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我们的生存变得很轻,文学也变得很轻

格非:我们的生存变得很轻,文学也变得很轻

由贾樟柯艺术中心发起创办的吕梁文学季,5月9日至16日在山西汾阳贾家庄举行。8天时间内,吕梁文学季围绕主题“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举办了包括大家演讲、学术对话、莫言研讨会、校园日、电影交流放映、朗读会、写作工作坊等在内的四十余场活动。

5月15日,“吕梁文学奖”“马烽文学奖”评委、著名作家格非在贾家庄发表了题为“自吕梁而下”的演讲。凤凰网文化将演讲内容整理成了文字,以飨读者。文章未经演讲者确认,请勿私自转载,如需转载请联系吕梁文学季文学总监欧阳江河。 

谢谢大家,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受贾樟柯艺术中心的邀请,来到贾家庄,跟在座的各位见面。我准备了一个题目,这个题目叫《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我现在先来解释一下这个题目,然后我再来讲我今天的内容。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所谓的乡村的消失这个题目本身是不成立的,大家可能会问,你说乡村消失,乡村消失了吗?中国那么多的乡村都还在,世界各地的有很多不发达欠发达的地区的乡村都还在,你怎么说乡村消失了呢?我想要解释一下我说的乡村消失是指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所取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讨论乡村的消失。所以我想要把这个题目跟大家解释一下。

今天我主要讲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想要从世界范围内的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交替这个过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做一个简单的回顾,第二个我来想简单讨论一下中国的城市化的问题。我现在先来讲第一个问题。

大家都知道,所谓的乡村消失,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取代,这个过程从世界范围内来讲的话,应该说已经延续了四五百年,甚至是五六百年了,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当然我们说到今天的中国的城市化和西方意义上的过程有一个很重要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一个方面是说人家已经慢慢逐步逐步的发展变化,持续了四五百年的时间,中国可能是刚刚开始,第二个时间差,人家用四五百年的时间走完的这个过程,我们今天大规模的城市化的过程可能只用了几十年,这个当中也有一个时间上的错位。

大家都知道在西方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一个说法,叫上帝创造了乡村,人创造了城市。这个话什么意思?乡村是千百年来只要有人类社会这个乡村就出现了。那么大家知道这个乡村不是每个人建立起来的,自从有人类以来,它就是这么一个文明的形态,慢慢地朝前发展,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西方人说它是上帝恩赐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变化。为什么说人创造了城市呢?城市的规范完全是人为的,完全是人在某种文化的引导之下创造出来的一个新东西。如果我们要追溯城市化的过程,我们就知道,比如说在英国、德国、法国、荷兰,差不多在14世纪末到15世纪初,这个过程就已经开始了。当然英国是最典型的,大家都知道圈地运动,由于羊毛的出口、毛纺织业的发展、由于工业革命,城市的人口急剧增加,对粮食和肉类的需求在短时间内激增,这样一来资本觉得有利可图,当时在英国的乡间很多地主就开始把土地从佃农手里收回来,然后转租给贵族和资产阶级,这样的过程就叫做圈地。这样的过程当中,他通过把土地转租来获得更大的利润,到了18世纪,英国政府开始直接介入这个运动,从政府的层面来合法化,这也是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这本书里边所说的“羊吃人”。

这个过程,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一些人看过简·奥斯汀的作品,看过《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奥斯汀就是描写英国乡村的。大家在读奥斯汀作品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会被她的那种田野牧歌似的东西所迷醉,被所呈现的乡间的安静、优美的环境所吸引。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奥斯汀那里出现了大量新生的资产阶级,但是完全没有出现农民,也就是说最应该出现的人被奥斯汀给覆盖了。比如说大家知道贵族到了一起要吃饭、喝酒、喝茶,主要是喝茶,然后要吃各种各样的美食,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全部都是那些佃农通过艰苦劳动提供了这样的一种物质生活。但是这样一些乡村主角,在奥斯汀的小说里面是看不见的。所以我们说在英国慢慢的发展过程中,通过圈地运动把乡村纳入到资本主义的文化秩序中,对乡村进行了非常大规模的改造,这是城市化非常重要的开端,也是乡村文明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段。

