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气初惊蛰,韶光大地周。”惊蛰,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在疫情浓云下悄然来至,带着不可抗背的向荣的自然规律,如气温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俨然也是万物复苏的兆象。
关于惊蛰,除我们容易想到的雷雨、惊虫、农耕,还牵系诸多久远的民俗世风与醒世警言,如苍龙七星、龙抬头和睡狮论。而惊蛰千百年来的叠覆,也仿佛告知四时有序、时光轮回,人事可能无常无奈,春天却一定会来。最重要的是,重建生活之前务必要梳理清楚我们的来处。
值此惊蛰之际,学者余世存特为凤凰网文化撰写此文,全面解读了这一节气背后的自然规律与文化内涵,并结合疫情思考现实,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与体悟。
愿春回大地,万象更新,除了忍过寒冬的自然就此苏醒,每个人也都不贪睡、不昏睡、不装睡,共同迎接一元复始的新生。
今日惊蛰
每年的公历3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45度的位置。这个宇宙间太阳的小小挪位,对地球人来说是一个大的时间节点,中国文化将其命名为“惊蛰”。
一.惊蛰呈生发之象,我们却仍在隔离
尽管东西方的古典文化都猜想过生命的起源和归宿——“万物源于水,而复归于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但中国文化在时流中截取一段说:“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这意思是说,万物之命出于震卦时空,而最终在艮卦时空修成正果。这个震卦时空,在节气时间里,就是从惊蛰开始。时至惊蛰,世界呈生发之象,气温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
在此前的时空大挪移中,地球上北半球的生灵在贞度他们的漫漫严冬。中国人以为,唯其贞定,可以启元。无论猫冬宅居、还是冬眠隔离,生物们都将劳乎冬至前后的坎卦时空,并在立春前后的艮卦时空成其大业,并预告新生的消息。
时间的自相似性证实其周期轮回般地变化,但人的智慧愚不可及之处,就在于我们即使拥有上帝般的技艺,仍不明白自己处于类似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注:康德拉季耶夫前苏联的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论是考察资本主义经济中历时50-60年的周期性波动的理论)中的第几波,我们更不知道自己处于周期中的风口还是大萧条之中,但中国文化深切同情这些未知数中的我们,为此安排了元旦、春节一系列的节日来宣示贞下启元、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消息,来宣示我们欲求新生的生生德性。
文明的发展,使得节日时间渐渐僭越了节气时间。现代人几乎抛弃了以节气代表的天地人文时间,而把年月日时都过成了众多丰富而盛大的人文节日。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改革开放跟世界范围内的冷战结束相重叠,使国人分享到全球化进程的红利,众多阶层的受益一度使人以为现代时间就是节日般的消费、享用和弯道超车式的存在感。
但我们仍撞上了庚子灾难,在我们有限的知识里,还没有哪一个春节像今天的庚子春节如此惨淡,以至于我们只能继续猫居、宅兹中国,我们错过了立春节气、情人节、元宵节,也错过了雨水节气。我们仍在隔离。
二.惊蛰是令人感动的节气,火神山雷神山暗合惊蛰时义
如今我们迎来了惊蛰节气。
这是农历的第三个节气。
这个时候,北半球气候温暖,许多地方都播种了。人们盼望收成好,就观察此时的现象,比如气候、自然界的生物活动跟收成之间有什么关系,结果发现,如果这一时候出现了电闪雷鸣、雷电交加的情况,那么这一年肯定会丰收——是谓“春雷响,万物长”!
