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在这个时代,乡愁变得越来越虚弱

苏童:在这个时代,乡愁变得越来越虚弱

由贾樟柯艺术中心发起创办的吕梁文学季,5月9日至16日在山西汾阳贾家庄举行。8天时间内,吕梁文学季围绕主题“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举办了包括大家演讲、学术对话、莫言研讨会、校园日、电影交流放映、朗读会、写作工作坊等在内的四十余场活动。

5月13日,“吕梁文学奖”“马烽文学奖”评委、著名作家苏童在贾家庄发表了题为“我的乡村,我的街道”的演讲。凤凰网文化将演讲内容整理成了文字,以飨读者。文章未经演讲者确认,请勿私自转载,如需转载请联系吕梁文学季文学总监欧阳江河。 

大家好,这也是我生活当中第一次,其实我第一次来山西来。中国所有的省份我几乎都去过,特别奇怪山西没有来过,所以这次到山西很高兴。

这个场地我看着特别亲切,刚才我在跟贾樟柯导演聊天的时候,他给我介绍这是水泥厂,我说我从小是在水泥厂长大的,所以对于水泥厂的建筑格局我太了解了,这是外话。

说到这次的文学季的主题:乡村。我一直说,我为吕梁文学季题的词(乡村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是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同时也是一句真心话:乡村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这次活动特别有意义的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今天,我们已经把汾阳、把吕梁、把贾家庄变成了文学的故乡,也变成了我们大家的故乡,所以这是一次回乡之旅。

说到关于乡村,关于故乡,我说说自己的个人生活经历。我算是一个城市人、城里人,大家查我履历,知道我是苏州人,我从小生长的那个城市,估计很多人去过,就是那么一个小桥流水、弯弯曲曲、阴暗潮湿,小巷子里头两人碰到了,一个人必须要像一个壁虎贴在墙上,另外一个人才能够走过,我从小在这样的城市里长大。从小生长的那条街道又有点特别,苏州城东南西北有6个城门,我们家是在北边城门外面的一条街上,那个城门叫齐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个齐字。因为这条特殊的街道,从我们家往南边走大概800米,就会走过以前的护城河,护城河上有一个吊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它真的是木质的吊桥,过去的城门是可以收起来的,所以它是木质的。所以等到我记事的时候,木质的桥拆了,变成水泥桥。穿过护城河走过那座吊桥,就是真正的所谓的老市区的范围了。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古城都是这样的格局,一条护城河围着的,城门进去是真正的老市区,所以我从小觉得自己是很边缘的,边缘的原因还在于什么地方呢?从我家往南走800米,我认为就抵达了真正的城市,但是从我家往北走,走着走着,差不多也是800米、900米的样子我就看到菜地、看到油菜花了,会闻到田野里面本身有的气味。所以我的概念是,我之所以说我的街道、我的乡村,是对于我来说,童年少年的记忆是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往南就是苏州城,往北就是乡村。

所以有时候我们上着上着课,大开窗户都会飘进来别人施肥的味道,老师会赶快喊我们关窗。在窗子的那一侧,有人在浇粪。我写过一个文章叫做《800米故乡》,城市在这一侧,郊区在那一侧,我在中间。所以一方面我算城市人,但是乡村从来离我们不远。我们60后回忆生活,大家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时候的乡村,跟今天的乡村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那时候苏州附近,即使是郊区,它的生活确实是和城市人有本质的差异。一个使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就读的那所中学,学生的来源很奇怪,这是苏州市唯一的一所中学,他有一半学生生源是城市里的孩子,就像我是住在齐门大街边缘的居民,还有一半是来自于我们学校郊区的几个生产大队的孩子。所以那时候我有一个特别奇怪的感受,我的同学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我一条街道的孩子,会陪伴我3年初中,2年高中,但是我总是会有那么几个同学,突然就从课堂上消失了,没发生任何事情,就是他爸爸妈妈喊他回家种地去了,觉得读书没用。所以我小时候的感受就是,我的那些来自于郊区的几个同学,每过一个学期就会走掉几个,后来我们走过菜市的时候看见我们的某一个同学,在一条街上,站在妇女中间,他在卖菜。这个我不多说了。

