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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


来源:凤凰文化

底层诗人在以他们的创作实践逐渐突破这一审美规范,也在以他们的探索与创新逐渐突破当前的诗歌格局。新工人诗歌的崛起,其意义不仅仅是将底层经验带入到当代诗歌,而且也在创造着一种新的中国诗歌。

我的诗篇

当代工人诗典

秦晓宇主编

目录

辑一

勾永宽(1947)

剔焊点

舒婷(1952)

流水线

梁小斌(1954)

节奏感

前额上的玫瑰

一颗螺丝钉的故事

于坚(1954)

罗家生

在烟囱下

锻工房

北郊工厂的女王

作品49号

大池

献给一个退休的锻工

赞美劳动

王小龙(1954)

工号3001

老张的木盒

老厂的雾

顾城(1956-1993)

车间与库房

孟浪(1961)

挑战

庞培(1962)

码头上的风景

锡澄大运河

长江

唐欣(1962)

工厂记忆

我的工厂

田力(1962)

有两条梯子的铁皮小屋

一个女工的恋爱

二月二十五日,下班途中

一粒灰尘伏在你的肩头痛哭

褐色

一闪而过的工厂

写给你的信

棉裤

卡通片:小人儿工厂

深秋夜,工厂日记

炼钢,炼钢

魏国松(1963)

那天大雪

这群人

高处

嘉子(1963—2013)

黑蝙蝠

大地深处的灯

走过房道

塌陷塘

默默(1964)

安全奖

李木马(1967)

我看见大地微微凹陷

高原,夜过铁路桥

蓝蓝(1967)

劳动

铸造车间

酒厂女工

我的工友们

老井(1968)

地心的蛙鸣

化蝶

煤火

贝壳

矿难遗址

徐晓宏(1968)

雪夜

我静静地坐在山顶

春夜

“徒然地理解”

梦里回到家乡的工厂

绳子(1968)

兄弟

指向

工人这个称呼

穿工装的兄弟

穿工装的兄弟:复述的时刻

穿工装的兄弟:工段工段

离心机的背叛

闲置的机器

被铁消灭的铁

主控室的梦魇

风声

减法

钢铁是生活结束的地方

后来的事

又一条生产线开工建设

好氧池的春天

不可能的事

狗日的工厂

关于一条生产线的描述

李晓泉(1969)

野花

河边

杨东(1969)

最后的工厂

夜深处

马行(1969)

一个胜利油田地质人的荒野

塔里木灯

向着地平线行进

罗布泊

柴达木石油勘探施工遇险

等待文工团姑娘来戈壁滩慰问演出

阿尔金山之夜

从黄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玛干

停车场

勘探地球的人

殷常青(1969)

他,或者我们

论铁人精神

像铁那样生活

梦天岚(1970)

铁屑

杏黄天(1973)

工业城市

在工业的森林里

心灵事件

阳光温暖那些热爱劳动的人

辑二

白庆国(1964)

锅炉工

郭金牛(1966)

纸上还乡

庄子

冰马(1967)

清洗婚纱

5月9—10日,上海蒙自路收容遣送站

湖北青蛙(1968)

喜鹊

月亮在工厂中的位置

铁骨(1969)

塔吊

理发师

唐以洪(1970)

寻找那条陪我回乡的腿

退着回到故乡

好像我就是他的父亲

把那件工衣藏起来

搅拌机

我写过断指

含着泪水的乐园

十月八日在苏小小墓旁

陈年喜(1970)

意思

炸裂志

儿子

牛二记

杨寨和杨在

大雪

红豆杉

李笙歌(1970)

梅林,梅林……

跋涉者

打工者

利子(1970)

十指连心

下夜班了

张守刚(1971)

蒙古:乌达的黑

1992:蒙古乌达

1993:江口汽修厂

安石榴(1972)

边缘客栈

春运,火车……

魔头贝贝(1973)

心有余悸

冬日记事

在工作中

李承骏(1973)

在东莞,春天正在被许多人抢注

午间,在沙田广场躺着一场好梦

谢湘南(1974)

站在铜管切割机前

零点的搬运工

呼吸

深圳早餐

一起工伤事故的调查报告

试用期与七重奏

星期天,在邮电所集合

中途三月,在平湖

必须坐下来习惯这种声音

前沿秩事

忙碌的人群是坚固的……

请多一些谢湘南这样的诗人

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只歌

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

葬在深圳的姑娘

生产,在生产中,被生产淋湿

刘东洋(1974)

离别一刻

泥文(1974)

春天里,在这阳光高处……

填简历

陶天财(1977)

摆龙门阵

断章

孙海涛(1978)

十分钟困倦

工卡

机器书

陈才锋(1979)

在一家塑胶厂

上夜班的她

她们

在白炽灯下

留点

注塑厂

李祚福(1979)

生相

一只碗

吼鹞婆

阿鶷

害了群病

马不停蹄

阿鲁(1980)

斗地主

写给C的哀歌

郑小琼(1980)

生活

工业区

他们

时光

产品叙事

流水线

目睹

语言

车间爱情

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

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

跪着的讨薪者

在五金厂

程鹏(1980)

回乡偶书

打工村庄

乡愁

建筑工人之歌

压水晶头

池沫树(1980)

在工厂

南方的困惑

广州火车站

五金厂水池

在橡胶厂

在印刷厂

这是一座无人知道的城市

在工业区里走过一段田园

火车,你穿过了黑暗

雨夜

从南丫村到牌楼村

钟表厂

断指,没有哭声

蒋志武(1980)

工业酒精

观澜,同富裕工业区

辛酉(1981—2011)

我们这些“鸟”人

郑东(1981)

巫书

杜鹃花

乌鸟鸟(1981)

亲爱的,此刻我浑身都在拼命地想着你狂想曲

大雪压境狂想曲

阿北(1982)

五金厂之夜

邬霞(1982)

吊带裙

戴耳环的饭盆

谁能禁止我爱

李浩(1984)

哀歌

寂之水(1984)

路边的石头

农民工

流血的手指

十面埋伏

聋哑女工

旧世界

晚餐

审判

吉克阿优(1985)

台风下的工人

迟到

田晓隐(1985)

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五月的叛逆

我用钉子螺丝悬疑中国短板

麻坑洼

诗人遗弃的身份

档案

曾继强(1986)

我在这里捡拾一些诗歌的骨头

许立志(1990—2014)

他们说

最后的墓地

进城务工者

我谈到血

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

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附录一:1949年至1976年的工人诗歌小辑

附录二:历史与现状:中国工人诗歌创作研讨会

辑一

勾永宽

四川三台人,生于1947年。1967年毕业于德阳机器制造学校,在第二重机厂工作了三十年,做过钳工、电焊工等,现已退休。著有诗集《沉重的歌谣》。

剔焊点

也是解绳索。一个焊点

将两个零件粘上时

不像一根钢的绳儿

打下的死结?而

扁铲,是手指的延长

榔头,是全身涌动的力气

一下下砸去,就是两只手

正使劲地掰着

分,与

合都是装配过程中的需要

要求闩紧了分毫不差

配钻就更得纹丝不动。为此

只得“点”牢

钻后拆卸

前面的工序已经完结;我是钳工

剔掉便是使命了

原始的方法

谁个恭维?但

某些情况之下

也是唯一的选择。如今

榔头扁铲合奏开来

车间空谷般荡起回声

汗水的虫儿,更是

满头满脸地乱爬

作为工人

本属常事。谁知道

一滴滴掉在地上的当儿

仍溅起一串串火星

理智的情绪,不过微风过处的湖面

闪几下就平静了

那一个个焊点,本是

从零件的块垒过来的

从钻头的尖端过来的

打焊工的经验里转了一个圈儿

才拢住丝丝缕缕绾下的结,如何

都是最小最小的取值

无处可怨

哪来郁郁之气?焊点再是难剔

我的心头不结疙瘩

它就硬不起来。当榔头

在“嘿嘿”的号子声中

一下比一下展劲

那抵挡不住的狼狈,顿时

成摧枯拉朽之势……其实

心头明白:我的不容易

正是他的责任心

1991年1月25日

舒婷

朦胧诗代表人物、散文家,女,原名龚佩瑜。1952年出生于福建龙海市石码镇。1969年赴闽西山区插队,1972年返城。1973年在建筑公司当临时工,做过宣传员、统计员、炉前工、泥水匠。1975年在纱布厂做染纱工和挡车工。1977年转到灯泡厂当锡焊工。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1980年调至福建省文联。现任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舒婷的诗》等,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绪》《硬骨凌霄》《真水无香》《舒婷文集》(3卷)等。

流水线

在时间的流水线里

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

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

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

在我们头顶

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穹

在我们身旁

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

星星一定疲倦了

几千年过去

它们的旅行从不更改

小树都病了

烟尘和单调使它们

失去了线条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觉到了

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但是奇怪

我惟独不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丛树与星群

或者由于习惯

对自己已成的定局

再没有力量关怀

1980年1月

梁小斌

朦胧诗代表人物,安徽合肥人,生于1954年。1972年中学毕业,开始诗歌创作。1976年参加工作,成为合肥制药厂工人。1985年因屡屡缺勤被工厂开除后,一直靠阶段性打工为生,先后从事过车间操作工、绿化工、电台编辑、杂志编辑、计划生育宣传干部、广告公司策划等多个职业。著有诗集《少女军鼓队》,思想随笔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说》。

节奏感

是血管里迸进了自由的音符

我们灵魂里萌发了一种节奏

清晨上班,骑上新型小永久

太阳帽底下展现我现代青年含蓄的笑容

闯过了红灯

我拼命把前面的姑娘追逐

警察同志,这不是爱情,但是我控制不住

我的灵魂里萌发了一种节奏

我干的是粗活,开着汽锤

一只悠闲的腿在摆动

而那响亮的气锤声一直富有弹性和力度

连我的师傅也很羡慕

我的师傅不会懂得,我模拟的是圆舞曲的小舞步

我的灵魂里萌发了一种节奏

当黄昏我看见一位苍老的人拉着沉重的圆木

他唱着沉缓的曲调令我难受

我的滞缓行进的祖国

我迎着晚风,按照我固有的节奏走在了前头

我的亲爱的祖国,亲爱的祖国

我的灵魂里萌发了一种节奏

1979年

前额上的玫瑰

通过车间里巨大的钢窗,我正向外仰望

忽然,那意外飞来的小齿轮

把我的前额砸伤

亲爱的师傅你不要惊慌

这好像是在昔日的战壕

我想欣赏美丽的星星

而忘记了子弹

只顾自由地抬头向夜空瞭望

这一天早晨

生活终于将她的印迹打在我的前额上

而这时,全部音响

正为窗外的日出放声高唱

我感觉很好

我将带着额上的玫瑰

走向没有血迹的未来时光

当头颅被绷带舒适地扎好

我是否承认这是创伤?

