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月亮落下的地方走，就能回到过去

凤凰读书万玛才旦小说专栏

月亮升起来了

万玛才旦

月亮升起来了。

红红的月亮从东方的山顶升起来了。红色的月光照耀着空旷的原野。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凝神注视着红色月光照耀下的无边原野。极目之处，原野光秃秃一片，看不到花草，一片死寂。他俩的脸上茫然一片。

达娃次仁抬头看了一眼红红的月亮，又看了一眼达娃卓玛茫然的脸，问道：

“月色美吗？”

“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达娃卓玛一脸茫然地说。

好长一段时间他俩茫然地凝视着红色月光照耀下的无边原野，谁也没有开口。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生长在这片光秃秃的原野上。他俩时常看着红红的月亮从东方的山顶升起来，然后又从西方的山顶上落下去。他俩就这样在红色的月光照耀着的无边原野上成长起来了。

此时，他俩的心里仍然一片茫然，抬头望着那轮红红的圆圆的月亮，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突然，达娃次仁开口说：

“达娃卓玛，你唱首歌吧？”

达娃卓玛想了想，就唱了起来：

　　“东方高高的山顶，
　　升起洁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在眼前。”

这歌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在红色的月光中不真实地飘扬着，不知将要飘向何方。这歌声悠扬的旋律中透出一丝幽幽的凄切。

歌声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那虚无飘渺的歌声似乎还在空旷的原野上和红色的月光中飘扬着。红色月光照耀下的无边原野上布满了一种莫明其妙的神秘的气氛。

达娃次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达娃卓玛说：

“过去的歌中为什么说月亮是白色的呢？”

“是呀，过去的歌中为什么说月亮是白色的呢？” 达娃卓玛也一脸茫然地说。

他俩望着头顶上的红月亮，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的歌中说月亮是白色的。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就去拜访对面山洞中的修行者。据说这个修行者在这个山洞中已经修行了一千年。也许修行者能说出过去的月亮为什么是白色的。

他俩在山洞前跪下来，双手合十，十分小心、十分虔诚地说：

“大师，过去的月亮是白色的吗？”

山洞深处传来了空洞苍白、虚无飘渺的声音：

“是的，过去的月亮是白色的。过去的时代是美好的时代，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了。未来的时代里，月亮是黑色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过去的月亮是白色的，现在的月亮是红色的，未来的月亮是黑色的？”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在不知不觉中站起身来小声问。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后，又飘来了那虚无飘渺的声音：

“人们啊人们，贪婪的人们啊！”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发现自己站起来了，重又跪下，双手合十，等待那神秘莫测的声音再次飘出山洞。他俩不大相信大师所说的话。

一阵沉默之后，那虚无飘渺的声音再次从空洞的山洞里飘了出来：

“谁也不会相信这会是真的。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就会看到未来的月亮是黑色的；朝着月亮落下的地方走，就会看到过去的月亮是白色的。”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依然跪拜着，希望山洞中的大师能够继续讲些什么。但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山洞里依然静悄悄的。大师没再开口。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毅然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过去的月亮和未来的月亮到底是什么颜色。他俩说好回来后就在这儿见面。

达娃次仁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达娃卓玛向着月亮落下的地方走去。

达娃次仁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一会儿看看四周无边的旷野，一会儿又看看头顶上红红的月亮。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脚下的大地裂开了一条一条细细的缝，头顶上月亮的颜色也渐渐变成了铅灰色，暗然无光。越往前走，他看到大地的裂口越来越大了，头顶上的月亮也越来越黑。最后，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连自己也被这深沉的夜色吞没了，只有“咚咚”的心跳声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他的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再也不敢向前走了，转身往回跑去。

达娃卓玛心里装着过去的月亮真的是白的吗这样的疑问，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时不时地看看光秃秃的原野和头顶上红彤彤的月亮。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四周的原野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头顶上红月亮的颜色也变浅了。越往前走，她眼前的绿草地也更加地多起来，一块一块地连成一片，头顶上的月亮也在渐渐变白。最后，在她的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绿色的草原，头顶上的月亮也完全变白了，洒下一地银辉，显得柔和宁静。这些都是她所不敢想象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她想她该回去把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达娃次仁，告诉他这儿的原野是绿色的，这儿的月亮是白色的。这样想着，她便转身往回走去。

达娃次仁和达娃卓玛在原先说好的地方相见了。

达娃次仁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急促地说：

“可怕呀可怕！黑色的月亮，黑色的夜晚，还有龟裂的大地。”

达娃卓玛则带着一脸详和的神情，缓缓地说：

“美妙呀美妙！白色的月亮，温柔的夜，还有绿色的草原。”

他俩便把各自看到的景象详细地讲给对方听。

最后，达娃次仁拉住达娃卓玛的手，疑惑地问：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达娃卓玛一脸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对你撒谎呢？”

他俩没再开口，静静地凝视着红色月光照耀下的光秃秃的无边的原野。

过了好久之后，达娃次仁转向达娃卓玛，拉住她的手，像是深思熟虑过似的说：

“我们去那个有着白色的月亮和绿色的草原的地方吧。”

达娃卓玛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俩便手拉手、肩并肩地朝月亮落下的地方走去了。

在路上，达娃卓玛对达娃次仁说了声“我为你唱一支歌吧”，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东方高高的山上， 升起洁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在眼前。”

万玛才旦小说专栏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塔洛》等，获美国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多部，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推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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