我说一下我跟乡村的以前的生活经验。要说到不论乡村还好,还是我们今天用故乡来替代。故乡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非常沉重,同时又非常温暖的词。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体验,有时候故乡这个词,甚至会给你带来一个伤痛。这个伤痛包含着你的故乡在哪里?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民风、民俗?你的故乡是否贫穷?甚至你的故乡说话是什么口音?我现在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乡音,关于口音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牵扯到我父母。我是苏州人,我们家兄弟姐妹都出身在苏州,但我父母来自于江苏省的中部,长江当中的一个岛,那个地方叫扬中,我小的时候填籍贯,我必须要填扬中。因为我的故乡,我小时候没有过任何好的感受,恰好是某一种尴尬,我一说,大家可能都会明白了,大家知道上海人瞧不起苏北人。我估计大家都知道,苏州因为离上海太近了,它受这个影响。苏州人同样的瞧不起苏北人。我姐姐最早有一次非常生气的回家,就是隔壁邻居某一些孩子在嘲笑我们家,说:你们知道吗?他们家是苏北人,不是苏州人。因为我们家那几天来了扬中的亲戚,这些亲戚说扬中的乡音,我父母当然用扬中的乡音跟他们交谈,这个声音在苏州那条街道是非常刺耳的,每个人都听见,每个人都看一眼,他们家不是苏州人吗?怎么是苏北人呢?苏北这个问题又带来一个问题,大家知道苏北苏南是以长江为界的,我们家是长江中间的一个岛,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地方该是苏南还是苏北,我就去问我父亲,我说:我们扬中这个地方是苏南还是苏北?我父亲说当然是苏南啊,因为它是镇江地区,镇江地区是在苏南。所以我就看见别的小朋友,那几天大家一下子在传扬这家人是苏北人,我就是要去跟他们证明我们家不是苏北人,我们家是苏南人。小朋友说你别骗人了,你家大人和你们家亲戚说话我都听见了,那就是苏北话。我后来又问我父亲,你们既然是苏南人,为什么你们说的话,别人听着是苏北话呢?我父亲就有一点尴尬,说:我们那个岛上有一半的人说话是偏苏南的,还有一半人说话是偏苏北的。很不幸我们家那些亲戚的口音是偏苏北的。这就让我很痛苦,我姐姐更痛苦,因为几个女孩子生活在地域歧视的地方。后来我就去买一本地图,要告诉那些人,我们的老家不是苏北,它是长江中间的一个岛。但是那时候江苏地图能够标识扬中非常困难,所以这件事就没有做。但是它给我留下一个阴影,我小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扬中亲戚来我们家来拜访和走亲戚。因为他们一来我们家是苏北人的这个秘密又要暴露了。

我说这个事儿,就是说,因为某种歧视,甚至是对口音的歧视,造成我们对故乡的态度,甚至有时候会给你留下一种痛。我说的这个意思就是说“故乡”这个词,既美好又沉重,它带给你的很多伤痛,是需要我们慢慢梳理的。

我刚才想要说的是,因为偏见,故乡不一定是美好的,反而给我们可能带来一种痛,这个是故乡这部大词典里头,一个我们很少愿意去面对的词,但是这是事实。

另外,说到故乡时,因为我们的理性,我们对待故乡的态度,几百年来都是这样,都是在抒情当中叹息,在赞美中批判。鲁迅先生是一个最好的代表,大家现在回想鲁迅先生所有的作品,他写到的绍兴故乡,一方面是完全抒情的、是赞美的,但是总觉得是在批判,批判所有的文化当中僵死的、沉闷的那个部分。

因为故乡是一个世界的缩影,是世界的活体解剖组织。因为每个人想起故乡,其实是想起这个世界给我们提供的最初的那个轮廓,我们写小说写一辈子,利用的是这个轮廓。这个轮廓是故乡生活提供给你的,然后你再把这个世界的缩影扩大、变化,变成你想告诉别人世界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因为这个时代,可以说人人皆游子。但我觉得已经跟古人所说的不太一样了,古人也都是游子,大多数都是有所成就必须离开故乡。但是古人的梦想通常都是4个字,就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回到故乡。叶落归根,这是前人们迁徙之后一个通常的法则,但是今天,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今天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迁徙,很多人并不知道哪里最合适我,但是很少有人说故乡最合适我,所以他要离开,离开的目的很明确,离开故乡,但是他要去哪里?其实并不清楚,这是想要去到远方,更远的地方,这个地方离故乡有可能是几百公里,有可能是漂洋过海几千公里。在这个时代乡愁这个词变得越来越轻,变得越来越虚弱。很多人在谈论乡愁的时候,它不是在谈论生活,是在谈论书本,在谈论诗歌。很多在外面生活的人、打拼的人,心里头已经没有这么一块闲适的地方可以搁得下乡愁,所以这一块邮票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搁了。因为很多人想着的是要成功,去远方的路,越走越远,越走越高,所以有多少人是想到回到故乡呢?更多的人想到,做企业的人想要去华尔街,漂洋过海去华尔街敲钟,这是他想的事情。所以在今天有一个事实,我们可能大家都心里有数,这个事情让我们很怅然、很失落,因为今天的故乡基本上不是用来回归的,今天的故乡对于大家来说,是用来怀念的。

很多朋友会开玩笑说,你多长时间回一次老家?他说:我年年回呀。你什么时候回的呀?清明。很多城市里面的人们回老家是清明扫墓,是为了扫墓。这是一个事实,我说得比较残酷,但是这是事实。故乡对他来说是跟亲人的血肉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用祭奠的方式去维系。

但是这一次吕梁文学季它的不一样是真不一样。我并不是说赞美的话,这一次我们在吕梁,我们在汾阳,我们在贾家庄,我刚才说了是大家共同的回乡,这次回乡不是为了回来祭奠亡灵的,我们是来创造生灵的。我们用我们自己每个人的声音,包括我们写作,我们每个人的声音,不可能给乡村带来什么样彻底的改变,但是它是一个有野心的,是有企图的事儿。我们就想让所谓的寂寞的乡村再生机勃勃起来,再焕发生命起来,所以这是一次创造生命之旅,这一次回乡不一样。所以我很骄傲的是,我也成为了这一支回乡队员的一员,我也感觉到非常的荣幸,尽管不是在我们苏州的老家,尽管是在汾阳。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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