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流浪、生存和技术想象,刘慈欣还有“大艺术三部曲”

不止流浪、生存和技术想象,刘慈欣还有“大艺术三部曲”

春节档《流浪地球》电影的热播和大众对于本作的肯定,让刘慈欣老师(以下按科幻迷对他的爱称,称为“大刘”)又在科幻文学的圈子之外火了一把,实现了“票房评价两开花”。回顾数年前的《三体》三部曲热,大刘多是以严肃的科学设定和较为冷峻的剧情示人。在这些作品中,他毫不掩饰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对于人类知识体系中技术层面的极端重视,以及“压缩”其他方面在教育体系和人类活动范围中的倾向:
“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流浪地球》
在另一篇《朝闻道》中,可称之为超级文明的排险者(包括人类在内其他文明的“监护人”,防止因为这些文明的危险科学探求举动危害到宇宙稳定),在面对“霍金”对于宇宙意义的诘问时,只得保持沉默:
“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的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朝闻道》
在读过这些描写之后,加上爆出十数年前大刘老师“怒吃女主持人”的对谈大新闻,有一种对于他作品的批评观点非常流行:在技术上想象精湛,但是缺乏“人文关怀”;作品似乎暗示,为了生存,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而生存之上的东西如宗教、哲学、艺术等,都可被视作无物。更深层次的忧虑在于:作品中表露的这样一种“技术主义”,是否会影响我们对于那些精神性东西的价值判断,并在日常生活和真正灾难的来临之际影响我们的选择。
这种忧虑是直击要害还是有失偏颇呢?笔者以为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大刘老师的另外一个作品系列或应得到更多重视:它们包括《诗云》《梦之海》与《欢乐颂》,分别是关于诗歌、绘画和音乐的作品,亦被称为“大艺术三部曲”。这三部作品展现了大刘对于艺术的看法,或许能够给屏幕前诸君以一种不一样的体验。阅读这些作品更重要的意义可能在于:如果未来真的类似于大刘所描绘的那样的世界,那么艺术,以及她背后更广阔的人类对于“美”的追求,也未必会缺席,或者直接被生存的需求“精简”掉。
《诗云》:打出十四行诗的猴子是十四行诗诗人吗?
文艺复兴以降的哲学界关于还原论(reductionism)有许多讨论。最著名的口号是,“只要时间足够长,猴子也可以打出十四行诗”。在赞同还原论的哲学家看来,一切人类表达,如果不是毫无意义的鬼话,那么就能够被转写成科学的描述。一个例子是:《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句话与 “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是一个意思。
《诗云》这部作品中,超级文明已经能够实现质能转换,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能够随意熄灭太阳和制造白洞,以致被其他文明作为神来敬拜。然而,在和已经沦为吞食者(恐龙)帝国家禽的人类中的一员,诗人伊依的对话、分歧与互动中,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仍然对看似微不足道的“方形文字组成的小矩阵”——中国诗词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但通过伊依提供的资料亲自化身为“李白”感受人类诗人的生活方式试图作诗,而且为了“终极吟诗”,不惜拆解太阳系,毁灭吞食帝国(同时也拯救了人类),以造就穷举出所有的诗词排列组合的“诗云”。然而,虽然所有汉字按照诗词规则的排列组合都置身其中,“李白”却因为编写不出“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无从检索出自己所需要的诗,艺术最后的堡垒依然没有被技术所攻克。
《诗云》从哪些方面展现了大刘对于艺术的观点呢?首先也是最为浅表的,借助先进的技术手段,运用暴力的穷举法,并不能消灭艺术——即便使用最先进的枚举技术和存储技术,采用最少的格律限制,最终得到的成果还是需要通过“具有鉴赏力”的主体来取出来。在小说中,在技术上可谓登峰造极的神级文明亦在此处折戟沉沙。

