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对东北的书写,不仅是冬天

迟子建:对东北的书写,不仅是冬天

在大众熟知的同辈作家中,迟子建如今仍保持着稳定创作节奏。继中篇《候鸟的勇敢》之后,时隔一年,她又推出了新的散文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这一次,迟子建依旧眺望故乡,凝视过去。

写作三十余年,对故乡及往昔的回望一直是迟子建作品中很重要的主题。在她看来,书写养育了她半个多世纪的土地的爱恨悲欢与兴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向下看的姿态,回望的眼光,使我的写作一直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它愿意在历史的幽谷徜徉,拾取往日阳光;它也愿意将浮夸的泡沫荡去,使其相对清澈。”对迟子建来说,回望代表的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回归,而并不是一种在熟悉事物中寻求安全感的创作方法。回望并不代表拘泥于过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前进。回望中有凛冽、有温情,是冬,也是春。在上海参加《收获》杂志六十周年庆典期间,迟子建拜谒了鲁迅先生墓和鲁迅故居,之后便写下散文《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文章的题目最终也成为散文集的标题。当被问起为什么用这个标题时,迟子建答,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单纯地很喜欢。不管是生活节奏还是写作节奏,迟子建一直保持着从容不迫,不疾不徐的姿态。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无论是冬还是春,在她心中没有孰轻孰重,它们“有时彼此消耗,有时却互为滋养”,在生命历程中扮演着同等重要的角色。

在以往的采访中,迟子建曾表示过,如果不写作,她很可能成为一名春种秋收的农妇,足以见得她对自然对乡村的热爱。喜爱迟子建作品的读者一定也忘不了她笔下的大自然,作家阿来曾说:“我喜欢迟子建的小说,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小说里面有自然,中国不少小说里只有人跟人的关系,看不到自然界”。北极村里的莽山、逝川、草甸、部落无不散发着原始清澈的迷人气息。然而时代变迁,城市快速发展,村庄样貌渐变,越来越多人在时代发展过程中迷失,由此也导致了道德的滑坡,表现之一便是自然遭受破坏。在迟子建看来,人在贪婪自私的掠夺心理恶性膨胀的同时,既丧失了对自然的爱,也丧失了人性,而文字不光是对问题与危机“焦虑”的表达,更是一种“狡黠”的“反抗”。在去年新加坡文学节的演讲中,她说:“以文字收拢时代速度的缰绳,就不会因过松而纵容它脱缰,也不会因过紧使之裹足不前。” 从这个角度看来,文学的隐性作用其实是无比巨大的。文学不光是联结现实与想象,更是联结时空与人性,毁灭与重生的桥梁。

即使有着许多坚硬的内核,迟子建的文字里却不曾缺少过温情,就犹如凛冽中扑动的萤火虫。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迟子建给予文字的并不是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柔情蜜意,而是一种绝处逢生,甚至是死而后生的“伤怀之美”。在被黑暗、怀疑、悲伤消解的时代里,人们或许还能从迟子建的作品中汲取到能传感的、孤寂却清透的烛光。

回首往昔却不执着于伤痛,在时空之镜中构建光明与真实,迟子建依旧是那个手持灯盏的引路人。

(采写:危幸龄)

作家迟子建

作家迟子建

摆脱了“安全感”的写作,在艺术上飞跃的空间更大

凤凰网读书:迟老师最近出了新的散文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标题就很美,为什么起这个标题呢?好像也是您第一部摄影插图散文集。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的?

迟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是我在上海参加《收获》杂志六十周年庆典期间,拜谒鲁迅先生墓和鲁迅故居,归来后写就的一篇散文。我比较喜欢这个标题,所以用它做了书名。书中所插的摄影作品,都是我近些年在故乡大兴安岭,散步时随意拍摄的。像书房外的河流和月下河流,就是打开了我书房的窗口,探出头来拍摄的。所以读者能从这本书中,看到我故乡四时的风景。

作者: 迟子建

作者: 迟子建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副标题: 迟子建2019全新散文作品集

出版年: 2019-6-8

凤凰网读书:与同时代的同行们比起来,您一直保持稳定的创作节奏,去年还出了新的小说集《候鸟的勇敢》,是什么给予了您创作上不间断的灵感?