大家知道,城市要发展离不开乡村,因为大量的农产品、肉类、羊毛,得用乡村来供给。但是这个情况到19世纪发生了根本的逆转,由于远洋贸易、由于海外的殖民地,英国人开始想全球征服,他们在世界各地所获得的利益足以支撑英国现代城市的发展。也就是说本来城市是依赖于乡村的,但是到了19世纪之后就造成了很大的错觉——城市可以不依赖于乡村而自行发展,它的条件是通过海外殖民地所获得的巨大收益。差不多到19世纪中期,英国的城市人口第一次超过了乡村人口。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到了19世纪中期,在世界范围内开始出现了城市文明取代乡村文明的标志性过程。

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一个问题是,我觉得主要要讨论的问题,这样一个时代,四五百年的时间,西方城市化的过程恰好也是西方社会从一个我们所说的传统社会开始迈向现代社会非常关键的时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变革中蕴含着非常严重的价值观文化的对立。我们举例子来说,比如传统和现代性的对立,比如个人和社会的对立,比如文化和自然的对立,比如科学和宗教的对立。但是其中我认为在这些所有的对立背后隐藏着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乡村与城市的对立。我们今天的人可能已经不太了解,当城市这个东西刚刚在西方出现的时候,或者说像巴黎、伦敦、法兰克福、曼特斯特这样的城市慢慢出现的时候,英国的知识界、欧洲的知识界怎么来看待这个城市。这个当中我个人有个判断,我认为在西方的城市化过程中,一直伴随着一拨一拨的永不停息的对城市文化的批判、反省和抵抗。所以我今天首先要纠正大家的一个观点,不是说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所取代,大家都采用了一种欢迎和接受的态度,而是中间包含了非常强烈的怀疑、批判和反省。

举例来讲,美国作家艾默生怎么看待现代化的大都市?他认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在人类社会出现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本来就不该有的。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怪物”呢?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个巨大的怪物?我们知道英国的一个重要的作家托马斯·哈代,哈代笔下的伦敦就把它描写成一个怪物。我们来看看哈代是怎么写伦敦的,他把伦敦描写成有400万颗头颅和800万只眼睛所组成的一个怪物,伦敦不是由无数个体所组成的一个群体,而是变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一种和人类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一个黑色的软体动物。也就是说很多人对城市的出现,都不太适应,都感到强烈的愤怒和不适应感。我们再来看看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穆齐尔是怎么来描述1930年代奥地利重要的城市维也纳呢?他把维也纳描述成一个由无数双面孔、胳膊、大腿、牙齿所组成的一个漫无目的行进的大军。城市在作家笔下变成了人类失去目标的一个象征,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的象征。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穆齐尔的著名小说《没有个性的人》。

我们再来看看恩格斯。恩格斯1844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写到:“在这种街头的拥挤中,已经包含了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难道这些群居的街头,代表着各个等级的成千上万的人,不都是具有同样属性和能力、同样渴望幸福的人吗?可是他们彼此之间从身旁匆匆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他们只在一点上达成了一种默契,就是行人必须靠右行走来避开阻碍迎面走来的人。”什么意思呢?城市里面一个个的个体互相之间莫不关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学者,我觉得在座的各位也许不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他第一次到日本的时候非常震惊,日本地铁站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统一的黑色西装,都是上班族打着领带,非常的安静,地铁站里面传来的是脚步声,每个人神色凝重,大家不交流。这个学者说这不就是地域吗,大家都不交流,匆匆奔向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死亡吗。这是对城市的一种描述。所以这个学者回到欧洲之后参与了创建欧共体,希望能够把欧洲古老的话题保留下来。