1981年

一颗螺丝钉的故事

用冰冷的扳手,

把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拧下,

它躺在师傅那宽厚的手上。

真的无法避开

师傅含蓄的目光。

那颗螺丝钉,

像我的心脏,

由于害怕,

在师傅的手掌上微微跳荡。

我得承认,

它是被腐蚀而生锈。

螺丝钉也会胡思乱想,

它没有能够

很好地闪光。

等待判决的螺丝钉,

它的师傅正看着前方

前方是废品箱,

我得被抛弃,

还是被擦洗后重新拧到原来的地方。

1982年

于坚

后朦胧代表诗人、散文家,四川资阳人。1954年生于昆明,14岁辍学。1970年至1980年在昆明煤机厂当工人,做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等。198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现任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于坚的诗》《便条集》《诗集与图像》等,散文集《棕皮手记》《人间笔记》等十余种,另有纪录片《暮色车站》。

罗家生

他天天骑一辆旧“来铃”

在烟囱冒烟的时候

来上班

驶过办公楼

驶过锻工车间

驶过仓库的围墙

走进那间木板搭成的小屋

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

看到他就说

罗家生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谁也不问他是谁

全厂都叫他罗家生

工人常常去敲他的小屋

找他修手表修电表

找他修收音机

文化大革命

他被赶出厂

在他的箱子里

搜出一条领带

他再来上班的时候

还是骑那辆“来铃”

罗家生

悄悄地结了婚

一个人也没有请

四十二岁

当了父亲

就在这一年

他死了

电炉把他的头

炸开了一大条口

真可怕

埋他的那天

他老婆没有来

几个工人把他抬到山上

他们说他个头小

抬着不重

从前他修的表

比新的还好

烟囱冒烟了

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

罗家生

没有来上班

1982年

在烟囱下

它和那些穿劳动布的人们站在一起

就像一个男子汉爱另一个男子汉

他们从来不相互看一眼

但他们总是站在一起

它一年一年站在那里

抽着又黑又浓的烟

望着云望着风

望着阴雨的天气

望着城市长成一片森林

它的心和它的外表一样真实

只有天空知道它的心事

工厂的孩子们

在烟囱下

长成了大人

当了锻工

当了天车工

烟囱冒烟了

大家去上工

1983年

锻工房

锻工是男子汉的工种

男子汉都像这些锻工

锻工房的门是全厂最黑的门

锻工是全厂最下贱的工种

有些年头

锻工房是工厂的流放地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才被发配到这里

钢,当做泥巴捏

火,当做风景看

干活,一段少林拳

下班穿过城市

一块黑煤炭

弱不禁风的年代

瞧不起这个工种

一九一七年

这些铁匠

是列宁旗下的一个班

1983年

北郊工厂的女王

北郊工厂有许多漂亮的小伙许多鹰眼都记得你

记得一个穿工装的气质高贵的姑娘扎黄蝴蝶骑红单车

你在黎明驶进上班的人流时世界突然安静了

你按着铃铛像一只美丽的麂子穿过宽肩膀的峡谷

许多胡子脸都红透了像一颗颗在雾中上升的太阳

天天那些小伙子都找呀找呀慢慢骑在车上前瞻后顾

大家心照不宣你上白班他们也要求上白班了

许多传说从十八岁就缠着你许多美丽的传说

说是你收到许多许多红信封有一回手都被烫糊了

说是你很高傲臭美说你发誓决不嫁给当工人的

说是有一天你和一个大兵咔咔咔咔在南屏街上走

为了这个传说有许多大兵莫明其妙吃了小伙子的拳头

又传说是市长的儿子招来许多叹息诅咒羡慕嫉妒

据说有一个弹吉它的铁匠为你自杀了又说疯掉了

这些天北郊的小伙子们吐出的烟圈比大烟囱还浓

又传说你上夜大了学英语夜大的名额一下招满了

很多年很多年你是那条路上的希望是人海中的一朵鲜花

很多年许多胸膛敞开着像是一个个等待着春天的空花瓶

终于有一天你出嫁了嫁给煤机厂的一个木工

小伙子相貌很平常很瘦好像你的个子还比他高一点

你们公开地骑着单车肩并肩有说有笑穿过那宽肩膀的峡谷

那峡谷于是有点辛酸有点后悔有点失望又有点高兴

高兴你找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骑单车上班的小伙子

高兴你多美丽多美丽的女王呀嫁给了工人阶级

于是有许多自信在你们身后升起来升起来

再后来你当母亲了你的小女孩是一只红蝴蝶

她坐在父亲单车的后架上一家三口还是两辆单车

一只红蝴蝶一朵白茶花一棵橡树你们一家子上班下班

当你们穿过峡谷的时候胡子脸们仍旧呼吸急促

那些钳工铆工车工翻沙工锅炉工电工技术员和司机

望见你心就跳得像锻工房的大汽锤

有一个锻工甚至因为眼睛发直从单车上摔下来了

1983年

作品49号

从前他在食堂门口向很多人借过饭菜票

他卖工作服卖铜卖牙膏皮空酒瓶他苦恼卖不掉自己

他开病假逛大街看红红白白的标语看人们谈恋爱

他把裤管改细学华侨但一蹲下就绽开线了

他夜里两点钟起床练哑铃唱革命歌曲上厕所

他爱的姑娘一个也不嫁给他叫他拿镜子自己照照

照就照吧他戴歪帽子斜叼烟对着镜子照了好多年

去年他说要赚大钱去说走就走掉了

厂里的人说总有一天他还要回来向我们借饭菜票

他回来了红摩托停在车间门口精工表戴在左手腕上

全厂都停下来卷袖子的提榔头的拭油手的都竖着耳朵

他穿着真正的牛仔裤发名牌烟给同志们讲他发财的故事

这烟真好啊真过瘾可同志们一声不吭

女工们第一次发现他很英俊说不定舞也跳得很好呢

那时候有人悄悄地从自己的丈夫身边移开了一点儿

那些丈夫们摸摸他的摩托像摸着一团鲜红的火问他多少钱买的

他说钱好找关键要看懂《人民日报》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这狗日的是装佯呢故作高深呢耍我们呢讲大实话呢同志们表情复杂

后来他说他太忙要去银行去签合同晚上还要听课学五线谱

他嘟嘟嘟飞驰而去真像一位骑骏马的将军

他走了这个小工厂就像从前游击队经过的村庄

许多人一夜不眠

1984年

大池

下班路上灰色的人流在这里消失了

变成了一群雕塑被夕光和水刷得闪闪发光

马约尔或者罗丹的作品(还不能由中国的雕塑家署名)

威严谦卑清高圆滑手杖帽子眼镜皮鞋口罩面霜皮包

等等大街上用的东西都脱光了中国人在大池里变得

轮廓分明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红扑扑白生生挤在一起

松弛颤抖喘息坐着站着躺着个个如醉如痴

像是筇竹寺的五百罗汉都脱光了一本正经的下面

原来都藏着油肚黑毛红痣胎记排骨和胯甩来甩去

工人们看见书记的胸脯那么肥嫩忍不住笑了

他在大会上那么威严铜墙铁壁没有丝毫脂肪的样子

有的男子健美如久已失传的兵马俑使另一些男子嫉妒

悄悄地钻到水里去了但在这儿每一个人都要公开自己

每一寸皮肤中国的另一截身子藏在汉语后面

藏在名字家庭出生职务政治面貌和衣服后面

洗涤着污垢说着关于身体的笑话不断地谈起不在池中的女人们

毛泽东侯宝林马寅初王麻子李小四张老三和我都在这个池里面

泡着

1984年

献给一个退休的锻工

 Ⅰ

高黎贡山中来的黑小伙子

养着一盆水仙是电影院的常客

星期天喜欢擦猎枪擦得比光还亮

很多年了那股豹子味老是擦不掉

他出生于高黎贡山上的一块岩石

钢却教他叮叮当当地说话

他和大汽锤才见面的日子是敌人

它很硬是用优质钢铸造的

他也很硬肌肉撞得出火星

后来他胜了玩得好了自在了

就像他少年时代玩猎枪一发两中

全寨子的大人都嫉妒这男孩

有人说这小伙子苦憨了

居然喜欢找不着媳妇的工种

但锻工们喜欢他亲热地喊他的绰号

常常请他喝白洒抽好烟

 Ⅱ

他才进城时还觉得大都市有点世故

打着铁他还想着故乡呢

想那些树叶子想那些火塘想那些老鹰

但后来他喜欢这高个子的大城市了

他竟从高楼大厦中看出他故乡的峡谷

从那些飞驰的自行车中看见成群的麂子

他竟从那些青沉沉的钢件堆里

感受到他从前在十月那季节里的心境

他甚至说他的伙伴们像山猫像狼像野猪

说得锻工们哈哈大笑

有一回他告诉他从故乡来的兄弟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老实

活得像老家的大怒江那样

就会有人尊敬你对你好

 Ⅲ

这个小伙子不英俊也不丑陋整天笑呵呵

(世界上多的是这种男人多的是)

他走在大街上平凡得像山上的一棵草

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姑娘会看他一眼

谁也想不到这个工人还是一个男低音

他只是在锻工群中才小有名气才是主角

休息时他们一窝地蹲在焦炭堆上

他的山歌唱得那么好那么有感情

几十双翻毛皮鞋为他打着拍子

未婚的女青工躲在工具箱后面屏息地听

回宿舍后一夜都梦见自己变成小船了

当妈妈的也来听开始还敢看他的眼睛

后来她的眼睛垂下去了心跳着走掉了

但这个小伙子谈恋爱永远拉不开键门

舌头像铁一样重脸像铁皮一烧就红

很多年介绍了很多个他还是单身汉

三十岁结婚时全车间都来喝喜酒

他很爱他媳妇晚上很少出去串门了

她也依恋他说是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

她的声音有点像他故乡的一种雀

一种红翅膀的雀喜欢在松树上做窝

 Ⅳ

他曾经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年代

钟响八点烟囱冒烟太阳把一万块玻璃擦亮

吃过早点夹着饭盒走在有铁锈味的弟兄们中间

炉火红汽锤吼背心湿中午蹲在食堂门口聊天

日子就这么悄悄地流走了

流走了就像他故乡的那条小河

没有记日记没有戴红花没有上光荣榜

这个高黎贡山中来的黑小伙子

头发白了白得像他那身劳动布工装

他天天抽着水烟蹲在厂门口像一尊门神

他望着汽车进进出出望着工人上班下班

有人以为这老头子是孤独得有点疯了

其实他孤独什么呢他锻出过那么多好钢

那么多比他高大比他英俊比他结实比他命长的好钢

有那么多创造世界的汉子朝他点头朝他微笑喊他师傅

他只是喜欢厂门口这片运动的风景

喜欢听那边远远地传来的钢的音乐

他只是喜欢蹲在这里就像他爷爷

从前天天领着他蹲在故乡的土坯墙边

看看从黄昏中归来的牛羊

听听在黎明中走远的山歌

               

1984年

赞美劳动

我赞美劳动

我赞美一个劳动者

他手臂上的肌肉鼓出来抡动着锤子

他把黑炭砸碎弓下腰去

几粒火种脱离他粗糙的手

爆裂成一炉真正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把铁砧和整个作坊照亮

劳动就这样开始

他干的活是浇注一批铁链

他肯定用不着这些链子

他也不想它们将有什么用途

这是劳动一个冶炼和浇注的过程

说话的是手和工具

把一批钢坯投进火炉

浇注成另外一批

废弃的犁头锤子

从燃烧的煤中出来成为新的铁链

他的动作和表情没有任何与心情有关的暗示

他只是一组被劳动牵引的肌肉

这些随着工具的运动而起伏的线条

惟一的含义就是劳动

王小龙

海南琼海人,生于1954年,成长于上海。1968年开始写作。1971年中学毕业后分配到工厂,当了六年搬运工,又任团委书记两年。1979年调到上海市青年宫工作。现为纪录片导演,作品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莎士比亚长什么样》等。

