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凝固的人类文明史

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102 岁的贝聿铭告别了我们，作为“现代主义建筑最后的大师”，他的作品如同陈年美酒，总让人回味无穷。就像这座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表面尽是简洁明了的现代线条，内在却散发出无比浓郁的本土气质，即使不加任何说明，也能觉察它显而易见的文化底蕴，这是建筑师的伟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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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聿铭另一个著名的博物馆作品——巴黎卢浮宫入口处的玻璃金字塔，曾经因为风格太过前卫，而引发一场席卷法国全体国民的政治争吵，以至于当年贝聿铭如过街老鼠一般遭路人怒视。但如今这座金字塔已经与卢浮宫融为一体，化作巴黎地标之一。

1989 年4 月1 日，巴黎市民在刚刚建成的玻璃金字塔旁休息

卢浮宫博物馆馆长Jean-Luc Martinez 认为，是玻璃金字塔带卢浮宫进入现代，成为卢浮宫重振雄风的转折点。它将观众置于博物馆的中心，让代表皇权意味的古典建筑转为现代公民使用的公共空间，同时又与历史相交融。

当年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贝聿铭坚决捍卫自己的理念并亲手印证了它，多年后他自述：

“我总能从博物馆的建造中学到很多。它们不断地提醒着我，艺术、历史和建筑确实密不可分。”

建筑，说白了只是为人们活动提供空间的一种构造，但杰出的建筑却囊括了一个特定区域里的气候、历史、地理、经济和民俗种种基因。著名哥特艺术爱好者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说，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的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建筑不仅是遮蔽所，更是一种对文明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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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环境人类学的角度，建筑可以分为风雅建筑与风土建筑两种。

法国第一网红埃菲尔铁塔就属于风雅建筑，它是法国人在1889 年世博会上耀武扬威的产物，它彰显了雄厚的国力，体现出法国工业革命时期金属和机械技术的高度发展。

有趣的是，当年从普通市民到文艺界KOL ，巴黎上下都恨死了这颗高达300 米的巨型眼中钉，他们对铁塔的厌恶不亚于后来的贝氏金字塔。莫泊桑曾经扬言铁塔一旦建成就要离开巴黎，后来他却成为铁塔餐厅里最爱打卡的常客，并倾情撰写五星好评一条：“欣赏巴黎之美，最好的地方就是在埃菲尔铁塔上，因为只有这个地方看不见铁塔。”

△ 真香。

奥运鸟巢、国家大剧院、美国总统山、华盛顿纪念碑……也属于风雅建筑，它们更加迎合国家的意志，通常由专业团队设计和建造，目的是在与其他国家的比较中彰显本国实力。

华盛顿纪念碑至今仍是世上最高的石制建筑，不少人好奇它隐藏的男权意味和神秘的古埃及建造比例。作为美国核心价值观的代表，这座方尖碑更是美国文化的重量级icon 和热门观景点。

△ 华盛顿纪念碑出演的电影《阿甘正传》和《蜘蛛侠：英雄归来》

这座建筑还引申出一种政治手段——华盛顿纪念碑综合征（Washington Monument Syndrome），意思是在低迷时期，政府会优先关闭受欢迎的国家公园和图书馆等公共设施，暂停与居民生活最贴近的服务。削减这样的小额开支并不会缓解财政赤字，但会让民众感受切肤之痛，体会到政府机构的不可或缺，此后更有利于通过增税法案。

其实人们往往意识不到公共空间/ 建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想想原始人为什么要围着篝火跳舞？因为人类天生就是想和其他同类产生共鸣。

△ 位于印尼婆罗洲东加里曼丹省，距今4 万年前的洞穴壁画

与风雅建筑相反的是风土建筑，这是构成城镇的要素，通常由工匠或农民自发建造，典型代表就是农村住宅。虽然没有那么大气体面，客家土楼显然比奥运鸟巢的历史更恒长，更注重公众的反应，功能完全满足日常所需，御敌、居住、祝祷、生产、贮藏、烹饪、社交……这不止是建筑，也是儒家大和谐式的社区样板间。