在座的各位也许会问我一个问题,你说了这么多对城市表示反感的,有没有作家艺术家对城市表示欢迎的,认为城市是代表着未来的希望和活力呢?这样的作家也很多,我想最著名的例子是惠特曼。惠特曼有一首诗,广为传颂,这首诗写于1856年——19世纪中期,叫《一路摆过布鲁克林渡口》,这首诗歌大家可以在网上搜到,是非常著名的一首对城市表示赞美的诗。他认为城市蕴含着巨大的希望,蕴含着自然的活力,象征着未来的发展。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也有很多作家对城市所代表的这样一个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我个人认为重要的并不是对城市的厌恶还是赞美,重要的是需要有两种不同的视野。我们展望城市生活,通过城市生活展望未来,我把它称为是一种向前看的视野;还有一种视野是不断去往回看,不断去追溯乡村的历史,去了解我们的过往,这种对于乡村被城市取代、对于城市文明的抗拒又迎合的矛盾的运动,我认为特别重要。其实我们今天的中国人也是这样,一方面我们觉得不适应,我们觉得乡村很美好,一方面我们对未来又怀有巨大的希望,对城市给予我们的就业、城市非常复杂的文化,我们怀有某种好奇,甚至年轻人有很多的热爱,这个当中交织着一种矛盾。这种矛盾在西方也延续了四五百年,我认为这个过程一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正是这样一种对未来的展望或者说对过去的回望,既迎合又抗拒、批判、反省的双重视角所包含的矛盾运动,我认为催生了现代思想和现代话语的产生,也导致了文学、艺术包括小说、哲学发生巨大变革,也推动了社会政治、文化巨大的变革。

比如在诺瓦利斯这个人看来,哲学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我们今天有所谓的现代哲学,他说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话:“现代哲学就是起源于乡愁,起源于我们对于过去生活的失去掉的一种生活的追忆、追溯。”这是现代哲学产生的一个契机。大家只要读一读《共产党宣言》就知道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是一个有强烈怀旧情绪的人,他为什么会把资本主义看成是一个渗透着鲜血的制度,这种情感我认为是马克思出现社会批判和社会思考、哲学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基本动力。

第一个部分,我简单回顾了一下整个城市化、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所取代的过程,在西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向前看,为什么会往后看。我接下来会讲第二个问题,中国怎么回事?中国的城市化是怎么回事?

一谈到中国的现代都市,我们马上就会想到的是上海,唯一的现代化大都市,没有第二个。有人说会有哈尔滨,当时的哈尔滨也非常时髦,最多也就这一二个城市。上海这个城市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好像一夜之间就在地球上出现了,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城市。上海这个城市所代表的某种东西,比如说上海这个词,本来是一个地域名词,但是这个词所包含的文化内涵,如果我们用概念来概括它就叫摩登,摩登就是现代,上海就是现代的通译。改革开放之前我们知道上海的地位之重要。上海这样的城市在中国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我认为这样一个事件淹盖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什么问题?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想过,在中国三千年的文明史上,在中国文化的内部,中国传统的内部,难度中国人就没有发展出自己的城市观念吗?从宋代、元代到明清,中国的城市一直在不断的强化,人口在慢慢的聚集,尤其到了明清两代,人口爆炸式的增长,城市人口也开始增长。中国自己的历程当中的城市化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了。我们今天关心的是,以上海这样的城市为代表的西方的现代都市,它在中国是怎么开始出现的。很少有人去关注中国文化内部、中国传统内部,中国的城市、中国的城市化是怎么慢慢的发展。如果存在这样的城市化过程,我们要问的是中国人的城市化、古代的城市化,它的基本理念是什么?我这里没有时间来跟大家展开分析,我讲四点。

第一,中国过去的这种城市化是非常缓慢的、渐进的,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城市和乡村的直接的对立。它发展的时间非常长,人口自然聚集。我们到城市去干什么呢,第一打官司,去法院,第二做贸易,农产品拿到城市的集市里面去做交换,第三到城里去做官,到城里去读书。

第二,中国古代的城市化,它对城市的设想是严格按照乡村的模式来推进的。大家知道郁达夫有一句名言:“你们看看中国的城市,你们看看南京,过去的南京,你们看看建都之前的北平,你们看看杭州,你们看看成都,所有中国的城市都具有强烈的乡村的特色。”比如城市里面有大量的城市森林,有大量的园林,它是在模仿乡村。我有一个美国的朋友,这个朋友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他对美国的城市化深恶痛绝。你们知道在美国有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叫《2000年的农夫》,美国人对中国充满了向往,他们认为美国的城市化是没有前途的,而反过来看中国居然做了2000年的农夫,中国人在发展城市,可是城市也是乡村,这个很了不起。所以我的那个美国朋友就读《红楼梦》,《红楼梦》里面写到了金陵,他以为就是南京,所以他做梦就想要到中国的城市来看看。大概是前年,他在几个中国学生的陪同下到了南京,到了南京之后晚上给我写了一封信,非常的痛苦,说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为什么?我原来想象的中国城市——南京,就是《红楼梦》里面所写的金陵,他的理解是错误的,他说就在我的梦中,但是我到了真正的南京之后,发现南京比美国很多的城市还要发达得多,然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这个人现在在韩国教书,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

