只认得我,再没熟人。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这句话叫汪无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领他们去到后院的书斋,铺纸研墨。京都来客一挽袖子,抓一支羊毫大笔,连水带墨挥上去,很快就浓浓淡淡,山重水复,满纸云烟。画得虽不算好,却勾起汪无奇的画兴。画画的人来了画兴,刀枪拦不住。

他待来客画完,把画撤去,为自己铺上一张白宣。他用自造的鸡毫笔来作画。鸡毛特别,有细有粗,有软有硬,毛上有油,水墨一抹,异趣横生,处处都有意外,时时闪出灵光。京城来客惊呼:

“好一片墨荷,当世的石涛八大!我头一次见用鸡毛扎笔作画,胜过凤羽啊!”

从没人见过汪无奇作画,孟解元也是头一次看,又惊奇又兴奋,连连叫好,像是看戏。汪无奇被鼓动得画兴只增不减,浑身发热,脑袋冒汗。他脱掉长衫,一身单裤单褂,信手又画了一幅风竹。京城来客就势说:“用这鸡毫写字如何?怕不如画画好使吧。”汪无奇听了,二话没说,又铺一张纸,换一支两尺多长的粗杆鸡毫大笔蘸了浓墨,写了八个大字:“风生水起,逸兴真情。”

京城来客说:“这几个字——尤其这个‘真’字,放在今天这儿再好没有了!”

汪无奇听了高兴之极,以为遇到知己。谁知这时京城来客忽从怀中摸出一包死重的东西,递给汪无奇。汪无奇不知是嘛意思,京城来客解释说:“这是三根金条,我买下您这两幅画一幅字了。您给我盖上印章吧。”

汪无奇更觉奇怪,心想你没问我卖不卖,怎么就叫我盖图章?他说:“我是卖笔的,从来不卖字画。再说,你干嘛给我这么多钱?”

京城来客说:“你的字画明天会更值钱!老实跟您说,我是在京城琉璃厂开画店的,久闻大名,特意来拜访。今儿看到您作画,比听的厉害。我来帮您卖画吧!您要信得过我,咱们六四分成,您六我四。但是有言在先,咱们成交之后,您的画和字只能叫我卖,不能再给旁人,送人字画也得叫我点头才行。我知道您不和天津这里的人交往,我们和这里的人也没来往。等您的画价在京城卖起来,我保您在天津称王!”京城来客说到这里,满脸堆笑,再没有刚才那种文雅劲了。

孟解元在一旁说:“等您功成名就,我给您研墨!”

谁料汪无奇听了,立时变了一个人。他非但没接过金条,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一脸怒气。他扭身把自己刚刚画的画、写的字抓起来,唰唰撕成碎片,又将京城来客那幅泼墨山水塞给孟解元,不再说话,送客出门。那两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仍然一脸惊愕与不解。

从此,汪无奇再不与任何人交往。于三来过两趟,都叫他倔走。孟解元不敢再露一面,但人人不明白,天津卫是个赚钱的地方,为嘛有钱不赚?卖笔不也是为了赚钱,可那是赚小钱。这不是推走财神爷,扭身去讨饭吗?

孟解元把他经过的这怪事到处去说,无人能解。有人骂汪无奇傻蛋,有人骂他天生穷命,到头穷死。

汪无奇的街坊却说,他一如往常,忙时造笔卖笔,闲时耍耍笔墨。各人的快乐,只有自己明白。一次,汪无奇的老婆在邻家打牌,他去找老婆。人问他会不会打牌,他说:“小时候会打,但只打一种牌——十三不靠。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还有东西南北中发白,哪张也不靠着哪张,他只会这一种,也只喜欢这一种,别的都不会。”他还说:“这种牌难打,不靠旁人,全要自摸,这才好玩!”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得,回家便用鸡毫笔写了“十三不靠”的横幅,挂在书斋迎面墙上,成了他的斋号。

曾有人问他的不靠是哪十三个?他指指横幅左边,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写的边款:

吾所不靠乃权贵名人大户混混家产亲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骗人送字送画卖字卖画以及拼命是也

对于他,最要紧还是最后三样。不靠送字送画,是不拿自己之所爱换取好处;不靠卖字卖画,是不败坏自己的雅兴;不靠拼命,就是劳逸有度,知足常乐。

这人活到民国十一年才死掉,死前七天,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将至,把书斋中所有字画,还有他用了一辈子的鸡毫笔一把火烧掉。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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