《诗云》
这样对于艺术“自留地”的捍卫,仍然会面对一定的责难:没有人可以保证鉴赏力就不可被科学分析、还原为某种生物化学过程。如果超人工智能的构想是现实的,或许我们甚至不需要了解“鉴赏力”是什么——将其视作黑箱,只要AI能像模像样、“符合智能生物口味”地挑选出佳作即可。如果《诗云》对于艺术的看法仅及于此,那么它的启迪价值或将大打折扣。
在笔者看来,《诗云》更重要的一点,是点出了艺术和(基于还原论的)技术手段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如果将两者粗暴地看作是生产各自产品的“生产线”,那么他们的产出和生产过程都有着极大的差异。
先论产出。小说中伊依与李白的这番对话值得玩味: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鲜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诗云》
如果说上述关于鉴赏力的讨论是从诗作欣赏的角度讨论了“鉴赏力”的不易,那么伊依的这番话则是区分了诗歌创作下眼中的自然(乃至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和运用科学手段得到的自然图景之间的差异。将河边人看做是解剖学部件在科学上是有价值的,甚至也有可能作为某种艺术的根基,甚至有一定可能会对传统诗词创作者产生启迪,但决不能因此就否认了伊依等诗人观察自然方式的合法性。倘若柳永来到江边仅仅想着水流的侵蚀堆积作用和霜风的风向风速,那凝愁怕是与《八声甘州》中的相差甚远。
再言生产过程。“李白”为了写诗,过了一种与科学探究或者神级文明都不同的生活:
“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
“李白”不仅借助伊依和资料库提供的古代诗人信息“道成肉身”,从能量体物质化,而且试图效仿历史上的那位李白过活,“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颠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才创作了一些他自己仍不甚满意的诗。
大刘在这里生动地表现了一个诗歌创作者的自我修养。与科学探究中所追求和遵循的主体间性等原则不同,诗人恰恰是在他们的个体感觉经验层面工作,而这也是“李白”大费周章,放下身为神级文明成员的架子,像一个普通人类那般生活的动力所在。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大胆断言,艺术在三个方面不完全等同于科学-技术的思维以及他们的成品:
1、使用穷举的方法试图穷尽艺术创作的边界(或者宣称有一种“能行的”方法),并不等同用这种手段将所有的艺术可能“创作”出来;
2、 技术手段和艺术创作者的观察外部世界的视角不同,导致产品的旨趣有着根本差异;
3、技术手段和艺术创作者在探究过程中遵循不同的原则,对于个体感觉经验的态度亦不同。
这或许是《诗云》能够带给我们的宝贵启示。
《梦之海》与《欢乐颂》:艺术作为文明的价值与动力源
以上一个部分的讨论,说明了对艺术创作进行还原论尝试的困难。然而,这仅仅解决了艺术“是什么”的事实命题。以下关乎价值的命题或许更加重要:在科幻作品所描述的未来中,艺术有何价值呢?《梦之海》与《欢乐颂》两部作品展现了大刘的思考。
《梦之海》中塑造了两位低温雕塑艺术家的形象。一位是文明发展到极致、低温艺术创作成为唯一追求的外星文明;一位是既具有艺术追求,又不忘自己工程师本职和日常生活的颜冬。外星文明经过地球时,看到了地球上的冰雕艺术展,激发灵感,毫不在意地取走地球上的海水,围绕地球搭建起美轮美奂的“冰雕环”;颜冬以艺术家同行的身份劝说无效后,在醉心于这梦之海的炫目之余,仍然积极参与迫降冰块的工程行动,最终为人类夺回了海洋。
笔者看来,两位主角都表达了大刘对于艺术价值的肯定。在外星文明——自称“低温艺术家”眼中,无论生存、政治、科学,都仅仅是文明婴儿和少年时期的必修课程,当衣食无忧、个体与群体统一、宇宙的原理得到彻底解明,这时便“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低温艺术家对于创作的痴迷和其他“琐碎”事物的不关心,正是因此而生。
另一位主角——颜冬的形象更是“文理兼通”,既能够创作出让外星文明都赞叹的冰雕作品,又可以在地球上的水被取走的大旱之时,独立想到导光管方案,并最终目睹它被实行。大刘在这里表达了他对于艺术家的揶揄: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梦之海》
但是,决不能因此就认为大刘完全是在diss艺术的价值。实际上,大刘固然不认同(现阶段)的人类文明应该像低温艺术家那样,眼里只有艺术,而忘记了走好脚下的生存之路;但他亦不会同意完全抛弃艺术的行为,即便日子艰难。小说的结尾正表达了这样复杂的情绪: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回艺术家。”——《梦之海》
如果说《梦之海》还是在表达外星文明过度沉迷艺术给地球造成的灾难性影响和对人类追求艺术的肯定,《欢乐颂》则更进一步,设想了欣赏音乐这一艺术活动对于人类和平发展的积极作用。小说的背景是,因为争执不休,类似联合国的“GA”已经行将就木。然而,超级文明“镜子”来到了地球上空。这面非实体、零质量的光滑几何平面,以太阳为琴,以被改造成脉冲星的比邻星为节拍器,开办了一场太空音乐会,向着全宇宙发出信号。人类在聆听旷世旋律之中,仿佛置身于生命演化和文明发展的全过程中,对于文明的来历和文明一种可能的发展方向与意义(通过反射宇宙来表现自己的存在)有了更深的理解,也增强了解决地球上问题的决心。

《梦之海 : 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Ⅱ》
这篇小说无疑是非常“浪漫”的,没有对沉重的生存问题的顾忌。利用恒星向宇宙主动发出信号,在《三体》中有极为相似的桥段,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无论是三体的入侵,还是最终的二向箔带来的二维化,某种意义上都是“红岸的锅”;这样的行为也被歌者文明不屑地称为“弹星者”,只是黑暗森林里必须被清除的一个对象。同样的例子还有超新星。在《超新星纪元》中,超新星的爆发抹去了除孩子以外的所有人,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而在本作中,4光年外比邻星的改造并没有给人类带来负面影响。镜子对于艺术的追求,并没有威胁到人类的生存。更进一步,这场音乐会带来了积极效应(这或许也是大刘所想要传达的):当各国领导人认识到宇宙浩渺、文明珍贵,对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着更深入的了解,解决脚下蓝色星球上的文明内部问题,就显得相对没那么艰难了:
“‘与未来所能避免的灾难相比,我们各自所需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是微不足道的。’R国总统说。
‘我们所面临的,毕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应该好办。’E国首相仰望着星空说。”——《欢乐颂》
庄子所述蜗角之争,当如镜子眼中的人类间争端。
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在大刘看来,在科幻所描绘的世界中(有时竟像黑暗森林般残酷),艺术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着美丽的生活。”——《欢乐颂》
为了创造美丽的生活,生存以及专为生存发展的科学技术(注意:不是说科学技术仅仅有帮助人类生存的价值)固然为奠基石,但是艺术也具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回顾历史,即便在最艰难困苦的为生存而战的石器时代,人类依然执着地在洞穴的深处留下并不实用的壁画。考虑艺术在科技发达的未来社会中的位置,重视艺术以及背后人类对美的追求及其反映出的人类尊严,或是本身就是“艺术创作”的大刘“大艺术三部曲”给我们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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