工号3001

那时我个子矮

为这,我从来没骄傲过

中学毕业了

我们已经学会站队

进厂报到的那天,我

还是最后的一个

我才遇到了它

——工号3001

读上五十八遍

也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那时我太年轻

每一阵风都在嘲笑我

也许这数字代表很多很多

也许……我只是多余的一个

渐渐地,它和日期一起旧了

工作服也旧了,还是太大

难看地拖着,拖着

可是我像他们一样

绷着脸干活,吆喝

满不在乎地吐出变幻的烟圈

为什么还笑我

笑我不长个

也许是遗传决定的,妈妈

也许因为这该死的数字

——工号3001

它像神话里的一句咒语

像断裂的一截音符

古怪得不可捉摸

我听到了它,遥远的

一串信号,像一群人的呼唤

原来它一直在寻找,寻找

五年了,我离开那个地方

高高的厂房群下

有一间小屋

水渍画出马和海岸的天花板下

我读着第一首小诗

他们听着,莫名其妙地点着头

我扔得远远的一个核桃

在空地上

长成一棵树,矮矮的

我一个一个地想起很多人

他们还在那里

干活,吆喝,抽着烟聊天

他们笑过我

他们爱过我

这就是说,我

曾是他们中的一个

——工号3001

老张的木盒

树枝是入土不安的手

伸出来挥舞最后的证明

树下的老张打磨他的木盒

盒体、盒盖、里面和外面

不用一根钉子

完全斗榫合缝

他靠着树干,头顶

长出无数赤裸的手

他说买一个太贵

也没亲手做的结实

说反正要埋在地下

雕刻和彩印有什么意思

那些手拚命挥舞

不知跟谁签下的借据

以后,老张要把自己装进去

装在这个小木盒里

我居然在想这人太大

怎么装呢,真是毫无道理

只有几片可怜的凭据

证明曾经有过的遮天蔽日

木盒开始打磨老张

打磨他的眼神和时间

甚至亲吻老张的手指

说别急别急

那些表皮皲裂的手

那些骨节变形的手指

它倒是一点不急

知道总有一天

把您紧紧搂在怀里

木盒说,永远

我唯一知道的真实

是积水中打转的梧桐落叶

老厂的雾

老厂有河,有很多树

有大小烟囱,所以多雾

自行车丁零当啷

我们在雾里穿行

老厂加了个总字,总厂

大门重造,气当然粗了不少

雾浓雾淡一堆分厂

其实就是原来的车间

主任印名片了,厂长

工资保密,门也不能随便敲了

不过还能在浴室碰到

脱光了不还是他嘛

等雾一点点散去

行政大楼一点点长高

现在总厂改叫公司,总经理

不穿夹克改西装了

一堆工厂都去掉分字

厂长就正式起来

起码有了专车

有了业务招待支出

办公室也要放大装修

退休的车间主任看不懂了

跌跌冲冲找不到路

我说了,老厂多雾

等到厂长名片用得差不多了

工厂又统统叫做公司

雾清雾浊经理滚滚而来

公司上头一定是集团

行政大楼在雾之上人之上闪光

还干着原来的活,大家

都被赶着进军列强了

上层不停地开会

走进来的个个金刚一样

而总裁斯文地微笑

讲话也收起一半音量

不骂人,谈理论

总是目前形势和我们的对策

总是机会和挑战并存

他的履历学位变幻

他的年薪成了传说

他开始下岗分流

开始壮士断腕

开始资产重组

开始关停并转

转啊转,半不郎当没转成型

也可能是雾中的职工看不分明

于是开始负债经营

开始资不抵债

开始破产清算

其实是卖了地皮

雾气消散,尘埃落定

一个高尚小区在原地挂牌

卖首期了,又涨价了

这么好的地块当初怎么会建工厂

我只要经过就一阵阵纳闷

雾里穿行惯了很难通透

比如斯文的总裁哪里去了

年年让大家听不大懂的策略哪里去了

那群口气粗大的金刚哪里去了

他们的大班椅小汽车哪里去了

您瞧我也只能物质地想想

那些高大的厂房和机床哪里去了

老厂曾经有河,有很多树

曾经有大小烟囱,曾经多雾

我的师傅,我的师兄弟

这个没有雾气只有热浪的夏天

一张张面孔在扭曲和蒸发

顾城

朦胧诗代表人物,1956年生于北京。1969年随父下放山东昌邑县东冢公社五年,返京后做过翻糖工、搬运工等。1987年应邀出访欧美国家,进行文化交流、讲学活动。1988年赴新西兰,被聘为奥克兰大学亚语系研究员,后辞职隐居激流岛。1992年重访欧美,1993年10月杀妻后自杀。留下大量诗文、书法、绘画作品,出版有《顾城诗全编》、长篇小说《英儿》,及散文集多部。

车间与库房

呵,你问我工作的地方,

那可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

厂里有许多新建的车间,

同时也有陈旧不堪的库房。

要说那车间可实在漂亮,

新产品就像流水一样。

可惜这“水”并没有流进“大海”,

几乎都被锁进了库房。

那库房真算是风雨无阻,

耗子和野猫也常来常往,

产品一进去就不断降级,

但要说丢失可是非常现象。

这件事确实有点悲哀,

我也去问过主任、厂长,

可他们总在学什么文件,

那眉头就和锈锁头一样。

是呵,看见这种头脑就想起库房,

确实比双胞胎还要相像,

从不会像车间般生产创造,

只会没完没了地积压堆放。

1977年

孟浪

后朦胧代表诗人,本名孟俊良,1961年生于上海吴淞。1982年毕业于上海机械学院,分配到一家仪器厂当车间工人,一年后转至科室工作,后担任该厂副厂长。著有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连朝霞也是陈腐的》《一个孩子在天上》《南京路上,两匹奔马》,编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1998年赴美在布朗大学做驻校作家,并任文学人文杂志《倾向》执行主编,2008年以来参与主持香港晨钟书局。

挑战

曙色

比夕光更像夕光

舞蹈病发作的公共汽车里

人们还努力在睡

一小时以后

他们也弄不清楚

怎么会看到机器一次又一次发情

自己却激动不起来

每一双睁着的

不肯醒来的眼睛

在昏暗的车间中

顽强地闪烁

像星

这一天终于没有太阳

1982年12月13日

庞培

后朦胧诗人、散文家,江苏省江阴县人。生于1962年,母亲为纺织女工。14岁辍学,16岁在江边渡轮码头当临时工,做过电焊工、白铁工、搬运工,熟悉长江下游的水流航运。1980年进造船厂当起重工五年。1993年南下广州打工,1994年底开办个体书店。著有诗集《数行诗》《四分之三雨水》《婺源境》《谢阁兰中国书简》,散文集《低语》《乡村肖像》《少女像》等九种。

码头上的风景

整夜,一只起重机的吊臂升入夜空,

世事沧桑使街道变成遥远的声音。

船闸上灯火落泪,

黎明时天空飘蒙蒙细雨。

整夜,水手抛下缆绳,

江面上浪涛在吃力地翻身。

一名喝醉的乘客在舷梯倒下,

梦中的绿酒瓶呕吐出江水……

噢,粼粼波光酷似一个人浑浊不堪的胆汁。

舱内的货物在剧烈震颤!

整夜,收音机微弱的音量时断时续,

值夜班的码头工人揉了揉他酸涩的眼球。

整夜,长江里轮船启动。

相爱的人一天天衰老。

锡澄大运河

开春的气流在河上漂浮

柴油机马达的轰鸣劈开晨曦

从旧货栈码头掀开的苫布上天色破晓

长长的内陆货轮

拖来一夜春雨

隆隆春雷宛如运河两岸

浸泡了一整个冬季的北方木排,各种

油污、霜雪、船用垃圾、枯草的碎屑,

在一年之初的春天,向着下游漂去。

长江

这里

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

这里的水流

扩展到我全身,

每一寸肌肤都有无数的港湾、沉船;

锚链从我血管中“轧轧”升起,

带上江底的污泥——

岩石变成漩涡,

波涛深入梦境。岸上的吊臂

存放着我久远年代里的呼喊——

渡轮离岸时的霜迹

染白了窗户

而夕阳像一只凝视着我出生地的眼球,

在朦胧、水天一色的远方

慢慢剪断它身下的脐带……

(——痛苦的夜,涌向我的喉咙!)

周围蓝色的江面

像血一样喷涌出我不快的往昔,

我在陆地上的身世,

我古怪的童年。

唐欣

著名口语诗人,诗歌评论家,陕西西安人,生于1962年。1982年技校毕业后进入长庆油田,任电工两年。1984年入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1988年入陕西师范大学政治系,2001年入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获文学士、法学硕士、文学博士。1991年至2006年在甘肃省委党校任教,2006年至今在北京石油化工学院任教。著有诗集《在雨中奔跑》《北京组诗选章》《晚点的列车》,另有著作《从文化到文本》《当代西部文化研究》《从幻象到真实》、《说话的诗歌》《纸上的敦煌》(合著)等。

工厂记忆

在钢铁的怪兽身上

敲敲打打看看听听

这就是我干的

女友说像扁鹊

机器怒吼的时候

我像原始人一样惊恐

但却无法像他们一样逃跑

工业使人平庸

一个上午我什么也没想

金属轰鸣中时间很慢

坐在这儿半小时我已过了半生

下班我也没有感到

太大喜悦因为还要上班

机器比人坚强

我只是附在它身上的

一个什么小动物罢了

我不动声色但内心忐忑不安

就像在密林深处

不知会撞上什么家伙

我当工人时是个穿着牛仔工装

大头皮鞋眼神迟滞动作有点神经质

说话慢条斯理的小伙子

我离开工厂多年

机器还时常在梦中鸣响

现在我也能回厂里熟练地摁下旋钮

这已成为某种顽固的本能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是在工厂练成的

我的工厂

我在工厂混过几年

我们用一个飞机引擎发电

朋友开玩笑说你是飞行员

但我不是的我太笨了

我在那儿的时候

也就弄了两场不大的事故

我师傅是个大我两岁的女孩

工装帽下露出栗色的卷发

说到主任时眼睛总往上一翻

我们很少讲话她后来嫁给何人

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喜欢抱一本白皮的《世界史》乱翻

有一天我坐在树下读得出神

一个核桃落到我的头顶

但我不是牛顿我把核桃敲开吃了

因为是初夏味道苦涩

以后我就上学走了岁月荏苒

二十年后再回去工厂已经不见

那里是一座超市有个戴眼镜的老汉

照我肩膀就是一拳还认识么

我嘴里含糊你他妈一点没变

田力

辽宁鞍山人,生于1962年。做过有轨电车售票员,1982年进入鞍钢第二炼钢厂,成为一名操作工。1983年开始写作。2001年以工人身份当选鞍山市政协委员。现为鞍钢炼钢厂主控室操作工人,工龄三十年。