第三,在城市里面,乡村的伦理要高于城市的伦理。大家知道中国是一个乡村国家、乡村社会,很多人当官,退休了之后到哪里去,还是要回到乡村,乡村和城市价值尚没有高下之分,如果说有,一定是乡村高于城市。也就是说,我们很多城市的价值系统都是按照乡村的模型建立起来的,所以这个社会没有进行一个很大的分类,也没有造成严重的对立。

第四,城市和乡村是自由交通的,可以随时来往。我在城里面住几天,我也可以去农村。你们看《红楼梦》里的贾迎春,她住在城里,可是她从城外走出去几步路,看见的就是乡野风光;《红楼梦》里面写到了乡村,乡村人进城很方便,所以来去无外。这是中国过去非常重要的传统,不像现在的大都市,对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对农民、对农民工有一种地位身份上的排斥,这个在过去是没有的,乡村的读书人老了,还要回到乡村去,当了大官还是要到乡村去终老。

但是不管怎么说,1840年西方意义上的现代化的大都市,毕竟在中国出现了。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变革,这个时期出现之后,导致了一系列事情的发生。我这里讲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我在这里问大家,在中国现代以前漫长的文化史里面有乡土文学吗?从来没有。中国没有乡土文学,因为中国没有形成乡土和城市的对立,乡村和城市是互相包含的,彼此交通的,所以没有必要出现乡土文学。《红楼梦》是城市文学吗?是乡村文学吗?都不是,它可以来去自由。《水浒传》,当然也写到城市,大部分它是在乡村展开的故事。你看中国古代的小说,你哪分得清它是乡村还是城市,没有这个概念。但是我告诉大家,正是因为西方意义上的现代都市在中国出现,反过来刺激了中国人开始去寻找乡村。所以1920年代以鲁迅为代表,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运动,叫做乡土文学运动。出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作家,一种鲁迅这样的人,还有一种沈从文这样的人。鲁迅这样的人大家都知道,我在清华给学生上课,经常问大家一个问题,为什么鲁迅这样的人在到了南京、到了北京、到了厦门,最后在上海,他在城市里面生活的时间要远远超过绍兴,他在绍兴只呆了十几年,为什么鲁迅所有的小说写的都是乡村,没有写到城市?为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还可以问莫言,今年莫言要来,你们可以问莫言,莫言离开他的乡村到了城市里面,他在城市里面生活的时间要比乡村长得多得多,他很早就出来当兵,从了解来说他对城市的了解要远远超过乡村。可是你们发现莫言写过城市小说吗?非常罕见。到去年为止他写的很多中长篇小说还是在写乡村,这是为什么呢?大家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管中国怎么变化,中国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一个乡村社会,基本的伦理价值维系在一个几千年的乡村文明的基础之上。当然今天的年轻人已经不一样了,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到今天面临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在座的年轻人必须学会描述城市,而且写城市的作品越来越多,这个过程正在完成。

你们知道沈从文。沈从文开始用田野牧歌的方法表达他对城市的厌恶、对北京的厌恶,他会回过头把湘西这个地方的这些淳朴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要当成中国在未来的现代化过程里面非常重要的价值提出来,这是沈从文写这样的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初衷。当然中国也出现了乡村中国非常多的研究和思考,当然也出现了梁漱溟他们做的乡村建设,这些过程我认为都是在现代意义、西方意义上的城市化在中国展开之下所刺激所导致的中国文化的巨大变化。所以乡村与文化的关系,是中国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思考脉络。