福建土楼via Jaime Fullerton/silverkris.com

马赛人的“印卡基几阱”

游牧民族的帐篷

风土建筑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组织的形态，今天的考古学家，往往会用建筑遗迹或记载来做历史断代。

古典宗教建筑和园林，介于风雅建筑和风土建筑之间，一方面要满足实际的需求，一方面要体现美学风格，另一方面还必须彰显一定的威严感。为了达到这几重目的，东方和西方用自己的风格做了登峰造极的诠释。

△ 凡尔赛宫和紫禁城有什么不同？

凡尔赛宫建成于1710 年，是当时欧洲最大、最雄伟、最豪华的宫殿建筑，拥有2300 个房间。在全盛时期，宫中居住了36000 人。

凡尔赛宫采取了几何对称式的布局，象征太阳王路易十四“太阳的轨迹”，鲜花和景观也有规律地切割成严格的形状，形成有力而规整的美。进入凡尔赛宫内部，才更能够体会巴洛克式的华丽：极度考究的建筑装潢体现出法国王室的奢靡，某个厅堂、某条走廊、某座雕塑、某幅反映国王丰功伟绩的油画，任意纹理、每个细节都镶金绕银，令人叹为观止，可以仔仔细细琢磨上三天三夜。

与凡尔赛宫一比，紫禁城就好像成为了一个现代主义建筑，线条简洁、视觉干净、植被相对稀少，内饰简直可以用朴素来形容。

紫禁城其实是在四合院的基础上的延长和夸大，讲究平面的延伸和空间的序列感，表达天子授命于天的理念。紫禁城的建筑细看是寡淡的，每个院落都差不多，要想领略它的独特，那就必须要从端门开始，一路走完全程不可。规格严谨的中轴对称、层层叠叠的高大宫墙、时高时低的玉石台阶、时而狭窄时而空旷的对比，空间的递进感渲染出一种威严，这种威严不是用金银堆砌的，而是通过空间施放压力，让入宫觐见的臣子走到大殿门前情不自禁膝盖发软，完成对封建皇权的终极诠释。

对比了宫殿，再来看看教堂和寺庙。欧洲的建筑风格经历了古罗马式- 罗马式- 哥特式- 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 各种变体- 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的漫长历程。粗暴归纳来看，最初的建筑都是稳定的圆形，后来演变成半圆拱形，逐渐过渡到屋顶越来高，越来越尖，像一根要刺破天空的刺，接下来是不断地反复和轮回，最后代表理性的现代主义大潮席卷而至，所有的建筑都成了光、平、简、秃的方盒子。

我们印象中，享有盛名的欧洲教堂都是12 世纪达到高峰的哥特式建筑以及它繁衍出的变体，比如：

△ 法国巴黎圣母院，钟楼高128 米，1163 年开工，1345 年竣工

△ 德国科隆大教堂，塔高157 米，1248 年开工，1880 年竣工

△ 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圣家堂，塔170 米，1882 年开工，预计2026 年竣工

五花八门的哥特式教堂是欧洲建筑史上的巅峰，造型特点是高而尖，哥特式建筑讲究空间的延伸，以夸张的造型和撼人的尺度表现永恒与崇高。当时的人只想把教堂建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一个个尖顶高耸入云、刺破苍穹，才能愈加接近上帝、直达天国。那些坚硬的材料、伟大的规模、精密的比例、崇高的架构、怪诞的雕刻、末日审判的题材……处处显示出一种对抗的气势，从而引发惊异、亢奋、恐惧、服从种种情绪，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感。

△ 巴黎圣母院怪兽雕像

相比之下，传统东方建筑少有这种视觉上极度夸张的风格，精髓在于一个“隐”字，著名寺庙向来都躲藏在宇宙某个不知名的尽头，掩映在浓雾和山林之间，等待来客千里迢迢地到访。