有两条梯子的铁皮小屋

一个人爬下来

另一个人,从另外一条梯子

爬上去

有时是送一张图纸

而有时,仅仅是

去取一盒火柴

把工厂点亮吧。有两条梯子的

铁皮小屋

停工的时候

它是黑暗中的黑暗

工厂和其他地方一样

除了纸币,它还有

另外的秘密

诱惑着快乐的人和忧伤的人

去共同劳作

像这间有两条梯子的铁皮小屋

如果一条是艰辛

那么另一条,可能就是幸福

一个女工的恋爱

她相中无数张面孔中的一张。她相中了

无数颗零件中的一颗

庞大的机器群

正午的阳光照着它们短促的身影

相似的齿轮,是不是有着相似的结局

被擦拭,被呵护

躲躲闪闪的技艺,使工厂

愈加柔韧

……她送去温热的午饭

此刻,也是幸福的。像其他女人一样

轻轻的,羞涩的

灰尘也像点缀在幸福脸上的雀斑

一个女工的恋爱渗出工装

直指一台机器。一个女工微小的颤栗

很快被工厂发出的颤栗

所淹没

二月二十五日,下班途中

我多想像建国初期的

劳动模范们那样

从职工浴池出来穿着人民装骑上“国防”牌的脚闸自行车

脑袋里想着齿轮或者模具的革新难题

春风迎面吹来了

明天天亮我要第一个站在机器前

精力旺盛

等待着工友们的到来

等待着劳动竞赛中产生的爱情

多么好。多么健康

五十几年后

我下班途经一片楼群

见到两个耄耋老人深情地

谈论他们的工厂

他们的工厂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但他们仍用拐杖

时不时颤巍巍指指那个方向

一粒灰尘伏在你的肩头痛哭

一粒灰尘伏在你的肩头痛哭

你伸出手

像似抚慰,其实你是

掸掉它。然后腾出手

去拧那颗松动的螺丝

去握那把锯子或锤子

一粒灰尘咬咬牙

换一种姿势在工厂里飞

一粒灰尘跟随一群灰尘飞

看上去它没什么两样。仿佛从未倾诉

也从未受过伤害

褐色

你手里握着卵石。摩挲它们

卵石像是你的宠物,你每天摩挲它们,使它们

都有温度。对,你也有宠物,是一只

博美小狗,它叫旺财,它也叫球球

你叫它什么,它都会欢快地跑来你手边

有时候舔一舔你的脸,你抱起它

乘电梯下楼,电梯里还有其他的挂满灰尘的面孔,上上下下

但你错过了他们。你去楼房的外面

风吹吹你的头发,吹吹你的旧衣裳上的油渍,想想

工具像一只只老鼠,给它几滴油,它就低低的

吱吱叫着代替你工作,它们轮换着,顺从地吃着豆子

你的衣袋里也装上祖父的相片和祖母的相片,你理解了他们

当年的男工人和女工人,当年的红嘴唇儿和贝雕画

当年的沉沉的睡眠,当年的

绿叶与红花,你已经找不到它们

一闪而过的工厂

工厂又不是麻雀,工厂沉重,结实

并且

棱角分明,就呆在那里

榔头和锤子,叮叮当当响,甚至一个人的指纹

还要埋在那里三十年

或者四十年

也不是坐火车,穿越炉火和钢花

穿越烟雾和铁锈

穿越一顶一顶,红色黄色或者白色的安全防护帽

更不是

坐着飞机,看见舷窗下

一根一根的细烟囱,瞬间倾斜消逝

工厂怎么会一闪而过呢?但他离开那座工厂

已经很多年了

走路也变得,蹒蹒跚跚

今天早晨在菜市场

他遇见一张熟悉的脸,突然地,他就

想起了那些机油味儿中的青春

写给你的信

工厂咽下了另一个人的苦水

它轰鸣

并不是表达愤怒

只是要掩瞒更多的不安和惊恐

去年的零件,今年在旧仓库里挖出来

这一年和那一年一样

给他翅膀,他藏在腋下,给他木板

他做成陷阱

而给他风

他就制造更多的灰尘

只有两滴眼泪是必要的

其他的泪水

全是多余,其他的毛巾

擦掉的全是仿冒品

裤子里的冷,才是透彻的冷

所以

他伸出手,画布里突然伸出的手

比他的真手

更生动

棉裤

春天到了,超市里面的棉裤就全都

打折了。他的两条小腿都

扔给工厂了,空空的裤管里

只有冷风黑黑地转动着。他想买一条棉裤

套在铁棍子上

他买下一条棉裤套在了

他曾经有腿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有

穿过棉裤了

现在他笔挺地穿着棉裤和棉鞋

用假肢走进了春天

卡通片:小人儿工厂

风停了。然后下雨了

戴箬帽的小人儿拼命飞跑了

推独轮车踏独木桥

担扁担颠簸爬楼梯

拽厚毡布的小人儿憋红了脸……最小的零件

也不能让它随便埋进土里呀

一个小人儿

往考勤簿上写另一个小人儿的名字

一个小人儿

画出一排新房子

画出一排新烟囱

……两个小人儿成亲了

住进粉窗帘绿格子的洞房了

一些小人儿长大了,变胖了

罗哩罗嗦了

指挥另一些长也长不大的小人儿

整整齐齐撬动

整整齐齐喊号子。机器响了

铁亮了,钢红了

雨停了,鸟儿来喝水来了

然后出彩虹了,花儿也露脸了

深秋夜,工厂日记

两点钟的时候,火车开进来

跳下来一个火车司机,他喝着茶水

他收回两把雪亮的尖刀,钢轨上

涂上脂粉,但黑越俎代庖

掩盖了其他的颜色,掩盖了

俯首与昂首,掩盖了

右边的烟囱和左边的头发

三点种的时候,水管淌下铁锈,气温开始

变凉了。我翻找棉大衣,穿上

这是我师傅老侯,那个干瘪的小老头儿

留下来的。他如今在

辽河边捕鱼,除了每月的养老金

他与工厂,没有任何

瓜葛了,还弄瞎了一只眼

上个月我见到他,更瘦了

也更黑了

一只眼里,竟渗出那么多白花花的泪水

翅膀只是形状,长在皮肤里

棉大衣像手风琴,我像一枚

小的薄铜片儿,戳来戳去

四点钟。硬壳虫飞走了,机器又转了

这些圆的东西,大大小小,露着骨头,都有

尖嗓子,我模仿十年

还是不像,从什么时候

我有干瘪的,会冒烟儿的嘴唇

可还是不像

炼钢,炼钢

钢花,有时候要比急促的雨滴

更密集。我知道,映红天空一角的

不仅仅只是太阳

一双手,加上另一双手,是两双手

对,无数的手

从鲜嫩,到粗糙

从一个夜晚,伸向另一个夜晚

搬动是必须的

工装下的面孔,是相似的

矿石去和矿石说话,而我们不必说话

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奇怪的动作

顶多,借助一声银亮的哨子

是窜舞的钢花使炉中的钢水得不到潜藏

我片刻的沉寂与你持久的匆忙

恰如一只蝉,转换声调时

突然出现的停顿

和宁静

魏国松

辽宁省北票市人,生于1963年,从锦州铁路司机学校毕业后,一直在沈阳铁路局锦州机务段当工人,工龄31年,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和小说创作。

那天大雪

那天大雪,

我在辽宁偏西的一个城市,

一个叫夜夜销魂的歌厅里,

唱《菊花台》。

我深刻领会着飘在旋律里的每个字儿,

它扒了唐诗宋词的皮,

让我看到了一个古典的周杰伦。

在这之前,

我把百宝囊放在工区最醒目的地方。

它旁边有工友的大头鞋,有油渍的棉衣,

有手电筒,和一本铁路技规。

还有一盆水仙花,

它很嫩,却没有体香。

我就想起了她,她有体香,

她不是水仙花,她胜似水仙花。

那天大雪,红酒还红,白雪更白,

而我并没有尽兴。

我的手机开始隆隆震动,在召唤我,

去我熟悉的一个地方。

要不是大雪盖过轨面,

我劳作的身形过于扭曲,

我就把她叫来了。

我的前面是铁轨,后面是大雪,

我们站在中间,想照一张美好的相片。

这群人

这群人,在我的身前身后,

他们以各种可以容忍的劳动姿势,

呵护着铁道。

铁道就是他们的长辈、孩子,和情人。

这群人的影子叠加在一起,

是因为这群人摞在一起,

举着一个铁路物件。它巨大无比,

得需要很多双手。

影子们无痛无痒,

可它们却有很多张嘴,咬疼了我,

和我的感觉。

就这样,五年了,或许十年了吧,

只有我知道这种疼,

可我不想用针剂解除它,

我想用微咸的铁屑,抹平它。

然后记住,这群人中的哪一个,

它也有了跟我一样的疼。

高处(组诗)

那么多小人儿在干什么

那天很好。太阳也很红

它站在早晨六点钟的红云彩上

看着一只鹰盘旋着飞过来

开始扯起这片红云彩

就像扯着一片红叶一样

它是否要衔回去暖它的巢

我和她不得而知

我们望着眼前这一切

这一切其实在很远的东方

若用锦承线的钢轨测量

或者用在锦承线上行走的脚步测量

能一直到锦州港尽头

于是我把这一切

压缩成一张薄薄的数码相片

准备存进我们共享的人生记忆盘

我和她站在高高的山上

脚下就是我的锦承线

它的一侧是亮晶晶的白狼河

另一侧便是奴鲁尔虎山脉

经年以降,我的锦承线

就这样蜿蜒在河流与山脉之间

我们的脚下已有一群人在干活

他们来来去去的身影

正在切割着两条笔直的光线

那是被车轮长年累月碾亮的钢轨踏面

这个秘密我知道,她不知道

她仅仅知道那些移动的黄色小点

是跟我一样的人

“那么多小人儿在干什么”

我把望远镜递给了她

这时的太阳早已由红变白

那只鹰也早已不知去向

山风很硬,扫着我的裤管

她将两只眼睛埋在望远镜里

我怕她被山风伤到

便将我的黄马甲披在了她身上

望远镜里的乾坤

我能想象身边的她

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些什么

那里有一些坚硬的物件

被一些柔软的血肉之躯搬来搬去

有时这些血肉之躯

绷紧的时候

甚至比那些坚硬的物件还坚硬

当然了,他们用汗水

做自己的保护涂层

有时还用从喉咙里迸发出的呐喊

把围绕着骨头上的肌肉和筋腱

调动起来。砼枕和钢轨

便成了我现在在山上看到的

牙签和火柴棍

我在离那群人如此远的高处

都清楚知道他们转身或俯身之后

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

比她用望远镜看,还来得清晰

崖壁板起面孔在压迫着他们

只有一朵蒲公英花

和一株山枣树

知道他们深呼吸的质量

刚好抵消他们肩上或手中物件的重量

她将望远镜拿回胸前

她的头正在向左微倾

于是,我看到了她左眼角的一滴泪

而此刻的山风

迅即将她的那滴泪擦掉

只留下短短的一条湿痕。她对我说

“这些小人儿如果不活动

就跟山里的静物一样了

看上去多么平常呀。国谨国谨

你是山里的哪个静物”

她不知道我的地方很多

当时我并没有回答她

她不知道我抱钢轨的姿势

跟拦腰抱她的姿势一样

得用力,并且要十指相扣

她还不知道我这山里的静物

时常用整个白昼或黑夜

沿着线路,一口气能走上二十公里

夏天里,崖壁上滴着

我爱喝的矿物质水

冬天里,崖壁上结着

我爱吃的无糖冰棒

秋天的风扫着挂满崖壁的落叶

还扫起漫天尘土

做我脸上和手上的防护霜

而我最爱春天。嫩绿贴满了崖壁

连线路上石砟与石砟的缝隙间

都有尖尖的小草在向我招手

还有信号灯,在春天里

替我照看万树伸芽

她只知道我是一个诗人

本色如一截钢轨

或者她叫不上名字的那根撬棍

总之跟铁有关。偶尔的温顺

只藏在写给她的诗中

她不知道我的工作环境

常常在山坳里,在那样的低处

跟一群人,比谁把物件举得更高

比谁把声调拔得更高

她更不知道我一贴近钢轨

甚至看到钢轨这两个字

以及从这两个字衍生出来的诸多称谓

我便会将一首诗一挥而就

快得就像一列动车

嘉子

本名陶嘉平,安徽淮南人,生于1963年。1982年至1985年在淮南基建局安装工程处当工人,1985年至1988年在煤矿井下当掘进工,1988年至1998年在淮南煤矿第五项目部当地面设备安装工。1998年起历任宣传部干事、党群部副部长、办公室主任。2010年因事故被免职。2011年起历任放炮队书记、开拓队书记、监控队书记。2013年10月因病去世。1983年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情之缘、黑之歌》。

黑蝙蝠

这些黑蝙蝠

用翅膀扇动着岁月

将白天交给了黑夜

将黑夜交给了飞翔

将飞翔交给了星光

我们接受蝙蝠的命运

我们同黎明告别

我们用飞翔迎接光明

黑蝙蝠和我的身体在陷落中

走进大地深处

我们这些黑色的使者

用沉默拍打着对方

张开的双翼

渴望在星光点燃黎明的瞬间

剪开那道明媚的霞光

大地深处的灯

这么多的灯在黑暗中闪烁

这么多的人

沿着曲曲折折的巷道

在沉默中走

大地啊

你幽深的身体是多么廓大

这么多的人在地心深处

这么多的人在我的心中

沉默地开拓久锢的光明

走过房道

煤矿的房道

住着矿工、家属和他们的后代

一只瘸腿的牙狗

神情沮丧地穿过房道

钻进一处低矮的庭院

一个妇女在骂街

那双缝有白布的孝鞋

在她脚上穿了二十年

那个死鬼的阴影

洗尽了她的风华俏月

衰老的白发向她步步逼来

四个退休的老矿工

围着一副肮脏的扑克

旁若无人地玩耍

皱纹密布的脸上

折射着倒影的时光

叠进惊涛骇浪

塌陷塘

一只鸟又一只鸟

在塌陷塘上飞翔

不是金色的

似小家碧玉的

浅唱低吟

这些采煤塌陷的湖泊

成为城市的风景

鱼儿在畅游中成熟

芦苇在摇曳中拔节

春光在摇荡中妩媚

魂灵在冥冥中祈祷

我那些兄弟们

在阴阳间各得其所

塌陷塘已溶进大地的筋骨

在陷落中接受更深的

磨砺和困顿

默默

第三代诗人,本名朱维国,上海人,1964年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1979年开始诗歌创作至今。1984年从上海一所技校毕业后,曾在钢铁厂、胶鞋厂当工人,后任工厂图书管理员五年。1985年发起成立了撒娇诗派,1988年与友人创办了专门刊发工人阶级诗歌的报纸《劳动界》。著有长诗《在中国长大》、长篇小说《四十大惑》等。写作之外,兼事摄影。

安全奖

白雪纷飞的日子

每年我们欢欢喜喜领一份安全奖

擦干黑夜般的机油手

我们每年要点一次三元钱的安全奖

一块。微笑

二块。微笑

三块。微笑

安全奖意味着:

奖励车床没有轧断你创造世界的手

奖励飞迸的铁屑没有弹瞎你炯炯的眼睛

奖励空中行车掉落的东西没有砸扁你

你三块,我三块

每年大家都三块钱

仅仅意味着:

钢炉没有爆炸

没有人从烟囱上掉下来

失灵的电梯没有活活憋死一个人

仅仅意味着:

摇摇欲坠的厂房

今年没有坍下

安全奖啊三块钱安全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啊

一年春夏秋冬

我们每天活着回家

搂妻亲儿的奖励

是……

是一分钱

银光闪闪的国徽

梦里才来照耀我们

1987年

李木马

本名李志强,1967年生于河北东部农村,唐山大地震后迁至丰南县胥各庄。1984年参加工作,在铁路唐山机务段当养路工十一年,后任技术员,2001年调至《诗刊》任编辑,现在铁路总公司信息中心工作。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掌心的工地》《鹰背上的雪》《铿锵青藏》,散文集《碎银集》《地震往事》等。