新中国成立以后,大家知道由于我们国家确立了一个基本的发展模式,这个发展模式是希望通过乡村的积累来反哺城市。大家知道中国要搞现代化、搞工业,不能够像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那样发动一场战争到海外去掠夺,中国人也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工业化的基础在哪里呢,只有靠农民勒紧裤腰带,通过农民的粮食来支持城市的工业化的发展,这是一个主流的对新中国建国之后城市与乡村的一个重要的解释。为了保证对城市的供应,中国社会加强了对乡村的社会主义改造,集体经济合作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开始在农村全面推进展开。但是我们也知道,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中,中国政府或者说中国社会并没有通过直接的、剧烈的城市化来改变乡村的内容,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化过程是从改革开放开始的,改革开放到今天的几十年当中来完成的。

我讲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我在离开乡村到上海去读书的时候,城市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他者,当然你会不舒服。比如说我们一到上海,不知道怎么过马路,甚至第一次见到水龙头还不会拧,城市对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然后我们就开始进入了这个城市。所以从我读书的那个年代,30多年前,城市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一个神秘的他者,是一个陌生化的东西,我们最了解的是乡村社会。但是你们想想看,时间才过去30年,你今天去问问中国最大部分的年轻人,他们真正了解的是城市的价值,乡村反过来成为了一个需要科普的、变得多少有点陌生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原来城市是一个他者是一个陌生化的东西,今天城市经验已经变成我们经验的主体,乡村反而变成一个陌生化的东西,需要去寻找的,需要通过旅游去发现的,这个短短的过程只花了30年。

这个过程也导致了非常多的问题,很多人讲当今社会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怎么产生的呢?当然你可以从社会学、社会政治、经济学……各个领域去解释,我在这里要提供的一个思路,其实我们也可以从乡村跟城市文明互相交替的过程来解释今天中国社会碰到的所有问题。比如我们说很多中国人很任性,到了外面随地吐痰,这在中国乡村很常见;比如说到了香港,很多孩子随地大小便,在乡村里面随地大小便那是人的自然权力,你有尿随便找一个树林子就解决了,但是在城市规范里当然不行,城市有城市的规范。但是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迅速发展的国家来说,传统的伦理和价值正在面临解体,而城市化的新制度、新规范、新伦理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建立,我们还没有受过很好的训练。比如说日本,日本人进城得有人给他训练,怎么过红绿灯,怎么过马路,怎么遵守城市的规范,但是中国人是城乡混杂,很多人离开农村没几天就出国了,到了外面也不知道东南西北,看到飞机上有一个紧急出口就把它拉开了,这个对中国人来说很常见,好奇,这个当中就造成了非常多的问题。

对于我们做文学的人来说,我不知道怎么概括快速发展所导致的这种感觉,非得我来描述的话,我愿意把它称为一种失重感。失重,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大家都坐电梯,突然下降就造成失重,造成人的眩晕。比如说我不太会用手机去购物,我也不太会用手机的APP、用支付宝去交党费,我第一次听说交党费要通过支付宝我就感觉到很恐慌,像我这个年龄的人有共享单车出来了,我就学不会。你要学会的东西不是一件两件事,包括怎么去开通你的银行,怎么去管理你的钱。这个社会的变化也没有问你这么做行不行,直接就来了。你今天到银行去,还可以看见一个现象,凡是在银行里面坐着等着排号的人,绝大部分是老人,年轻人都在手机上解决。这个事造成了社会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群体,多多少少会出现某种不适应。快速发展所造成的失重感,这是我说的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这种失重我把它称之为真正的失去重量。怎么理解?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如果我们在座的各位有乡村生活的经验,你就会发现,对于整个的中国传统文化来说,个人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个人背后的那个群体。你们知道《春秋大义》吗?《春秋大义》里面所讲的6个字:“兴灭国,继绝世”。什么意思?你们这个姓是要消亡了,你们家没有人了,你们这个姓氏要保留下去是最关键的。所以中国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中国乡村人来说最大的恐惧是,他的这个姓氏,家族没有办法维持,中断了。中国人最可怕的一个概念叫什么呢?绝户,就是你这一户人家绝了。所以我们中国过去讲,一个家族有资格、有权力要慢慢传承下去,在乡村的大家庭里面,一户人家生了7、8个孩子,有1个孩子要出去读书,就有3、4个孩子在乡村里面干活来供应这个最聪明的人读书,这个人将来做了官发了财,完全有义务去反哺这个家庭。也就是说一个个人的背后涉及到的是一个群体、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社会,甚至是一个国家——我说的是过去的国家,过去有非常多的国家在中国。你们知道《赵氏孤儿》吗?《赵氏孤儿》里面为什么那么多人死掉了,前赴后继为了保护一个婴儿的生命,放在今天我们不能够理解,那么多人的生命难道不如那个小婴儿的生命重要吗?但是你要记住,那个小孩不是别人,是赵家的最后一根根苗,如果这个小孩死了,这个绵延多少年的赵家就完了。所以赵家的门客坐在废墟里面,当时有两个人,一个叫程婴,一个叫公孙。程婴就问这个公孙,赵家已经被灭了,听说赵家唯一的一个根苗还在公主的肚子里,我们两个人活着就要把这个小孩保护下来。然后公孙就问程婴一个问题,说一个人活在一个世界上是生容易还是死容易。公孙回答说,死是很容易的,生是很难的。那么公孙说,我的才华不如你,我来做容易做的事情。然后公孙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运进宫,把运出宫的小孩说成自己的小孩,然后叫人去告密,然后去把这个小孩杀掉,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把这个小孩给保留下来。在古代,群体永远比个人要重要。