迟子建:我的写作节奏,应该来说是不疾不徐的。在写作上能够做到在任何潮流和热点面前,不慌不忙,不惊不诧,这样就能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可持续性地写作。

凤凰网读书:有评论说您一直以来都坚持自己的文学立场,书写黑土地的美好与衰败,体味城市乡村底层民众的生活真相。您自己怎么看待和描述自己的文学立场呢?

迟子建:我写作了三十多年,可算是文坛老兵了吧。一个老兵,自然会清楚自己驰骋的疆域有多大,我只能说,我依然有激情,拓展文学疆域。

凤凰网读书:每个人对故乡都有一种深厚的情感。您的写作一直扎根于自己的故乡,因此大家也一直把您当作东北文学的代言人。您认为对故乡的抒写,是一种情感的回归,还是一种在熟悉土地中挖掘新事物的安全感?

迟子建:我五十五岁了,生长在东北,工作在东北,半个多世纪东北风雪的吹打,自然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最深,用笔书写它的爱与痛,欢欣与悲凉,荣辱与兴衰,自然而然。最迷人的写作在于创造,从这个意义来说,摆脱了“安全感”的写作,在艺术上飞跃的空间更大。

作家迟子建

作家迟子建

文学最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有情的历史

凤凰网读书:最近有很多东北作家涌现出来,比较突出的像双雪涛,他笔下的东北凛冽,锋利,像一股炙风冷却成了划破皮肤的刀片,这与您笔下塑造的东北形象不太一样,您怎么看待这样的不同?随着如今越来越多扎根于东北的优秀作家出现,是否代表着一个新的东北作家群建立并发扬的可能,从而改变整个地域文化风貌?

迟子建:文学最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有情的历史。东北大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因为所经历的历史时期不同,所身处的环境和背景不同,新一代东北作家,自然有他们对东北从文学上的独特发现和个人理解,从这个意义来说,双雪涛等新锐东北作家群体,对东北文学是有贡献的。作为有情的历史,任何的书写都值得尊重,但作为东北来说,无论是从地理、历史还是人的意义来说,它不仅仅是冬天。

凤凰网读书:特别喜欢您的《群山之巅》,里面有很多比喻非常灵动。很喜欢形容电的这句,“电是属鬼的,夕来朝走”,包括您最新的这本散文集最后一篇提到“以文字收拢一下时代速度的缰绳,就不会因过松,而纵容它脱缰;也不会因过紧,使它裹足不前”,一下子将非常空洞的大概念具象化起来,在语言构造上您是怎么形成自己的一套风格的?

迟子建:王彬彬教授最近在《当代文坛》发表了一篇关于我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的评论,他与你有相似的看法,认为我是有强烈语言意识的作家。我确实很在意语言,因为我觉得作家说到底,就是吃语言饭的人。当然对语言优劣的感受和判断,每个读者都有每个读者的标准。语言会随年龄增长而发生变化,而我喜欢朴素、富有表现力的语言。

作者:  迟子建

作者:  迟子建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出版年: 2015-1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额尔古纳河右岸》有一句话,“我不相信有一个世界永远是春天,永远那么温暖。” 但您的作品始终会在凛冽之中透出希望。您是否真的相信温暖胜过严寒,还是只是为了鼓励更多被悲伤消解的人?

迟子建:无论从历史还是文学意义上,严寒和温暖,都是客观存在。在某些时刻,严寒葬送了一切,包括希望。但在另一些时刻,温暖却是复苏大地的新绿,极为辽阔。温暖和严寒,不存在谁战胜谁的问题,它们有时彼此消耗,有时却互为滋养。

作者:  迟子建

作者:  迟子建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迟子建

出版年: 2014-1

凤凰网读书:您新书中有一篇,《一个作家应该谢谢什么》,能感受到您对生活真实的热爱,与对生活敏锐的洞察。您觉得作为作家来说,是保持一种孤独,痛苦,清醒的姿态,挖掘人性之恶,人性之真实重要,还是努力找寻,尽可能捕捉生活中的美好更重要?