我看见大地微微凹陷

整齐的琴键

把石子一粒一粒按进路基

我们赞美

表面看见的那些

几分钟后

微微凹陷的大地重新弹起

几分钟后可怕的寂静

火车似乎没有来过

差一点就忽视了

暗中缓缓下沉的一道银河

高原,夜过铁路桥

夜晚,无声命令你寻找光亮

山腰,眨眼的灯混迹于星火

河滩,打盹的灯加入了粼光

中间,一串金属的灯笼被领进了石头

啊,乌亮的铁轨遵从了大风的曲线

红岩裸露之岸。道路

巨大的脊椎突然穿出了土层

深蓝色的远方携带着凛冽

具体的火车,在大地隐约的肋骨之上

轰隆隆开进一个人广袤的身体

蓝蓝

后朦胧代表诗人,女,原名胡兰兰,河南郏县人。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后随父母来到河南。十四岁高中毕业进酒厂工作三年,做过装酒工、天车工。1988年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系。历任河南省文联《大河》诗刊社编辑,《热风》杂志社编辑。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从这里,到这里》;出版散文集《人间情书》《滴水的书卷》《夜有一张脸》《飘零的书页》《燕麦草》等;出版童话集《蓝蓝的童话》《魔镜》,长篇童话《梦想城》《大树快跑》《坦克上尉歪帽子》等。

劳动

那时候的夜班,你坐在龙门吊的驾驶室里

开往不可知的黎明。你的年龄像操作杆一样

随着梦想变换。在下面,巨大的车间

工人们在劳动,蒸皿催生着他们生活中的酒

直到严酷的冷却塔遭遇他们的热情——

在普通人中间你和他们挥舞着同样的铁锹

发酵的粮食是你臂力的伸展。工歇时你的饭盒里

是食堂打来的米、豆腐和青菜

你就着一本诗集,工友们就着黄色笑话

以抵御那被无形的手拿去希望的税收。

如今你不再穿劳动布裤子,你的绝缘鞋

早已被理想主义的电流击穿。你坐在家里

给孩子们做饭,在深夜等着她们写完作业。

你的电脑屏幕上依然是黑暗的库房

堆满原料密码的传送带。

你挑选凌乱的工具,用大号的扳手拧开

嘴巴上的螺丝。你继续和脸膛黝黑的工友们

开着玩笑,喝酒,聊天。其余的时间

你一个人恶狠狠地敲打,在词句的钢板上

奏出早年没有在发酵池中完成的诗篇。

铸造车间

那时我十四岁,熟悉这个车间

所有的工序,并记得

戴安全帽的供应员围着原料转悠

挑选严肃厚实的三角铁板

狡猾的半圆,以及成吨

被削成螺旋状啰嗦的铁屑

——倾倒在化铁炉边

工长一定跪着检查粘土湿型砂的目筛

表情像是阎王派来的判官

这些人都深谙砂箱180度翻转的奥妙

远远超出对镜子的发明和创造

于是他们也就放任一部模具的法律和

由其造成的空在被空所充满的空的拥挤里

不停地争辩——

乌有才是繁育的秘密:

翻砂工手中的魔术是实与虚的转换——

抑或姑娘们懂得,绣绷上没有樱桃

只有樱桃的影子必须提前于未来,以便

被樱桃替代——当然这是个比喻:

它们是自己的矛和盾,是自己的分裂

和不可分——最终它们一致变成

对创造它们的人的判断——

准备开始浇铸的时候

车间里会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直接说吧!——那时我便知道

为了让这一切化为诗

一个人需要冷酷地校准他的翻砂模型

彻底背叛它以获得它最忠诚的支持

并要切记——必须在废料熔化炉中

点燃比愤怒更大的火焰——

                     

酒厂女工

她写诗,赞美夜的静寂

透过高大厂房的晨曦

青春为她的墨水发酵,蒸腾成美酒……

但别相信她,少女这个词

折射出的光辉……但要相信

深深扎进手掌的玻璃,十六岁的血,

被车间主任夺走的《泰戈尔诗选》

相信她眼睛里的屈辱,冬夜清冷的

县城大街,在她身后用寒风的嘴说话

蒸甑,通过冰凉的冷却塔

下夜班的酿酒工像酒糟排出厂房

这些行走的火焰,被一亩地的高粱催燃

在它们下面,悲哀和恐惧埋在

她稿纸的背面,连同被发酵的

怜悯的粮食,铁锹下的粮食:

——直到今天。

我的工友们

一起进厂的有百名青年。高考落榜者

不愿意上师范的市民孩子,走后门来的以及`

父母退休接班的工厂子弟。

小司不到20岁就已是个老人。他的父亲

我们的高中语文老师,不苟言笑

一边大骂校长,一边给我们读《阿Q正传》。

小司继承了老司的骄傲,读托洛斯基,

旷工,娶了厂里说话最嗲的女人。而我知道

他爱的是另一个姑娘小刘。

小刘老家在东北,白皙,团委副书记

正派而成熟,和我住一间宿舍。直到有一天

她喝了敌敌畏,才知道她怀有身孕

被恋人抛弃。这位前海军退伍兵

和女县长的女儿悄悄又有了一腿。

埋小刘的那天是八月十五

下着雨。“美加净”的气味洒在她的周围

至今我再也不用这款花露水。

会织毛衣、裁裤子的小冯,高才生

不幸落第,分到了化验室。他喜欢的姑娘最后嫁给了

县委宣传部的小官僚。长得据说最漂亮的

小邹,和副厂长偷情,闹得满城风雨

副厂长的儿子差点把库房烧了,但最后还得和这个

曾经的同学、如今的继母成了一家人。

不起眼的小月现在是县人大主任,后来的厂长

成了贪污犯。酿酒车间主任的女儿自杀了

这个三八红旗手曾批评我不该带一本

泰戈尔的诗集上班。原来的宿舍据说后来经常

闹鬼,而新来的工人对此一无所知。

工厂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模样,当年追我的

英俊小伙据说官升处级。唯有五楼广播室的

喇叭声响起,我还能听到二十年多前的笑声

在空旷的厂区回荡,那群少男少女

一起推开门叫嚷着“青春万岁!”

徐晓宏

1968年生于贵州毕节,济南长大。在山东青州液压件厂做了十余年工人后,开过米线店,做过编辑记者,现在广东佛山从事广告策划工作。

雪夜

午夜下班的时候

雪还在落

没有风,没有一点声音

我诧异已是三月的中旬

怎么还有这样大的雪

白天的小路已经消失

四周一片银白

当我注意到不存在阴影时

我被绊了一下。原来

我正踏上一幢新楼的根基

回过头,我惊讶地发现

雪地上一行脚印深深

隐向远远的幽暗中

我没有继续停留

盘算着明天的工作

我朝南面走

南面天空微微发红

我身上的油味正飘向那里

1991.3.7

我静静地坐在山顶上

我静静地坐在山顶上

凝望这座城市

原野中,它像一枚灰色瞳仁

薄雾里含着灰尘与宁静

我辨认着,哪儿是我的屋顶

哪儿是朋友的街道

哪儿是学校、医院、报社

哪儿是我独自徘徊的公园

我找到了我们工厂的大烟囱

那熟悉的高墙和力量

想起平日的冷漠

要请工友们原谅

你们不会知道,我常常这样

坐在太阳下面

微微的风中

冥想、凝望、像一滴泪

发着轻柔的光

1991.3.17

春夜

半夜折花的人像是位小偷

折花像是忍不住清贫

这黑色的身影在花树下倏忽闪过

就是在一地的碎花上倏忽闪过

满街的花香满街的静谧

柔软的春风像稚鸟的心情

满天的星星……空阔里路灯橘黄幽远

其实那只是个下班回家的工人

一时禁不住爱怜之心

不久他在月光下洗脸

继续感到那惊悸在颤栗的殿堂

喜悦已渗透双臂虚空已渗透了双臂

那些白花花的小灯笼

已隐入他不朽的梦里

1994.4.17

“徒然的理解”

蓦然间我想到这个短句

还未及深思,我又想到

“徒劳的安慰”以及

“安慰是一只无用的纸船”

我把手从她的肩上抽回

任凭她像腹痛者那样蹲着

沉默、神色黯然:这是在

厂区的一条过道旁

灯光,像发黄的绷带

这是雨后的清凉中

暗地里我想了又想

惟愿她心灵沉睡,永不受伤

1999.8.14

梦里回到家乡的工厂

我们又一次回到家乡

万里之外,还带回弄脏的衣裳

不过,就算是在梦里,我们俩

也是一再地

为做回了工人而愁苦

难道我们鄙视这工人的身份?

不,不!就算是醒来的惶恐

也只为那枉然葬送的青春——

我们曾经辛勤地劳动

我们因此而被压榨和愚弄

2008.04.16

老井

本名张克良,江苏宿迁人,1968年2月生于安徽淮南。1984年初中毕业,辍学进入淮南某机械厂建筑公司当瓦工5年。1987年开始写诗。1989年到淮南新庄矿煤矿当井下工人,做过井下掘进工、运输信号把钩工、运输调度员。2007年至今在潘北矿工作,从事过井下电机车司机、井下斜巷信号把钩工、瓦斯抽采钻机工、变电工。现在潘北矿供电队做井下机电检修工。

地心的蛙鸣

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仔细听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捡起一块矸石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

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

继续采煤一镐下去

似乎远处又有一声蛙鸣回荡……

(谁知道这辽阔的地心绵亘的煤层

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天哪没有阳光碧波翠柳

它们居然还能叫出声来)

不去理它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生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柳条

化蝶

干完了一班的活

坐在巷底的铁轨上,等待交接班

邱六说:“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空荡的空、万恶的万,

里海的里。”二毛说:

“地面一定大雨瓢泼,

弟兄们上井就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条花裙子

站在碉堡一样厚的乌云里,

端着巨大的水瓢往下泼。”

“你们不是想上窑,

就是想别人老婆,也就这点出息!

告诉你们,哥哥我现在只想

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

同时变成两只彩蝶,

相互追逐着跃入乌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来。等到后来人开采!”

说这话的是满脸稚气的青工江小帆

煤火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顶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将他紧紧拥抱

当人们扒出他时

他已变成了煤

煤也变成了他

二者实在难以区别

人们吃力地

将他和一堆煤分开,抬上了地面

在火炉中焚化时

他的躯体释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烧时才产生的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

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

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

贝壳

黑伞渐渐撑开,伞顶镶满星辰

月亮是一个缺口

从那里泻下独裁者惨淡经营的光

眼前的煤矿黑茫茫的

一排洋楼像是生产报告的标题

山风从微合的

窗口,钻入女浴池

多少年了,有人在大地深处挖炭

有人在大地表面攉雪

淮河边,我捡起一只蚌壳

它苍老、斑驳、易碎

像捡起这只蚌壳的我

不远处,轰隆隆的撞击声传出,矿车蜂拥而上

它们是装满了沧海桑田的

另一种贝壳

矿难遗址

在煤矿井下,发生一次瓦斯爆炸后,现场产生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往往会引起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三百次的爆炸,许多到现场抢险的救护队员亦因此送掉性命。为了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在此时有关部门只有忍痛下令砌上隔离墙,将现场暂时封闭,以隔断氧气的进入,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于是,没来及抢救出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了地心的黑暗里,一年二年,甚至更久。

                                                          ——题记

仍在低泣……                                     

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

求救目光,挤出石头墙缝

扯住我的肝肠,直往墙内拉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

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的残梦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

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一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绳子

本名许正先,1968年生于苏北的乡村。18岁进入徐州一家县级国营酒厂,一直做一线工人,从装卸工做起,然后是制曲工、发酵工、蒸馏工,期间虽然短暂做过其他工作,但基本还会回到原来的工种。2005年与友人创办“工人诗歌联盟”论坛和民刊《工人诗歌》。2013年10月在工作中腰椎骨折,影响了劳动能力,辞职另谋生路。

兄弟

以契约的形式我们不再分开

收拾拒绝的灰色系

轻轻抚触兄弟

来路、去径一片苍茫

既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

喘息运动

以秒计算的频律

终究要打上自己的印记

并备案可查

亲人们在远方那深深的伫望

你无从体会。 

视线一次次跌落。强大的落差中

在坚硬的弧线上种植梦想。 

有时我会

流着泪捶打你冰冷的躯体: 

兄弟! 

兄弟! 