春雷响,万物长
有意思的是,大自然千万年的演进,使蛰伏在地下的昆虫和小动物都知道此时该露头了,温暖的气候、地上的春草都可供其生长。“春雷惊百虫”,即是天气回暖,春雷响起来,惊醒了蛰伏在地下冬眠的昆虫。
气象科学表明,“惊蛰始雷”,雷声确实始于此一节气。电闪雷鸣给大地施肥,雷雨过后,种子纷纷从泥土里伸出芽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雷雨发庄稼,有了雷雨,豆苗等农作物都长得疯了似的,雷雨因此意味着生发和丰收。豆类含有丰富的植物蛋白,食豆令人肥,不仅是中国人,就是世界其他民族,日常生活也离不开豆类,直到最近全球性的贸易战中,大豆仍是重要的谈判物资。豆类在中国文化中还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丰收、丰满的“丰”字,繁体字中就含有“豆”字,还有灯火的“灯”字,繁体字中也含有一个“豆”字。
惊蛰节气是最能感动的节气之一。天上的雷电、大地上的豆类作物、人类生命的成长壮大丰满,天地人之间似乎有着相呼应的东西。植物或农作物似乎知道此时会有雷雨一样,雷电也似乎知道大地需要它们一样,至于冬眠者也该醒来成就一年的生活。我们普通人一想到惊蛰,也会觉得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名字,也会感觉到天地之间有天雷地火的存在。古人称此节气为“惊蛰”,是对天地自然的精准命名。而在庚子之疫中,立春之前我们倾力打造火神山、雷神山,企求解劫救厄,无意中也暗合惊蛰的新生之时义。
三.古人总结的惊蛰物候大有深意
不仅如此,古人总结的惊蛰物候也大有深意。
“一候桃始华”。桃花的花芽在严冬时蛰伏,终于在春暖时开始盛开。桃在中国人心中有特殊的位置,据说我们在7500年前就驯化了桃树,上古有夸父死而变为桃林的神话传说。在中国人心中,桃是能解饿提神的,是能长生不死的。鲜红烂漫的桃花、甘美香甜的桃子,是先民心中的吉祥物,是喜庆、热烈、美满、和谐、繁荣、幸福、自由、驱邪等等的象征。《诗经》中说,“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桃花是美好生活的代名词。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则记录了中国人的梦想世界,桃花源是美好生活的乐园。三月陌上花开,一切灵性都在相映欣赏,自然可以缓缓归矣。
桃始华 仓庚鸣
“二候仓庚鸣”,就是黄鹂鸟开始鸣叫,用美妙的歌喉喧染春天的气氛。黄鹂鸟被人称为大自然的歌唱家,据说它的小舌头能转出上百种声音,鸣声圆润嘹亮,低昂有致,富有韵律,非常清脆、悦耳,是谓黄鹂百啭。古人面对此良辰美景,也远足踏青,成就赏心乐事,所谓“歌于斯,咏于斯,聚国族于斯”,而“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三候鹰化为鸠”。天气渐暖,大地回春,很多动物开始繁殖。鹰和鸠的繁殖方式不一样,翱翔于天地的鹰繁育后代的方式是悄悄地躲在一边,而原本藏起来的鸠鸟则开始鸣唱求偶。人们在这个时候没有看到鹰,只看到周围的鸠鸟一下多了起来,就说是鹰变成了鸠。古人如此总结,是在强调自然之变化,没有明显的界限,万物融化为一,一也化作万物,这就是物化。万事万物都有联系,这就是物化,这就是鹰化为鸠。
四.惊蛰让自然界醒过来,也启示每个人都要醒过来
惊蛰节气要打雷,这个节气的神就是雷神,人们要祭祀雷公。古人说 “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在中国家族中的地位极为重要,对男同胞来说,小舅子、大舅子的地位也很重要,除了爱人,男同胞们一般是要跟大舅子、小舅子搞好关系的。说到雷公,在中国人的传说中,“雷公”是一只大鸟,而且随时随地拿着一支铁锤,就是他用铁锤打出隆隆的雷声,唤醒大地万物。
惊蛰不仅是要自然界的生物醒过来,也启示社会上的每个人都要醒过来,个人乃至一个社会如果长久地昏睡,那就是不道者,违背天地之道。按照一天来算的话,惊蛰是早上五点多,但很多人在这个时候迟迟不愿醒过来,很多人醒了却不愿意起来,觉得起这么早没有意义,所以很多人这个时候继续睡着。
近代以来,许多中外有识之士都以沉睡之态比喻过老迈的旧中国。梁启超曾说:“吾国四千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始。”意思是说,中国人在四千年的大梦里被唤醒,是自甲午战争败后给日本割让台湾、赔偿二百兆的钱财开始。有人称赞梁启超,当面也说:“中国长久睡梦的人心被你一支笔惊醒了……”但一代代的中国人仍苦恼于国家社会人心的酣睡,像廖仲恺等革命党人甚至以梦醒为自己的孩子命名。胡适和更多的中国人则“挟外人以自醒”,胡适在《睡美人歌》中开篇就说,“拿破仑大帝曾经比喻中国是一头睡着的狮子,说睡狮醒来的时候,世界当为之震惊。”
睡狮猛醒图