讲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我们之前很多人,一个人长成年轻人之后,你遇到一点困难随随便便就自杀了。不可能的,不是你处置你的生命,你背后有那么多人,有抚养你的人,有那么多的群体所以每个人的生存分量是非常重要的。今天的社会出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我们的存在变得非常轻,因为今天的个人出现了以后,原子化的个人出现了,我就是我,我愿意为自己付出,我可以不结婚,我管什么祖先,什么姓氏的继承,我不愿意结婚,我不愿意有负担,我就在家里面,我打发我自己的一生就可以了,生活变得特别的轻,所以我认为中国社会现在年轻人当中,比如说精神类的疾病,在很大程度上蔓延,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变得很轻。过去你要认识社会,你要了解社会,从小你的弟弟妹妹,你在模仿这个社会,家里有老大,大哥的话你能不听吗,父母都是封建家长制的,对你的要求非常严格,所以小孩就被一个社会化的过程所模仿,等到他们成年了,进入到社会了他们就变成了社会的人。但是今天有一个问题,我们今天所有的小孩,都被父母保护得非常好,我们今天把儿童当成是一个最好的东西来尊重,父母也会很商量着跟孩子说,然后把他捧在手心里,然后我们来尊重他、保护他,避免他受任何的伤害,让儿童在这样的理念成长。等到他有朝一日踏上社会,一旦进入社会残酷竞争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反映,会觉得晕,我觉得这是造成今天这个社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今天的文学变得非常的轻,我们的生存变得很轻,文学也变得很轻。你们知道过去所有的文学,马烽先生,我非常敬佩,你们读马烽先生的作品,你会觉得他的作品非常重,份量沉甸甸的。你们看今天的穿越小说,看大量的年轻人所写的消费主义小说,它非常轻,它不承担一个历史、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使命。很多人也嘲笑我们,我儿子说你们这代人太沉重了,压力太大了。压力大也有压力大的好处,这个当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我是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反对把儿童当成保护来看,我也不反对文明现代化的进程而是我们要来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们今天的写作突然会变得那么的轻?那么的个人化?

所以我就觉得,中国社会之所以会选择这么一种方式来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内,要走完西方几百年走完的路,我认为不是哪个人来决定的,是因为今天极其复杂的国际国内的基本的现实状况所决定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会留给我们安安静静、从容发展几百年这样的机会吗?你们想想看,中国的发展会非常快,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剧烈的社会变革在很大程度上也带来了一系列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我认为这个当中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必须来认真的思考,乡村文明它的消失、它的解体,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今天我们这个吕梁文学季的主题叫:从乡村出发的写作。我特别地喜欢这个题目,这个题目让我想起了我的同行,今天下午也许会到场的余华,余华在若干年前写了一篇很怪的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个作品据说已经被选入各个类别的教材,大家很多人都读过,但是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懂?当然这个作品18岁出门远行,你可以从很多的层面去解读,我的解读是什么呢?什么叫做出门?出门肯定是你要离开家的,离开家就叫出门。这个家是什么?是余华所生存的那个乡、那个镇,这是家,这是离家。然后就是出门。什么叫做远行?远行是一个未来的敞开的世界。大家看这个小说的时候,你会看余华小说里面所描写的道路,通向一个遥远的地平线,当时正好是落日十分这个公路向海浪一样,波浪一样,向远方伸展。大家读过这个小说没有?也就是说余华建立了一个基本的起点,出门了。但是出门以后的世界,他写得非常隐晦,但是不管怎么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中国新世纪文学里面非常重要的象征性的作品。

