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年不会下雪了”| 万玛才旦小说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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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下雪的冬天

万玛才旦

1

“看来今年不会下雪了”。

终年积雪的阿尼玛卿雪山远远地向人们昭示着它那亘古不变的神奇魅力。一只孤独的山鹰在布满铅云的天空中来回地飞,一会隐入黑压压的云层,一会儿又出现在黑云的缝隙之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空气中充满干燥的尘土的气味。扎巴老人盘腿坐在一顶黑色的帐篷前,右手端着一碗冰凉的奶茶,一双深陷的混浊不清的小眼睛望着远方。他那松软的、快耷拉下来的眼皮用两根火柴棍支撑着,那头像羔皮般银白、本来就鬈曲的头发,由于长年累月没有梳洗,已经混乱不堪。他的儿子旦巴也站在他旁边,望着远方出神。眼前只剩下一片灰黄,几只绵羊在不远处的那片光秃秃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张望着,像是在等待着牧人赶它们回家。那条一直躺着的大黑狗不情愿地抬起头,耷拉着耳朵,低低地叫几声,又垂下了头。这时,扎巴老人依旧望着远方,缓缓地说:

“看来今年不会下雪了。”

2

噢——

您凌厉威严神圣的阿尼玛卿,

您在驾乘白色的骏骑,

坐骑展出洁白的翎翅,

我呼唤——

您雷电般闪烁回转的威力……

阿尼玛卿雪山是神山,终年被积雪覆盖,晶莹夺目。关于它,这一带有很多传说。在传说中,阿尼玛卿是居住在东方的威力无比的大山神,在“世界形成之九神”中排列第四,与雅拉香波、念青唐古拉等是兄弟。山神通常戴着坚实的护胸甲,穿着白色的战袍,上面缀满各色宝石,左手挥舞缚有旗帜的长矛,右手持着装满宝石的法钵,臂上搭一条鹰皮口袋,骑一匹如同白云般疾驰的魔马。山神共有三百六十个“玛”系兄弟,各自骑着虎、马、豺、狗等,在山野嬉戏,用他们威力无比的神通主宰着茫茫雪域以及万物生灵。山神的妻子叫贡曼玛或称玛日热羌、多杰札姆杰。他们有九个儿子和九个女儿。九个儿子骑虎,九个女儿骑杜鹃鸟,她们的标志是一支五条丝带装饰的彩箭。在玛卿山神的四方还居住着四位女神:东方招福神次丹玛,南方招福神珠杰玛,西方招福神潘切玛,北方招福神次怎玛。如向玛唧山神和四位妇神祈祷可获得福禄之气。一份礼仪书上是这样祈祷的:“东方雪域玛地宝库之主,殊神莲花护地神之王,玛唧伯姆热及随从众神,祈供诸神赐下玛域福禄。”

另外,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称阿尼玛卿山神是“战神大王”,使整个雪域高原的地方神、守护神,认为英雄无敌的格萨尔王就是龙女和阿尼玛卿山神化身的黄人所生。史诗中记载格萨尔王的母亲果姆晚间熟睡时梦见一个黄色人与之交合,后来就生下了格萨尔。这位黄人就是阿尼玛卿山神。史诗中还记述说,山神所掌管的福禄,可以使母牦牛、母马多产,牲畜强健,是人们的保护神。阿尼玛卿山神还主治麻风病,得麻风病的病人饮用神山的雪水就可以康复。

3

由于阿尼玛卿神山的诱惑,历来有众多佛教大师或普通信徒不辞辛劳,跋山涉水顶风冒雪来这儿转山朝圣,以求消除罪孽。据说佛教大师夏嘎巴就曾在这一带修炼密法达八个月之久,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说。近年来,慕名前来朝圣的僧徒以及其他各方游客更是络绎不绝。

去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位修炼密宗的云游大师,人们都纷纷传说他在阿尼玛卿雪山上一位佛教大师曾经修炼过的冰洞里修炼密宗。他到这儿以后,人们只见过他一次。其实,也不能说是人们,那次只有扎巴老人和旦巴与他有一面之交。之后,便从这儿传开了。那是去年的冬天,云游大师衣衫褴褛地经过这儿,向正在帐篷里的扎巴老人和旦巴讨了一碗水喝。大师喝完水后,将龙碗递过,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扎巴老人那用两根火柴棍支着的脸皮以及脸皮底下那双毫无光彩的灰黄眼睛,走出去回头对跟在后面的旦巴不动声色地说:

“你阿爸今年将灾祸临头。”

4

今年是旦巴的本命年。扎巴老人一直在为他偷偷地念着一些能够消灾祈福的经文。

年初,扎巴老人曾偷偷地到一个卜师家里卜过卦。那个卜师将一页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条递给扎巴老人,微闭着双眼慢吞吞地说:

“旦巴近年注定要经历一次巨大的感情磨难,这种磨难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回去好好念念这些经文吧。”

扎巴老人听到这话,心里一惊,满脸松弛的皮肉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两根支撑着眼皮的火柴棍也差点掉下来。

5

旦巴在这一带可算是个屈指可数的好猎手,他的狩猎技艺在这一带是公认的。经过他眼底的猎物,只要被他看中,没有一个曾逃脱过他的枪口。

今年冬天,这一带出现了一条疯狗。疯狗咬死了一个寡妇的独生女儿。为此,寡妇有好几次,像个男人一样扛上抢去寻找那条疯狗。结果,疯狗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她女儿衣服上的几块补丁。寡妇变得疯疯癫癫了,整天望着那几块补丁哭个不停,嘴里胡乱地念叨着什么。旦巴听说这件事后,提上那杆老式火药枪,去寻找那条疯狗。他在神山周围方圆几里的地方找了几天,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他想着那条疯狗可能已经死了,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6

夜幕完全降落下来,远方的雪山闪着一些亮光。从那盏油腻腻的灯上散发出来的光线照得帐篷内一片昏暗。扎巴老人和旦巴还没有睡,他俩正围着那快要息灭的火盆盘腿坐着。火盆里不时闪出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但很快又不见了。他俩的眼睛盯着那个火盆出神。他俩谁也不说话。后来扎巴老人用拨火棍轻轻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炭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那场雪呀!那场雪可真大呀!”

旦巴仍然低头望着火盆,没有出声。突然,扎巴老人放下手中的拨火棍转过脸严肃地对旦巴说:

“你还记得你阿妈的面容吗?”

7

旦巴还依稀记得阿妈临死前的那副表情。阿妈是在他七岁那年死的。那是个令人难忘的阴冷的清晨,外面的狂风席卷着雪花在不停地咆哮。阿妈在帐篷里被一件漏洞百出的破皮袄裹着躺在那儿,显得极度消瘦。那时,阿妈定定地望着旦巴的脸,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窝里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珠。扎巴老人坐在旁边看着他俩。阿妈吃力地从破皮袄里抽出手,将旦巴拉到自己身边,抚摸着他那稚嫩的脸蛋,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显出想说话的样子。当阿妈看见扎巴老人正望着自己和儿子,便没再开口。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旦巴之后,头歪向一边,手从旦巴的脸上滑了下去。旦巴依稀记得阿妈微微颤动着嘴唇,想说话时的那副表情很凄惨。这些年,阿妈那副凄惨的表情总是像幻影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布满他的脑海。关于阿妈的记忆,留在他脑子里的就只有这些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有时会想起来,阿妈那副凄惨的表情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8

这几天,游客又突然多了起来,各种肤色的应有尽有。他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怀着一种真诚的信念,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住下。最近,又有传闻说有人看见那条疯狗了,但没有发生过什么疯狗咬人的事。为了确保游客的安全,政府派人找到旦巴,给了他一支半自动步枪,限他在五日内杀死那条疯狗。那个政府官员还把一些防治狂犬病的药物交给了旦巴,以防万一在捕杀途中被疯狗咬伤时敷用。旦巴望着那个盛气凌人、喋喋不休的政府官员不说一句话,将那支半自动步枪和那些药物接过来放在一边。政府官员罗罗嗦嗦地向他交待了一番之后,骑着马回去了。他走后,旦巴呆呆地对着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出了一会神,然后躺下来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几颗星星还闪着微弱的寒光之时,他带上那支半自动步枪和药物,还有一些干粮,向着阿尼玛卿雪山方向走去。

9

就在政府官员来找旦巴的那个早晨,扎巴老人向旦巴讲述了一件令他难以置信的事。

那天,自早上起来天就一直阴沉着,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沉闷的气氛,使人透不过起来。旦巴起得较晚。等他起来时,扎巴老人已经吃了早茶,坐在帐篷前望着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呆板,左边的眼皮用一根火柴棍支着,里面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那条大黑狗蜷缩在木桩旁边低着头一声不响。正当扎巴老人颤微微地取出一根火柴准备支起左眼皮时,旦巴掀开帐篷门出来了。这时,扎巴老人已支起了左眼皮,两眼呆滞地望着远方,后来用沙哑着的声音慢慢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场雪呀!那场雪可真大呀!”