迟子建:苦辣酸甜,都是人生。所以人生是五味杂陈的,这是生命和艺术的“至味”。所以挖掘人性的丰富性,对作家来说是重要的。

如果不能认定人的出生是喜剧,也就不能判断死是悲剧

凤凰网读书:阿斯塔菲耶夫有一部小说《鱼王》,把对大自然、对人的爱和对它们的掠夺心理这两者之间的对立作为基调,说明人在贪婪自私的掠夺心理恶性膨胀的同时,既丧失了对自然的爱,也必然就会丧失人性。您是否也认为,人的道德堕落和他对自然和人性的践踏是成正比的?

迟子建:很高兴遇到一个也喜欢《鱼王》的记者,艾特玛托夫有部长篇《死刑台》,拥抱的也是这个主题,我也非常喜欢。我同意你的观点,人的道德堕落,与人对自然和人性的践踏,确实成正比。而在一个全球化时代,人的“失重感”带来的迷失,也是道德滑坡的一个缘由吧。

作者:  [俄] 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作者:  [俄] 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出版社: 理想国|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原作名: Царь-рыба

译者: 夏仲翼

出版年: 2017-4

凤凰网读书:现在人们生活虽越来越忙碌,但却越来越感到彷徨,矛盾,虚无…… 抑郁症,自杀也成为了热门话题,您觉得根本原因是什么?跟城市发展速度太快有没有直接关系?您在作品中也不乏抒写死亡,您曾说,“我写过的死亡并不是刻意设计的。因为它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突然的遭遇,生活的遭遇本身就是艺术的。” 还有《白雪乌鸦》后记中的一句,“我要拨开那累累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所以能否理解为,您笔下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另一个开端?俗话说,向死而生,死亡并不是一个绝对的因果式悲剧,那些因抑郁症自杀的人其实是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出口?

迟子建:人的出生和人的死亡,是最不能设计和预料的。如果不能认定人的出生是喜剧,当然也不能判断,一个人的死去就是悲剧。人生不就是悲喜交加的吗。

女性如果将解下的枷锁戴到男人身上,算是革命吗?

凤凰网读书:有评价说《群山之巅》叙事基调滞重驳杂,就像生活本身。“在神性中看见人性,在圣洁中见证卑污”。面对生活的荒诞,无常,浮萍一样的普通人来说是没有办法抵抗的。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您写这本书?写作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迟子建:《群山之巅》是面向当下的一部长篇小说,必然要面对一些矛盾和纠葛,所以这部长篇在我的写作历程中,是比较艰难的。

凤凰网读书:请问您觉得爱荷华大学那段访学经历有对您之后创作带来了什么变化吗?我是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读的大学,很多地方其实也是“大农村”。本来不是学文的,但也就是在那时候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就是在一种漂泊状态之下,那样宁静舒适,但却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真的会对心态造成一定的改变,有积极也有消极的影响。

迟子建:我是2005年和刘恒去的爱荷华,三个月。那一年这个写作坊邀请的作家大概四十多人。作家国别不同,文学观当然有所不同。印象深刻的是在做一些专题讨论时,比如女性写作或者是文学中怎样描写“性”,因为作家身处的环境不同,人们的理解是有差异的。而差异,正是文学的魅力。

凤凰网读书:您怎么看待现实与过去的关系?现实是否可以拯救过去?创伤是否可以弥补?

迟子建:其实所有的现实都是历史,而所有的历史又都是现实。

凤凰网读书:不知道您有没有关注当下很火的非虚构写作,您是否认为现在流传的一些很好的非虚构故事,其实也是以故事的戏剧性为核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非虚构与虚构写作之间的真正区别在哪儿?在写作中您是怎么把握叙事结构与节奏的?

迟子建:所谓非虚构,一旦诉诸笔端,就会有作家的情感介入,从这个意义来说,它与虚构并非不兼容。

凤凰网读书:我注意到您笔下的女主人公虽然形象丰富,但大体还是很符合大众对于传统优良女性的定义。 近些年女性力量日益强大,“Me Too”运动等也让越来越多人注意到女性声音。您怎么看待如今一些网友总结出来的所谓“新时代女性”特质,比如追求不婚不育,拒绝性别标签化,呼吁平等爱人的权利(比如同性恋)等等?