封闭的乡村生活被打破,一个孩子要出门,要离开自己的故土。大家读过这个小说就知道,在公路上看见一辆车,然后车的车头的方向是朝向故乡的。然后这个车车又往回开,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一方面在出走,在向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在出发。一方面这个车又在往回走,向故乡回溯。这个也契合了我今天所讲的主题,我们的目光是伸张未来的,里面有种种的不安,但是同时我们这个车头又朝向了自己故乡的方向。最后余华的这个小说很短,很快就结束了,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小孩,最后是回到了家乡还是住进了旅店。他是在旅店里面睡了一觉。

我们也可以去了解贾樟柯的写作。我刚才说余华的小说是从时间上展开了对时间的思考,我出门,做出了这样的决断,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姿态,一个象征性的姿态。贾樟柯的电影,比如说《小武》,我认为他是呈现了一个空间方面的巨大复杂性的叠加。比如说你们看《小武》这个电影的时候,他写的不是乡村,但是也不是城市。比如说里面的那个年轻人在道路上闲逛,他穿的服装,喇叭里面放的歌曲,一个是香港的歌曲,城市文明已经横切过来,在一个小镇里面出现了非常多的空间性的因素,我认为这是贾樟柯当年特别敏锐捕捉到的中国乡村或者说中国的乡镇极其复杂的空间上叠加的把控,我觉得很了不起。

当然中国也有许许多多的作家对于整个的新世纪以来中国城市化快速发展的过程,做出了非常多的回应,我这里还要说一个作家,这个作家是已经去世的路遥,大家都读过他的《平凡的世界》。我认为《平凡的世界》里面提出来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写兄弟俩在乡村然后到城里面去,这个已经不是余华的小说里面所写的时代,已经到了90年代,余华小说里面的人究竟去了哪儿我们不知道,但是在路遥的小说里面我们知道这两个兄弟俩一直在城市和乡村里面穿梭,所以我称之为互相关照。他进城的时候,就用乡村的眼睛来打量城市。当他回到乡村的时候,又用城市的眼光来打量乡村,所以叫做城乡互关。

那么路遥提出了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大家来思考,也是最有价值的问题——中国的文明史,中国的伦理价值,只有一个载体就是乡村,千百年来中国人怎么生活、中国人对生活什么态度、是什么样的情感都附着在乡村这个基本的集体之上。你现在说,这个乡村解体,城市开始兴起,城市靠什么东西来立足?未来的城市,我们在城市里生活的每一个人,我们怎么来建立我们自身的这样一个价值系统?路遥提出这个问题,当年的沈从文也提供了某种答案,这个答案就是说,他希望将中国乡村里面那些最好的,比如说自然、淳朴、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彼此真正的关心,把这些基本的乡村最好的东西,能够保留下来在城市里面延续下去,作为将来城市发展的非常重要的一个伦理基石。这是路遥的优点,但是他也很悲观,因为他已经发现城里人都瞧不起乡下人,所以在这个前提下,路遥发现出了非常大的焦虑,这个焦虑就是我们几千年的文明所附着的乡村解体了之后,最重要的价值体系没有了,我们依靠什么东西来建立城市文明、城市伦理的基础?这是我认为的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所以我们今天不管是作为一个作家、作为艺术家,还是像贾樟柯这样作为一个导演,必须在路遥的问题之上继续往前思考。我觉得认为一个作家写作的唯一目的、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回应时代所提出的问题,真正伟大的作家总是在跟时代提出的问题进行对话,建立某种关联。所以我觉得贾樟柯艺术中心今年举办这样一个活动,“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以这样一个标题来思考城乡的问题、思考我们当今的文学文化问题,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非常重要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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