旦巴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不由自主地在扎巴老人身后站住了。自今年入冬以来,旦巴就听到扎巴老人不时地说这句话。说完这句话后,又是长久地沉默。

旦巴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帐篷里,倒了一碗奶茶,走出来放在扎巴老人手里,然后依然站在那儿望着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一只孤独的山鹰在黑云间来回迅猛地冲刺着,姿态优美矫健。

扎巴老人一口将茶喝干,顺手将碗甩到旁边的草地上。这时那条一直蜷缩着的大黑狗也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懒洋洋地回来走动了几步,低声吼叫一声,向扎巴老人和旦巴这边张望着。扎巴老人将目光转向那条大黑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开,望着远方发着寒光的阿尼玛卿雪山出神。那只姿态优美矫健的孤独山鹰还在被铅云笼罩着的天空里来回地冲刺。由于这几年视力大幅度减退,扎巴老人现在看不见那只在黑云间来回冲刺的孤独山鹰和它那优美矫健的姿态。现在,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在他眼中显得白茫茫一片的阿尼玛卿雪山。

此时,旦巴循着扎巴老人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出神。那只孤独的山鹰不时进入他的视线,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他觉得今天的阿尼玛卿雪山跟以往有些不同,显得十分特别。看着看着,阿尼玛卿雪山在他眼中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只孤独的山鹰也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了。随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飞雪飘舞的场面,空空荡荡的天地间弥漫洁白晶莹的雪花,从远处缓缓地传出来了一阵美妙动听的音乐。他觉得那漫天飘扬的飞雪正伴着那美妙的音乐铺天盖地落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埋葬了。正在这时,从远方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声,顿时,那幅奇异的幻景一下子从他眼前消失了。扎巴老人抬头看了一眼显得兴奋不已的旦巴,示意让他坐下。

旦巴沮丧地收回脸上兴奋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在扎巴老人对面坐下了。扎巴老人盯着他怔怔地看了几分钟之后,用低沉的语气缓缓地说:

“你现在静下来听我讲一个过去的事。”

10

自从早晨旦巴带上那支半自动步枪和药物,还有足够他吃五天的干粮,走向阿尼玛卿雪山之时起,他的脑海里便浮现起昨天看雪山时产生的那幅奇异的幻景和后来扎巴老人讲述的那件难以置信的事。到现在,他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但他不觉得自己离雪山近了。雪山依旧在远处巍峨地挺拔着,透出一种神奇的摄人心魂的气势。今天,天空的云似乎比昨天淡了许多,天也似乎比昨天高了许多,没有了那种令人沉闷的气氛。从云层里透露出来的几缕阳光,使得雪山更加光彩夺目了。

在路上,他只歇过一次。走着走着,他觉得很累,便靠着一块刻满五颜六色的经文的石头吃了几口干粮。这时,他才觉得阿尼玛卿雪山离自己近了,或者说自己离阿尼玛卿雪山近了。他的脑海里面又一次浮现起昨天看雪山时产生的那幅奇异的幻景和后来扎巴老人讲述的那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故事。他苦苦地想了很久,可怎么也想不出来那幅奇异的幻景跟扎巴老人讲述的故事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

11

扎巴老人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开始了讲述:

“二十年前,在离这儿很远的一片草原上,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里只有两兄弟。那年,老大从远方迎来了他日夜思念的姑娘,从此,这个小小的人家里便有了一丝生气。

“就在那年冬天,那片草原上下了一场谁也无法想象的大雪。那场雪足足下了半个月,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也会让人一阵阵心凉。那场雪淹没了整个草原。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帐篷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放眼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由于大雪淹没了草地,没过几天,成群的牛羊便哞哞咩咩地叫着在雪地上四处奔跑。没过几天,它们再也没有力气跑来跑去了,一个个在雪地上倒下,眼睁睁地等待着死神降临。

“那家三口望着眼前东倒西歪的牛羊的尸体,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由于大雪封锁了山口,他们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最后,他们只剩下三根火柴了,干柴和牛粪也快用完了。他们陷入极度的困境之中。

“后来,只剩下十五只羊了。眼看着春天收藏起来的干草快用完了,兄弟俩便横下心来决定冒死冲出被大雪封锁的山口。当他们越过山口时,十五只又少了五只。

“他们赶着那是十只羊走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个有着黯淡的夕阳的黄昏来到了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那天晚上,他们在那儿住下了。第二天天亮时,那剩下的十只羊竟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串纷乱的脚印。因此,兄弟俩不得不留下新娘顺着脚印去找那十只羊。他俩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追上了盗走他们羊的三个家伙。那三个家伙是那一带一支有名的土匪队伍里跑出来的逃兵。那兄弟俩上前跟他们理论,他们不但没把那十只羊还给他们,反而把他俩毒打了一顿。最后,给了那兄弟俩一人一刀,带着羊群跑了。等弟弟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哥哥已倒在血泊中死了,他自己也流了一地的血,身体很虚弱。他在那儿埋葬了哥哥的尸体之后,支撑着回去了。