△ 少林寺建筑群

△ 武当山建筑群

△ 峨眉山乐山大佛

从文化观念上来看，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文化是在岛屿间的贸易往来中形成的，这种经验使西方文化注重边界性、尊重差异感、强调有限性，反映在建筑上更注重单一实体空间的形态；而东方文化中的阴阳五行、转世轮回的世界观，具有循环往复、绵延不绝的性质，体现在建筑理念上就是“天人合一”，更注重与大环境相协调，适于游览而不是静观。

贝聿铭在1997 年设计的美秀美术馆就达到了天人合一境界。因为选址位于日本滋贺县附近长崎的山腰上，属于当地自然保护区，施工难度极大，最后的方案是80% 建筑位于地下，并与周围山色融为一体方才开工。

梁思成有个比喻，观赏西方建筑就像观赏一幅油画，从一个角度就能把其完整收入眼皮;而观赏中国建筑就好比看一幅卷轴画，随着卷轴逐渐展开，建筑的全貌才慢慢映入眼帘。

人类文化都可以用建筑表现，建筑使我们洞察文化的价值。它不仅仅是时间、劳力和财富的标志，也是对美术、手工艺和技术的展示。更宏观地看，伟大文明遗留下不朽的建筑，我们才能识别出它的特征：埃及金字塔是寻找永生的标志，秦始皇兵马俑反映了对灵魂去向的假设，古罗马斗兽场是享乐主义的见证，高耸的哥特教堂永恒称颂着上帝的灵光……但可悲的是，东方传统建筑留下的遗产注定会比其他文明要少得多。

△ 巴黎圣母院遭遇火灾后，故宫博物院召开消防安全会议

2006 年至2016 年，中国国内发生了74 起古建筑火灾事故。生活用火不慎引发火灾占37% ，超两成火灾事故由电器因素引起。

2013 年5 月，遂宁市蓬溪县高峰山道观发生火灾，过火面积约430 平方米；

2014 年1 月，有1300 多年历史的香格里拉“月光之城”独克宗三分之二被焚；

2014 年3 月，山西古刹圆智寺发生火灾，千佛殿屋顶被烧毁；

2015 年1 月，云南大理巍山的明代古城“拱辰楼”因电气线路故障发生火灾；

2015 年3 月，甘肃国保单位兴隆山古建筑群祖师殿发生火灾事故，过火面积约133 平方米；

2017 年3 月浙江诸葛长乐村望云楼火灾，造成望云楼全部烧毁……

△ 云南香格里拉古城火灾

主要原因在于：

1. 中国传统建筑的材料大部分以木、砖为主，古代工匠将木料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却不擅长用石头进行营造。传统的石质建筑，仅用在坟墓陵寝、军事设施及礼仪性、装饰性的构筑物上。目前中国有123 座历史文化名城、252 个名镇、276 个名村、3744 个古村寨，基本都是木结构和木土砖混合结构建筑，极容易损毁。

△ 全木结构的山西应县木塔，处境岌岌可危

2. 西方古代的主流建筑，是为神灵或上帝建造的，西方人往往花上数百年的时间建造教堂。中国古代主流建筑是为现世人建造的，如宫殿、苑囿，衙署与各种住宅。中国的宗教建筑也如凡人的住宅一样，时长改建翻新，不求永存。

3. 中国自古没有如埃及金字塔一样力图永久不灭的工程，古人相当不重视对建筑的保护。史书中建筑重建极多，修葺极少，如果建筑不慎焚毁，古人通常会视为是灾害和天谴，而不是材料或工程的失误。

4. 古代统治者不重视房屋建造工艺与技术，认为技术只是雕虫小技，古代建筑技术主要依靠师徒言传身教，书面资料留存极少。如果不是中国第一批建筑师——梁思成与林徽因及营造学社的巨大贡献，中国建筑的历史无人书写，更谈不到保护。

△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天坛祈年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