2003.1.25

指向

我指给你看这片

晦暗的黎明的景象

云霓散失棕毛凌乱

再收拾一粒草籽

都充满疑惧

你看到的空旷和内心的

颓败有关我在锈蚀

在管线仪表台梯

之间晃荡失忆

我悄悄地说话睡眠

在工业的盐池里吐不出

气泡看不到彼此的脸

旋转的气流和速度

磨损的橡胶

有着苍茫的味道

必要的清理已经结束

拔掉了芒刺

使循环更加柔软

没有了潜流试管加热后

成分可以定量分析

在物质和物质之间

矛盾消失

冲突消失

真正留存的只是一些声音

不肯改变流程

有空间就会延宕

有光线就会呈现

在齿轮上腾挪挤碎

还会重新组合

因此包容了全部的黑暗

可以被任何事物穿透

但指向纷乱

如果触摸只是

一些格式化的程序

那是一种隐匿的冲撞后

回旋着的辽阔寂静

在宗卷的背面

守口如瓶却

时时涌动

水银柱上升或下降

疯狂的数字推动

疾驶的车轮泡沫湮灭

所有的经历就是

一个人的影子

在巨大的背景里

坠落

工人这个称呼

他们松垮着肢体

他们沉默。他们低头走路

几蓬枯草坚守着黑色的北方市镇

青石的磨盘一个一个碾压

这些粗粮,这些沙砾

被啃噬。目光涣散

在夕光的底部

他们互相伤害、戏谑,他们融为一体

他们生儿育女,不期望意外的收获

他们大都已界中年,积重难返

作为一个词,总是遭遇尴尬

全民所有制、合同制、市场经济下的打工者

在档案上变换一次

就有一些人永远消失

在凋敝的厂房里游移

我开始怀念那些消失的名字

他们象包袱一样被堆积

当我突然看到自身的悬置

才知道我们都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

尴尬的一群

还有一些过早地离去了

他们让我满怀悲伤,我不知道

他们的墓地在哪儿,他们

会不会长成一丛丛小灌木

向我传递心中的隐痛

那个叫刘滨的小子

是我无法绕过的刺,他走过来他说

“我爸是刘金华”,这个总是出状况的小子

工伤、职业病、黑咸菜、霉煎饼的

刘金华,在我的履历上

填补了太多的东西。现在

他的儿子开始讨还

但我不能交出

交出拔出骨头连着肉的年代

那时我自私、偷懒、不负责任、推委

自以为是,最后

我总是恍惚地说

“你这孩子”

现在我不再想着逃离

我说:生

我说:活

两只容器

在头顶摇晃、碰撞

如果有一天它们消失了

谁会到我的墓地上

看一看

2004.9.10~12

穿工装的兄弟

你的眼里有着凝重的黑暗

在管线盘结的天空,铅云

弥留不散。来路在背后交错

那么多的植物迷失了季节

在水泥板块上,你的声音

代表全部的缄默。方言的布谷

酣睡不醒,从此

不能驻守一方

我的眼睛被一种液体

覆盖。肩膀挨着肩膀

像一个铸件挨着另一个铸件

却藏起了自己特有的斑纹

都是一样的兄弟,一样的

黑脸膛,一样的工装

一种颜色说话

说着说着就梦回故乡

打个呵欠天就黑了

打个呵欠天就亮了

工装走动,四肢走动

一醒就饿,饭盒里躺着四面八方

车、钳、刨、钻

浑身都是补丁。听风

吹得那么空旷

一生都是那么空旷

把种子带上。那么小,那么孤单的

小灌木,不要流水不要土壤

就靠命中的一口气,拼死

也要提上来

走多远都要回来呀!一河的马灯

摇着撸。每年都会走丢几个

都会趁着月色赶回来

我穿工装的兄弟

2004.3.27/4.1/4.5/4.7/

穿工装的兄弟:复述的时刻

像农夫梳理庄稼,手

被机器割伤。这些坚硬的叶片

小小的锯齿。它们的好胃口

在春天锐利起来

我肯定不是那位钢铁的王子

统领市场经济的金盾

只能深深地俯身。我的视力已经

下降。还在继续下降

会在哪一个点停下来?跳荡的数字

走不出仪表的棺木。飞逝的电流

不断地催生。弧光乍现

弧光划开钢蓝的天空

一根导线的入侵,也许

是须根扎进泥土。肉质鲜嫩的

泥土,开始相信那种感觉

不是痛疼。不是痛疼

多少身体被穿行,多少

梦被移植,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他们不能再搂抱一起

他们被一个个分开

他们再一次被时代分享

哦!时代,它有一个强大的锐角

我开始喜欢这个词,开始热爱

那些孤单的时刻

相对于欢悦,痛苦是

那么持久、集中

语言形同虚设。语言

将再次重生

复述的时刻多么艰难

你得一点点撕开,你得不能

有任何的遗漏。最终的破坏

有着最初的隐患

这时得有一把扳手。它的手柄圆润

坚定地旋转。不容置疑地推进

在退却的路上,和扳手

相遇是宿命

2004.4.8/4.9

穿工装的兄弟:工段工段

请把手拿开。请不要抚摸那枚敏感的

黑色的按钮。在上苍也无法在控制

台板上拐弯的地方

请把角质细腻的手拿开

峰值不断攀升。太阳的血

月亮的血,没有回流的路

巨灵的铁臂,驱赶着愤怒的嚎啕

悲哀垂悬。钢花盛开

从来雨都是工装的皮肤,折断闪电

回头再看,雨声淅沥

雨声制造的500毫升虚幻

正好接纳了眼眸里的黑暗

无法逃匿。大地的河床

烟屑弥漫。大地的河床

被机器安装。不论晨昏

你走动,你只拥有其中的细节

泪水泄露了你的软弱

泪水多么危险,过多的盐份

侵蚀僵化的皱纹。像一根根

连线,沟通了电流

你在黑夜冷凝、彰显

你的内心有多处残疾,那是

你的职业病。而职业病不断复发

无处可医

工段,秩序井然

工段珍惜黎明的光线

那些羽毛太轻盈,那些黑眼圈

过于疲倦

这是一种仪式。每天

必须进行。工段没有诱惑

拒绝误差、拒绝

灵与肉无休无止的纠缠

2004.4.14

离心机的背叛

它一直被忽略一直被变频器

控制它突然排出一连串的气体

像一个人嘿嘿笑几声

然后变成什么也不干的懒汉

我怀疑它是个阴险的家伙

我怀疑它懂得政治

现在它的外壳灼热有思想发烧的征兆

电工皱着眉连续熬夜眼睛红肿

手拿测量仪他小心翼翼呵欠连连

一屁股栽在椅子上

他将电闸合上拉下合上拉下

他眨眨眼睛开心地说

“我得睡觉”

离心机肯定又多了个同谋

整条生产线都在哗变

它不动声色它一言不发

现在谁也不敢小看它

它切下一截时间像一位领袖

细细地咀嚼一块黑面包

2005.312

闲置的机器

现在

有更多的时间面对

自己。停转的设备

得动手拆开检查或润滑

有多少只零件

用不着清点

抽动十三组颧肌

偎向耳根

轮轴振动

肯定是笑了

空洞的笑

滩涂上滚过的一波

海浪哗一声铺开

没有内涵的喧哗

当你不再修改

任何程序是安静的

如果不是光线过于昏暗

你会站起来

基座将你抬高转动

光的旋切

半明

半昧

工艺的曲线

一个或十个也许更多

浑然一体的群雕

停泊

是接纳

也是拒绝

晕眩。确切是晕眩

机体被惯性推动

抛掉某个部件

才能找到重心

紧急制动

曲线陡然攀升

尖啸被拧碎

灼热的液质

滑下来

彻夜检索

依然无迹可寻

驿动在显示仪上

终于冷却

飞行是安全的

蝙蝠准时在傍晚出现

声波抹平棱角

一切都变得柔软

你想打个喷嚏

但还是忍住了

2005.5.7

被铁消灭的铁

一块铁只有在泥土里

陷得更深才能被分解

那只沾满机油的手

应当知道这块等待建设的空地

面孔模糊的铁砾石的缝隙

站起一片草叶刮伤流动的风

风按下铁的棱角

空地上究竟还有多少废弃的铁

各自下陷无法结成同盟

即使雷电之夜阴阳媾和

能否将它发现就像鹰的俯冲

利爪在广大的地面迷失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蓄谋已久的铁

奋力跃起在闪电的核心炸开

放弃挣扎的铁老虎摘掉

胆囊牙齿也不再锐利

2005.6.16

主控室的梦魇

在这里爱情不可能产生

流量计严密监控

意识的每个出口

颠黑倒白的生物钟

哈欠打掉下巴

指针轻微地摇晃

似有若无的痛觉

目光在操作台上撞击

最大的接触面

回旋成涡流

在曲线划定的区域

一颗星慢慢地

殒尽所有的光

我尝试使用各种试剂

分析心底涌动的物质

一毫升的当量

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或者在幽静的湖面

抛下石块

改变天空的颜色

我仅仅对反应后的

颜色着迷

对于过程

只是个玩笑

当一种物质过度堆积

它们致病它们无法

被自身消化或平衡

可以点击任何一个按钮

生产线依然平稳流动

你无能为力

只好相信

主控室

像一个上帝

被自己的臣民控制

对于搭档我只能说

不爱不恨

对于仪表看到的是

另一块仪表

寻找和迷惑多么可笑

边角光滑的台板

设定冰冷的表情

光标形同虚设

游移的神思在一定的时间段

返回机器的标签

贴在脸上

每一次喘息

都有轴承滚动的

噪音

2005.7.5

风声

要在钢铁的内部埋下火苗

要在新漆的栏杆上种植雨水

蓄水池波动无主的鱼浮出水面

吐出铁锈色的积怨

值班的林师傅小心翼翼

黑色的深筒靴有几块红胶皮的补丁

他长吁短叹

他偶尔听听风声

2006.4.22

减法

早年用加法

现在用减法

减去老损的轴承

减去扳断的螺丝

减去退休的陈师傅田师傅

减去胖哥的细腿刘全义疼痛的腰间盘

减去涨价的青菜干瘪的工资

还要减去一轮朗月下沉的夕阳

还要减去风减去雨减去烟尘弥漫的中年

还要减去暗下来的眼神减去蚂蚁拖走的尸体

还有多少无法分解的垃圾等待救援

一个人是多余的

减去多余的脂肪和夜盲症

减去他手上的老茧

已经炼成钢

钢铁是生活结束的地方

钢铁在完成我们的生活

在精神的低凹处

钢铁是血液里的基质

阚明耀满头烟尘他转过来

他用一只戴着脏污劳保手套的手

折断我的观望

钢铁对世界叫嚣

我们是多么孤单

我们满面沟壑

等待被钢铁认领

2006.6.3/7.17

后来的事

风吹翻你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吹翻在泥地上有乱草

有昆虫的尸体人的坟茔

吹翻在沟垄上

压住了耕牛的蹄印蛇划过的泥痕

后来有星光

在另外的地方闪烁偶尔有月光

类似盐撒在黑漆漆的大路上

这都是后来的事后来植物们不叫庄稼

后来植物只是一些行道树或小乔木

后来有地板空洞的回响

鬼魅在防爆灯下萦回

目光涣散

不断地修改流程

又一条生产线的开工建设

那些机器血统不明

在荒地上矗立

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

地脚螺丝像一根刺扎进土地

荒野被机器打开

有些疼痛能够链接

这是2010年最后的一天

开工建设的那条生产线早就占领了天空

蒸腾吧一条生产线可以给时代一个

喷发的理由

我想退到远方

独自一人在荒原上踌躇、迷惘、呼唤

像一个人那样呼吸和走动

拥有自己的皮毛

我躲在一边并不能远离

我会回到那里

在工厂和车间

藉此我可以活下去

藉此我有自己的口粮和生活

内心具有的矛盾会在暗夜里溶解

醒来在机器和时代之间

一只偶合装置

连接着工业奔涌的液流

日日磨损的器官

在浓浆淋漓的罐体内搅拌

数字在液晶显示器上翻滚

曲线和直线报警系统闪烁和鸣叫

绝不是叽啾的鸟语带来迷幻和新鲜的空气

损伤是看不到的

DCS的意思是分布式控制系统

对机器的分散控制、集中操作、分级管理

人的资源是柔软的

通过集中整合

具备了可控制和可操作性

一条新的生产线就是一个操作和控制的集合体

工业区展现了一个伟大的图景

而我仅仅是一只眼睛

我看到的听到的具有了盲点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高压喷射器保持着衡定的压力

高昂的节奏铿锵有力

幻想被一块一块敲碎

就像肉体切开

一切都从旋转开始

驱赶和挤压每一次冲突都在让你步步后退

从低压泵到高压泵

生产线从最初到最后都在媾变

原始物料在云集的电力和控制系统的纯熟手法下

推动着历史的进程

而历史是个什么东西

那些看不见的裂变在深深的沟壑里

酝酿一场风暴

而遍布的工业区还是平静的

光线收拢在一条生产线的上空

谁将动手

制造一场风暴

2010.12.28/12.30

好氧池的春天

好氧池在春天病变

工友们你们又有活干啦

陆建明同志你要放弃休息

孙捍卫你这小子别老想着回家

女人们这里没有女人

干活的女人

工装手套口罩

你们把自己包起来也没用

干活吧干活吧

同志们干活吧

天空在好氧池上面演示云图

一只鸟在天空俯冲

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以把恶臭当成迷香

可以把粪便当成养料

工友们你们要在好氧池里扎根

要在春天的好氧池里耗到春天结束

曝气器喷涌无数的水柱

污水在天空散开也会焕发彩虹

许士良早就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鬼话

穿着皮衩趟在乌黑的泥浆里

一会儿诅咒一会儿抱怨

污水在天空散开

彩虹也是肮脏的

在许士良的诅咒和抱怨中

一会儿升起

一会儿摔碎

2010.7.4

狗日的工厂

我曾经爱过你

如今这里是一处废墟

在黑暗的旅程中

滋长着痛苦和愤怒的枝条

我拿什么来爱就拿什么诅咒

催命的时辰总在人最困倦的时候

待命不容置疑的摧毁

常常在人最脆弱的那一刻

灰飞烟灭

而工厂是铁

肉体的打磨是持久的

要比铁更坚硬更有耐性

铁也会变成粉末和流水

2011.03.16/04.06

关于一条生产线的描述

1原料:木薯

木薯是灌木状多年生作物,原产美洲热带,其根块可食,可磨木薯粉、做面包、提供木薯淀粉和浆洗用淀粉,乃至酒精饮料和燃料乙醇。木薯矩圆形,种子褐色,根有细根、粗根和块根。木薯适应性强,耐旱耐瘠。