“后来,那个女人生了个男孩,是那个哥哥留下的种。再后来,那个女人成了那个弟弟的老婆。

“那个女人就是你的阿妈。我不是你的阿爸,我是你阿爸的弟弟。”

12

这几天,是捕杀疯狗的最后期限,旦巴还没有找到它。但他并不焦急。他相信那条疯狗总会出现,总会被他消灭掉。他总是很相信自己。

这天,他来到了一个离阿尼玛卿雪山很近的村落。这儿聚集着许多人。从这儿看阿尼玛卿雪山,虽不如从远处看那么富有诱惑力,但也平添了几份威严,令人望而起敬。

这天,是放生节。放生节是藏传佛教的传统节日,在很多地区有举行。人们将预先准备好的牛、羊洒上净水,再在它们的耳朵或身上系上彩绸或布片后放掉。凡是被放生的牛、羊均被视为神牛、神羊,任其自生自灭,任何人不得猎取。若有人胆敢猎杀那些放生的动物,将会有灾祸临头。因此,人们见到这些被放生的动物总是怀着敬畏,那些被放生的动物大模大样地出入于各种场合也从来无人过问。

这天,这个村落的人们都牵着自己准备放生的牛、羊静静地等待着那套复杂冗长的宗教仪式的结束。旦巴挤入人群之中,突然看见那个据说修练密宗、衣衫褴褛的大师也在人群之中。他正牵着一只准备放生的羊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他好像也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旦巴。等那整套繁琐复杂冗长的宗教仪式结束后,人们便纷纷将自己手中牵着的牲畜都放开了。那些被放生的牛羊像是逃离了虎口,惊慌地向四处逃散。那个据说修练密宗、衣衫褴褛的大师将自己手里牵着的羊放开之后,径直朝旦巴走来。他来到旦巴跟前,压低嗓音说了声“你跟我来”,就一直朝前走了。

旦巴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匆匆地跟在他后面,慌慌张张往前赶。

他俩来到一个离人群较远的地方,那位大师突然转过身,用手指着旦巴的脸,表情严肃地说:

“扎巴不是你阿爸。”

“我知道”

“他是魔鬼!”

“你为什么说他是个魔鬼?”

“他就是杀死你阿爸的凶手!后来,他霸占了你阿妈!”

“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13

旦巴提着那半自动步枪神色匆匆地往回走着,他把药物和干粮全都扔在了路上。此刻,他只想尽快赶回那顶帐篷里。阿尼玛卿雪山离他越来越远了。

正当他走近那顶帐篷时,他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那条拴在不远处的大黑狗挣脱铁链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他掀开门帘的那一刹那,他隐约看见一条黑影从他眼皮底下一晃不见了,随之一股令人作恶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捂住了嘴。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扎巴老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脖颈被咬得血肉模糊,汩汩地往外流着血;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怕,残留着曾经挣扎的迹象;左边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左眼,右边的眼皮还被一根火柴支撑着,死死地盯着前方;四肢不规则地向四处伸展。

旦巴一下子从惊恐中清醒过来,迅速转身掀开门帘向外跑去。就在他刚刚跨出帐房门的一瞬间,他看见一条黑影在不远处的小山包旁一晃不见了,他立即拔腿向那个小山包方向跑去。

他跑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看见那条黑影也渐渐慢下来了。他稍稍放慢了脚步,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他看见那条黑影走到一块巨石旁就不见了。

他提着枪,猫着腰,悄悄走到了那块巨石旁边。他紧靠着巨石蹑手蹑脚地移了过去。

现在,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他把枪伸出去,用指头扣住了扳机。当他绕过那块巨石的一角露出半边脸时,看见一条黑狗正面朝前躺在巨石旁吐出舌头喘气。这时,枪筒快要挨着黑狗的尾巴了,但黑狗没有丝毫的觉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屏住气,轻轻地将枪拉回来,抬高了一点,对准狗的后脑勺轻轻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声,一片片雪花似的鲜血在他眼前飞溅开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眼前像是被一块红布蒙住了,鲜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14

终年积雪的阿尼玛卿雪山远远地向人们昭示着它那亘古不变的神奇魅力。在西边的地平线和被铅云低低地压着的窄小空间之中,一颗黑红黑红的太阳颤巍巍地滑了下去。这时,那块窄小的空间也一下子被浓重的铅云占据了,看不到一点夕阳的余晖。

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被浓重的铅云和沉沉的暮色淹没了,这个冬季的天空里没有飘起过雪花。

万玛才旦小说专栏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塔洛》等,获美国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多部,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推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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