抗战期间,复旦大学的创始人马相伯先生曾感叹:“我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要叫醒一种文化、叫醒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时间之书》中的“惊蛰”节气里写了这么一段话:“一代代的先行者希望唤醒人心。据说嗜欲深者天机浅,那些本能生活的、那些沉溺于欲望中的人,与天地沟通的灵性、智慧是极为浅薄的,他们的一个表现就是贪睡。”
五.延长的春节让我们把雨水一类的时间概念都忽略了
庚子年这一场战疫的胜利是迟早的,而且已经在望。但这一战疫是惨烈的,以武汉为中心的两湖地区是我们中国的心脏地带,这颗心跳得慢了,这颗心在滴血,这颗心又发出了呐喊。
很多人以为庚子之疫既是全民战疫,又是全民在过一个似乎不断延长的春节。以至于人文节日元宵、天文节气雨水一类的时间都被我们忽略,现在我们又迎来了惊蛰,我们还是未必意识到时间已经发生了改变。
我曾经说,这个延长、放大了的春节其实更像是一个清明节。在迎来新生的时候,我们又面对死亡,我们跟死者告别、对话。这一出生入死正是清明节的时之大义。
我也曾经想过死亡,我在一月中旬到武汉作客西西弗书店(愿所有的书店都能战胜当下的灾难),在战疫中,我一度有过潜伏期的紧张。在直到今天的隔离期间,我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亡:如果我也跟那些去世的患者和工作人员一样去世了,我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是什么?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人临死前写了一本《己亥》,还跟胡赳赳先生一起主编了《澄衷蒙学堂字课图书》精讲版,还写过一些东西……
其实我在年轻时也想过死亡,那个时候我写过这样的诗:
阒无人声,我却从梦中惊醒
感味着无边的静默和空音
在这样死寂的夜晚
是否会有人想起
这正是他所喜爱的境界
他常常有这种苍凉的情怀
当晨光初显,又一天来临
朝阳缠绵地与露珠接吻
到处是温柔和流动的清新
朋友们会不会说
好久没有了他的音讯
他是可爱的,虽然不懂得世故人情
如果有价和无价值的又一次被撕破
闹市里人声此起彼伏
如果林花正慢慢地离枝坠落
也许会有人遗憾
他这人会像孩子一样忧伤,欢欣
他倒是会发现和创造生活的意境
我爱过少女,孩子,都市和乡村
我爱过宁静等死的黄昏
还有抬起双眼绝望得空洞的人们
造物主可会留意拯救的可能
他的目光曾热切地注视过他们
但没做什么,如今他又走入梦境
勇敢的人们,一起加油
我愿意把这青春时代的诗献给庚子之疫的牺牲。
但如果我能跟大多数人一样迎接抗疫的胜利,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将会做些什么?
重建生活。
六.重建生活的前提是梳理我们的来处
重建生活的前提是梳理我们的来处。
“人们对战争的想象仍停留在传统中,即战争需要的是专业人员,需要的是宣传,大众只需要配合着旁观、等待就好。这是一种误解。现代战争是全民的、网络及时性的,没参与战争一线的人并非逍遥派,尤其不能做丁春秋式的逍遥派弟子。”
在战疫中,很多人说很羞愧、无奈,还有一些人感到恐惧。我说过,如果有机会表达人性的和人类的情感,我们最要表达的乃是愤怒,其次是懊悔。
当疫情在许多其他国家也爆发时,一些国人又开始觉得我们的经验很不错,可以示范。我说过,有两种角度可以补充我们当下的想当然,一种是现代文明的眼光,即从世界看中国,一种是中国文化的态度,即中国文化如何对待灾难和战争——“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七.惊蛰来了,可缓缓归矣
在1840那个庚子年之前的一年,近代的启蒙思想家龚自珍喊出了“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搂,不拘一格降人才!”
人才会有的。借古人的一句话,我们的文明思君如流,“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这句话本来就出自惊蛰节气的雷火丰卦系辞,“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而这句话中的君应该是你,是我,是为那个全称的极远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
对于天地消息、出生入死的理解,中国文化以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而西人于无声处也听见了惊雷,帕斯捷尔纳克因此打通生死:
但生命的书已翻到最珍贵的一页,
这一页比什么都神圣。
已经写下的就应该实现,
就让它应验吧。阿门。
你看,时代的流逝像寓言,
在流逝中会化成火焰。
为了证明其博大深远,
我将自愿受苦,走进坟墓。
我走进坟墓,三天后复活,
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
像木排,像商队的木船,
依次涌来,接受我的审判。
愿以此祈福我们的庚子:新的生活好!惊蛰来了,陌上花开,我们可以缓缓归矣。
2020年3月惊蛰前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