迟子建:女性在争取个人自由的同时,如果将解下的枷锁,有意无意地戴到男人身上,算是革命吗?我们更应该把造成男女不公的原因,放到大的历史和客观环境中进行考量。每个女性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但如果一昧拒绝自然属性赋予我们的生育权,演变为一种潮流,人类慢慢失去生命的繁衍,那将是生命的悲哀。我二十二岁时发表了一个短篇《沉睡的大固其固》,就是因为感叹大马哈鱼的生育,它们在回游中产卵,之后死亡,非常悲壮。明知产卵后会死亡,而不会背弃对生命的繁衍和创造,这样的牺牲,多么的壮美!

观众和读者有选择的权利,快餐阅读也值得尊重

凤凰网读书:看您的微博,您是足球迷,您觉得看似毫无关联的文学与足球之间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迟子建:世上没有哪两场足球赛是完全一致的,它的不确定性,动力和美感,都强烈地吸引我。足球场发生的戏剧,瞬息万变,比看排演的戏剧,要精彩多了。

凤凰网读书:我注意到除了足球,您业余时间还喜欢电影和话剧,请问您有至今觉得难忘的某几部电影和话剧吗?您觉得好的影像艺术与文字艺术之间的共通性是什么?现在视频在人们生活中已经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快餐阅读”时代,很少有人能沉下心来阅读严肃文学作品了。您觉得这样的局面是否已被定型,应该如何改善?

迟子建:在生活中,除了爱好足球,我确实也喜欢电影和戏剧。在哈尔滨我常去的地方,是影院和音乐厅。我前不久出访,错过了哈尔滨大剧院上演的来自俄罗斯的时长八小时的话剧《静静的顿河》,深以为憾。观众和读者有选择自己喜欢的艺术的权利,那么快餐阅读也应该值得尊重。至少能提醒一些艺术创作者,为什么受众不喜欢你们创作的东西?我不会苛求读者喜欢我作品,在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能有极少一部分人还看你的作品,已很感恩。

作家迟子建

作家迟子建

凤凰网读书:您认为如今坚持纯文学创作还有实际意义吗?因为其实很多作家如今都和影视结合很密切了。像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已经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相继被改编成电影和话剧。您的《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也曾被改编成电影。文字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从很多方面看来都是一件好事。但现在貌似出现了另一种现象——很多质量参差不齐的网络文学作品相继被改编成影视ip受到许多观众追捧,对此您怎么看?

迟子建:我的小说有三部被搬上了大银幕。第一部是韩志君导演的《白银那》,当年在长影首映时,我参加了仪式。影片当时聚集了凯丽、滕汝骏、杜源和田海蓉等实力演员。第二部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但我至今也没看到这部电影。斯琴高娃参演了其中的主要角色,记得在影片开拍前,她看了原著后,就对剧本提出很多意见,因为那时我还不上网,她就把意见手写下来,在参演电视剧的间隙,一页一页传真给我。后来影片开拍,斯琴高娃从内蒙古拍完她的戏份,特意取道哈尔滨,到我家中叙谈,我知道这部电影比较背离原著,也无可奈何,期待它有机会重拍。而《布基兰》的首映我参加了,它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遗憾也不少。我不觉得一部书一定要得到影视的加冕,才算影响广泛,如果按照这个标准衡量,我们目下认为的十九、二十世纪的很多经典,都成了落潮品。我们不能改变受众的趣味,但至少可以坚持自己的文学趣味。

凤凰网读书:请问您最近在看什么书?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

迟子建:因为前段访问塞尔维亚,一路上看完了帕维奇的《双身记》,很是感慨。死亡和重生,咫尺之间。

作者:  [塞尔维亚] 米洛拉德·帕维奇

作者:  [塞尔维亚] 米洛拉德·帕维奇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副标题: 一部虔诚的小说新编增补版

原作名: SECOND BODY

译者: 张叔强/ 叶逢

出版年: 2017-12-1

凤凰网读书:能不能透露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迟子建:我只能说,未来会有新作的。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内文作家照片由迟子建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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