木薯,的确是入侵者,被大海推举,从中国的口岸登陆,打破了中国长期以来依赖红薯和玉米生产酒类饮品和酒精做化工原料的历史。也让安徽、山东、河南、江苏北部大面积种植红薯的局面几近消失。木薯带来泰国的尘沙、石块、钱币、铁器、文字、和生活的碎屑,其次是越南、印尼。一次我从木薯里拣出一个盘子,一块菜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使用它,这让我觉得我和那些国家的人民有了共通之处,和食物有关,连接了语言和感觉的器物,让咀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又拣到了铁环、管钳、报纸,这些东西都放在我的工具柜里,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我让它们在黑暗的柜子里,和我的工装在一起,和我的洗漱用品在一起,有时更换衣服和他们赤裸相见,它们喑哑的光芒将身体照亮,瞬间的静默带来一种神秘的荡漾,有时我轻轻地摩挲,质地坚硬的器物带来的颤栗是凉的。以后我又拣到了扳手,但它们不能使用,因为尺寸是单数,而中国的扳手是双数,我把它们放在一起,同样的伤痕累累,只有钢铁才能损害钢铁,它们在柜子里相遇,我的扳手却不断地出走,带来新鲜的油污和指纹,让另一只扳手感受季节、温度、事件的更迭。

这些都和木薯有关,木薯还带来了工厂的变迁,和频繁的商贸往来,制造了中国唯利是图的商人。开始是泰国的商人带来优质的木薯,木薯根块断裂的截面,洁净的淀粉,是好的,没有被金钱污染的截面是干净的,后来木薯被中国商人垄断,整块的木薯被粉碎,更容易运输,也更容易搀进石块、沙子,甚至其他能增加重量的东西。就地加工,起始是中国人在木薯里搀杂质,后来开发了当地人的大脑,他们再也不能购买到干净的没有杂质的木薯了。木薯变成资本的傀儡,通过海上的风云、波涛、从鱼群的脊背上经过,然后是吊臂的旋转,超载车辆的奔跑和交警的盘查,或者在中途停顿,在运输的木薯里撒水,埋进沙子、残碎的水泥制品、砖、石头等所有能增加重量的东西。“木薯:别名木番薯、树薯。木薯极易发生变异,所以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杂交种。”木薯在进入中国之前和之后,在没有进入工厂的流水线粉碎之前,不断地杂交,是彻头彻尾的杂交种。

2.喂料口

所谓喂料,就是作为原料的木薯,利用风向筛选杂质,粉碎,变成粉浆的过程。杂种的木薯之作为木薯,在喂料之前,是粉浆的前身,木薯消失了,进入工业的熔炉。

而作为喂料工的杜波,必须脱掉干净的衣服,换上工作服,喂料工的工作服清洗是没有意义的,一分钟不到就变得面目全非,与其说是工作服还不如说是盔甲。必须戴上专用的防尘口罩才能保持并不顺畅的呼吸,因此做喂料工就是和人性进行搏斗,把自己打败,服从机器的节奏。庞大的机器架构在人的头顶,机器是喂料工的天空,巨大的风管模仿了彩虹的形状,浅灰色的风管和彩虹没有关系,和幻想没有关系,风管是木薯的屠宰场。从喂料口开始,我赞美人类的伟大努力,每小时粉碎能力30吨的机器,把木薯变成鱼群,喂料口是一个黑洞。木薯在成为木薯之前,在变成杂种的木薯之前,作为植物的木薯,作为原料的木薯,它们的阳光和风雨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堆积在喂料口,粉尘腾起,光线昏暗,木薯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在喂料口堆积。自重16吨的铲车,钢铁的臂膀是有力的,铲车的震动让人绝望,而杜波习以为常。杜波和铲车司机的交流仅仅依靠手势,司机蔡虎经常在工间和杜波坐在一起,他们坐在拣来的蓝色的废塑料桶上,屁股挨着屁股,粉尘掉下来,还会落上更多,他们坐在一起,仅仅用数字交代工作量,他们似乎坐在木薯的山冈上,看到的世界不过如此。有时木薯磨坏了风管,碎屑飘落下来,好像下了一场木薯的雨,他们有时咒骂,但仍然不为所动,有时在木薯堆里厮打、翻滚,甩掉防尘口罩,张开嘴巴大声呼吸或者哈哈大笑。

杜波家里和孩子姨合伙开了液化气瓶罐小店,刚开始挣钱,孩子姨就翻眼把她们两口子赶出来,杜波在木薯堆里叫骂,怀抱着木薯的包装袋,跺着脚。然后一声不吭干活。杜波和小老板是不远不近的亲戚,但杜波还是喂料工,小老板还要关照一下,杜波才能安稳地做喂料工。放假的时候,杜波只有不到200元的生活费,媳妇在火车站货场做300元工资的清洁工,顺便可以清扫一点漏掉的粮食,他吃两块钱一斤的猪头肉,他知道是死猪肉,死猪肉也是肉啊。做喂料工能拿一千多块钱啦!木薯在喂料口堆积,在减少,铲车还会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木薯在喂料口陷落,更多的木薯将穿过海洋,杂种的木薯穿过海洋,变成工业原料,变成利润,变成指标,变成那么多人的生活。

3.配水工段

红色的、绿色的按钮在指头下匍匐,杨美铃依次点开配水泵、引风机、振动筛、闭风器、搅拌机,木薯粉从吸风管倾泄而下,像一场雪崩,在看不见的管道里,雪崩在持续发生。水通过闭风器,把粉碎后的木薯粉冲洗,木薯只留下气味,在搅拌机的料槽里流淌。实际上杂质是永远也清理不完的,杨美铃要不断地从过滤网里捞出细密的包装袋的丝缕,它们缠绕在网眼上,堵塞了液流,液流一旦泛滥会在平台上漫溢,平台上封闭了所有的出路,不能冲刷。杨美铃困在圆柱型的粉浆锅上,时刻注视着电流的奔袭,她已经习惯了粉碎机的轰鸣,习惯了把每一个扣子都扣紧,习惯了把头发挽起来,习惯了在白天黑夜都用一种眼神,操作中的眼神是专注的。粉碎机的轰鸣有自己的节奏,杨美铃在粉浆锅的台面上走动,她在直径只有三米的粉浆锅上走动。密封的管道也会泄露或者堵塞,闭风器的轴承和链条也会因为风力过大,吸入喂料工失手掉进粉碎机的刀片,如果卡在机器的死角就会剧烈地振动,杨美铃在粉浆锅的平台上能被颠起来,曾被惊天动地的振动吓哭的杨美铃,现在已经习惯了,只要机器还在运转,只要电流在额定的范围摇荡,就是安全的,整个车间都能听到的振动,可以被任何人忽略。现在杨美玲已经被工友们叫老杨了,老杨没变,老杨那么多年不过是穿坏了几身工装,老杨专注的眼神开始有了沧桑。她面前站立的仍然是巨大的管道,是粉碎机、是引风机、是振动筛、是闭风器、是搅拌机、是红色绿色的按钮,是摇荡的电流的指针,木薯粉仍然在看不见的管道里倾斜而下,像一场雪崩。

4.蒸煮工段

1号泵、换热螺旋板、加热器、蒸煮柱、液化罐、5号泵、2号泵,然后是泵速、电流、温度、液位、压力、冷却水、添加剂,在自动化的陷阱里坠落,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平衡点。操作规程和安全操作规范,你不知道怎么调和那么多的矛盾,它们像刺一样在你的身体里撑开。高压还是低压,温度58℃还是60℃,液位5M还是6M,压力和电流在可控范围内跳荡,或者突然急速下滑或攀升,数字的变化翻动心里的沟壑,损伤被看不见的液流修复,那些循环着的液流和水仿佛时间或疾或缓的涟漪,有时你急躁地把工艺记录使劲地拍打,主控室被严密监控,动作幅度不宜太大,不能交头接耳,不能随便变换坐姿,不能乱放物品,在设定的氛围里,人是程序的标点。 

朝林,女,45岁。程序被你拆解成机械的操作,你在主控室堆放,切削的年轮在主控室变轻,你可以走动一下吗?你可以像一棵植物那样在大地上走动吗?但是主控室不是游动的水域。看吧,工业的液流在身上打滑,你必须打起精神把数据推到巅峰。最后将自己推倒。规章制度峭立起来,太疲惫了,你在指标的间隙里找不到可以修整的空间。伟大的工业时代,消除了性别的大生产,工业的液流在循环中受孕、裂变,追赶着经济浪潮,将性别删改,你在工装里流放,空气和阳光,在主控室的外面冲撞,到处飞舞着黑色的蛾子,它们不是蝴蝶,它们没有蝴蝶美丽的翅膀,它们在幻觉中沉降在肮脏的积水里,翅膀凌乱、死亡,工业的噪音在演奏着一场隆重的葬礼,土地变成了垃圾场,蛾子的黑衣化成灰烬,在广阔的空间飞翔,生命没有了灵性,没有了细微的感知,只有风在不可抗拒的吹送中把它们向不知名的角落吹送。

主控室和生命的鲜活无关,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水也会钙化,朝林们没有机会变回女性的柔软,那是一个莫名的午后,那是一个让人悲伤的午后,情绪波动很快就会被烘干。

5.发酵工段

老张来来回回。在钢铁的罐体上。他是那么强壮。他用力撬。像撬某个天体。他每天重复操作。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就是这样撬过来的。如果山能够移动,他会把多少座山赶进大海。

而大海在远方咆哮,他在做每小时一次的例行检查和调节,巨大的阀门在星空下排列,世界通过管道运行,他在管道的走廊上失去了表情。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星空下本来的人的面目,没有悲喜,有时他笑,还是不明所以。他的工作就是和寂寞和细菌进行搏斗。他杀菌、开阀门,他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这条通道只通向他的内心。有时他摊开双手,内心荒芜一片,他不问雷雨,不问风霜,但他很在意自己的年龄,老了,干不动了,他惧怕那些阀门。有一天阀门走动起来会将他打开,他也许会变成一只黑暗的罐体,他的内心是一个空洞,却在此循环了一生。细菌滋生的发酵罐会把他的内心变黑、锈蚀,也许再也没人能够帮他冲洗闲置的空洞,那么他的工作就此结束。

老张的工作:1、发酵罐10只,每只容量600立方。2、水比7.8立方的醪液在细菌的作用下变成可转换成成品的半成品。3、半成品的多项指标,检验着他一日延续一日的劳动。4、每天掌控近百只大大小小的阀门,每天消耗水、电、汽,它们都有严格的考核标准。5、日日夜夜循环的醪液、管道、阀杆、循环泵、温度计、菌群,构成他所有的操作。

老张的财产:有老婆。有孩子。有三间工厂房改房以28000元转让的房子,市场价5万元左右。一辆换代了几次的三轮人力车——机动车——电动车。

6.蒸馏工段

关于蒸馏,我不想说的太多。当杂种的木薯媾变为成品,当成品变成工业的试剂或勾兑成饮品,或燃料,作为控制成品的主控室,作为主操作的高软丽,她看到了什么?她的高度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工业区。工业区是一个城堡,她的操作就在这里,她在城堡的上方看到的是什么?和所有的操作一样,高软丽离不开那些机器、仪表,离不开显示器和键盘。有一次鼠标被高软丽拽掉了,她马上就倒在椅子上进入深度睡眠。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那么松弛的睡眠是多么好,在宁静的睡眠里放弃了操作和安全,放弃了那些所谓的质量考核、指标,那些硬性的技术指令。她只要那么几分钟,不去管那些机器怎么运转,她只要那么几分钟的睡眠,在失控中找到喘息的瞬间,在幸灾乐祸中找到可以抵赖的借口,她完全放弃了操作,从工业流程里抽出身来,她有充足的理由逃避责任。或许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个梦,变成一只风筝,在云之上,慢慢地咀嚼着风的味道。她被风送到天上,她是一片云吗?突然一阵悸动,高软丽在维护人员的跟前猛然醒来,似乎从云层掉进深渊,恐惧的眼神在瞬间调整过来。有时在家中的床上她也会有同样的情况发生,她经常梦见自己出了安全事故和质量事故,在黑暗中叫出声。当操作成为病症在一个人的潜意识里时时发作,当操作成为一种毒素日日夜夜成为一个人的生活,那么,人就会在工业的陷井越陷越深,找不到方向。

高软丽还会回到操作,还会在操作中维持稳定的情绪,那些数字只有在跳动中能给高软丽安宁。现在回到成品的蒸馏工段,开始叙述成品的一切规章制度和质量考核标准,从1到10,甚至更多,每一项都有相对应的奖罚标准。现在让我们结束叙述,在成品的面前人并不重要,进入市场的成品面前人只是一个符号,可以被一笔划掉。而在工业区,那么多的人在工业区的天空下消失。

2009年

李晓泉

曾用笔名泉子,本名李春福,1969年生于辽宁铁岭。现居辽宁盘锦,在辽河油田高升采油厂工作,从普通的一线工人逐渐成长为技术员、生产科长。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后停笔十年,2002年接触网络诗歌后重新开始写作。

野花

静悄悄的荒原上

我坐下来,刚刚下了夜班

却没有一丝困意

我把一些野花编织成花环

戴在头上,可是它们

很快枯萎了

更多的野花在草丛中开着,五颜六色

我知道,即使在荒原工作一辈子,把地下的石油

都采光了,也不能带走这里的一朵野花

河边

把玉坠,从脖子上取下来

在清澈的河水里洗了洗

又把脸洗了洗

满河的云影朝我笑

把鞋子脱下来,双足放进水中

远处有鸟鸣,河中有小鱼

草丛中探出一朵蒲公英

在荒原,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河边

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时间就像河水,轻轻

穿越了我的身体

有时,我也沿着小木桥

走到河的对面去,那里是老乡的稻田

有时有人弯腰劳作

有时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稻草人

在田野上甩动着衣袖

我就顺着垄沟向那个稻草人走

这些年,我就像那个稻草人

长期在野外,回不了家

变得越来越沉默

杨东

四川岳池人,生于1969年。1987年至1994年在原四川岳池粮油包装厂麻纺车间担任机修工,后历任岳池县银大粮油食品工业公司董事长、县政府办副主任、乡镇镇长、县文化体育局局长。2011年至今在成都一家央企工作。著有诗集《时间手指》、散文诗集《风中密纹》。

最后的工厂

最后一抹夕阳,照在被拆散的工厂

像一副健壮的骨骼,被时间一点点肢解

零落,冷肃的光斑,记录着强权与暴力的影像

机器隐隐的哭泣,胜过了马达曾经的轰鸣

但你一定听不见,你不是这里的尘与土

你没有经历过血汗与泪水,疼痛与欣喜

你是你,我们才是工厂经年的心跳

挡不住这最后的脚步。这分散的

遍布恩怨的光,渐近陈腐的气息

依然散布着它迷幻的光泽。天上

地下,雨水里,风雪中

谁在深埋和扩散这最后的记忆

一枚锣钉,多么像我

曾经被安放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它的冷暖,收藏了我少年的激情与荣辱

驱散了彼此的孤独和忧伤

那些零乱的半成品仿佛昨日黄花

那些散落的配件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那些摇摇欲坠的天窗是不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那些锈迹斑驳的管道掩隐了鼠迹

那些杂草,灰烬,油斑,飘零的纸屑

那场大火之后已经掩上铁盖的深井

千万不要带走它们

请把它们一齐放进我的身体

成为我的骨头,我的脉络,我的血液

成为我永恒的青春岁月

再来一次亲手的安装,调试

再来一段日夜的厮守和相望

听它们日日夜夜并不单调的往复

听它们年年岁岁并不简单的合唱

(作于曾在生产一线工作过的企业因改制而宣告破产之时)

夜深处

万物呈现出令人陌生的静谧。

浓密的夜色,掩盖了铁轨、油罐、厂区、办公楼、树木、道路的踪迹。

两位值班者壮胆说话,脚步毫不迟疑,手电光越来越远。

如果有月色,这一切会变得更加生动。

如果有雨水,这一切会获得更加繁盛的力量。

那深藏于黑夜深处的小幸福,在梦境里,以无法抗拒的力量,继续完成一夜的成长。

可知与不可知的命运,正弹奏着岁月的铮综琴弦。那弦声时而浑浊,时而低沉,时而清澈,时而高亢。

一切变得无限深遂。

只有蟋蟀和不知名的草虫释放出无所顾忌的欢叫。

只有偶尔的火车汽笛、飞机起降的巨大嘶鸣、沿兴物一路急驶的货车在拐弯处放肆的刹车声。

只有远处偶尔此起彼伏的犬吠和被微风唤醒的林涛。

只有厂区一切事物睡梦中平静的呼吸和放纵的呓语……

更多的,是万物生长所发出的不为人知的声音——它呈现出缄默,却有着冲荡岁月的磅礴力量。

马行

本名马利军,山东利津人,生于1969年,在黄河入海口长大。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到胜利油田工作,当了八年石油地质勘探工人,足迹遍及华北、东北、新疆、西南、西藏、青海等地的荒漠戈壁。现为胜利油田作协副主席,中石化作协副秘书长。著有诗集《慢轨》、《马利军诗选》,散文集《大地上的行走》,学术随笔集《中国古诗屋檐下》,报告文学《国梁》等。

一个胜利油田地质人的荒野

把种子撒在窗前吧,阳光也许会发现它们。

——题记

久住荒野,一个人的孤独也孤独了

没有城也没有村,地平线在野芦苇的尖尖上,滑倒了

你看刘建利,你看大郭头,你看二娃、赵蛋蛋……

你看北滩、南洼,你看那张石油的标语

荒野的路就是吃饭、睡觉、工作、想女人、再工作

就是一滴露珠,落在漫无边际的寂静里

兄弟呀,野草安居、野草才会疯长

黄沙飞舞,浅浅的河水才能渗进泥土

十年的荒野挪来挪去

城市是别人的,乡村是别人的,只有大风里的我是自己的

大风大风可否小一点,刘建利抱着周岁的女儿说

赵蛋蛋跪在他爱人坟头说。可是,风聋了

今年三十五,明年三十六

光阴呀,这辆透明小火车,如果愿意,请慢点开

三迭、白垩纪,麻雀、蟋蟀、大雁,还有养我的

石油、天然气,它们都老了,要让它们也能登上车

我,我还要点根烟卷,借与天地一点火

我将再来一杯酒,把黑夜饮醉,让爱神交出阳光的小钥匙

谁言春风不出嫁,你看,那花丛里的蝴蝶飞来了

我的生活又回来了

塔里木灯

铁灯铁灯,罗布泊渔网里有漏掉的鱼

陶灯陶灯,尼雅佛寺和尚没有读完的经文

玉灯玉灯,楼兰姑娘的红色衣衫飘飞

电灯电灯,在轮台宾馆

映亮了,一个胜利油田地质工人,我那不再青春的脸孔

向着地平线行进

大雪覆盖山河

大雪之上,勘探队旗被大风刮烂

重型卡车陷进淤泥,只见马达轰隆,不见车身挪动

这是地质勘探队追寻石油一样黝黑而散漫的灵魂

重型卡车后面,勘探女工头戴大棉帽,脸颊冻得像通红的窗花

吉普车内,勘探队长神情严肃,手持对讲机大声吼叫

T.N.T地质炸药,不时激起冲天气浪

我把皮夹克使劲往身上裹,我胃痛依旧

背对大风,调好勘测仪器,我在地质作业本上写:东经125°41/北纬46°20

罗布泊

都三天了

大风还在刮

勘探队队长失踪,技术员失踪

骆驼失踪

指北针还在,方向却不见了

我找不到车辆

找不到帐篷

我和罗布泊,被大风刮得空空荡荡

大风还在刮

刮走了生

又刮死

大风把灵魂刮到半空

大风还在刮

我不再是勘探队员

也不是马行

我如此空荡

像风一样

柴达木石油勘探施工遇险

队长被人救了出来

指导员被人抬着出来

钻工大赵出来了

放线工英子出来了

爆炸工老A出来了

能出来的都出来了

我也出来了

那天,有人牺牲,有人受伤,但戈壁滩上的夕阳却依然又大又圆

回返的路上,十多辆大卡车

哐当,哐当

等待文工团姑娘来戈壁滩慰问演出

载重卡车熄了火

勘探队男人换上崭新的橘红色工衣

政治指导员黄启华头发光亮,脖子上扎了条小围巾

从山东带来的大狼狗

耷拉着尾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啊,木柴已经堆起

戈壁滩上的篝火将熊熊燃烧

盘膝坐在卡车旁

我边把玩一把蒙古族小刀,边陷进一部情色小说给予的想象

阿尔金山之夜

悬崖上

仪器工人邱小华像鸟蛋一样

掉了下去

他头盔里流出的血

怎么看

都像月光

篝火,还在燃烧

大野谷里

那些凉凉的微风,可是灵魂在飘动

夜深了

鼾声四起,我也困了

从不喝酒的老班长

居然醉了

他蹲在帐篷门口

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骂邱小华还欠他

两包烟

从黄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玛干

这是风的方向

一个东方国度的腰

这是日出时一条船,日落后行走的骆驼

这是有人哭泣

有人跌跤

有人出生,有人抱紧爱人双肩

这是人间路

路上花

这是打铁的抡起铁锤

找油的石油工人,依然在找油

这是我看得见的

命运

它有时是一吨海水,有时是一粒沙

停车场

北京吉普

靠在停车场门口,仿佛一个退休老人

而当年的司机阿荣,多么年轻,多么喜欢坐在野地里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罗马吉普,乳白色车皮

司机杨书才,湖北藉,很少说话

地质大队解体的时候,他流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走了

东风卡车,它的主人张师傅,我的一个大哥

因为车祸,他连声招呼都没打

就突然牺牲了

镇江越野车

左边那辆属于济南知青乔世华,右边那辆属于老工人巴拉刚

他俩总是吵架

吵完了就在一起喝酒

测量工程车

曾陷进山西的河谷,拖上来时

只剩下车头

金杯面包,司机是个女师傅

她没什么学历,也很少说话,心地却像秋天的野菊花

一样善良,六年前

她下岗了

上海轿车

我乘坐过多次,司机周治云总是开着它横冲直撞

幸运的是

二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事故

油罐车

司机退休后,执意要回广西老家定居,临走那天

天上还有星星

是我,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

救护车

属于卫生所的吴廉凯、程翠兰夫妇

他俩曾送我一付最好的膏药,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俩扔掉工作

去了上海

野营板房车,几百辆

有的掉了门,有的没了窗,有的没了轮胎

已锈迹斑斑

西南角

好多停车位,空空的

那些车辆,要么掉进昆仑山的谷底,要么撞烂在太行山上

要么陷进松嫩平原的沼泽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里依然有两个看守者,一是来自胶东半岛的一个老光棍,近六十岁了

再就是,一条大黑狗

勘探地球的人

1

勘探队。大风将至,众神归位

有人,逃回城市

有人,舍不得老婆孩子,调总部后勤

有人,调进一座炼油工厂

有人,嫌累,回农村了

有人,调总部机关,寻得一把加官进爵的椅子

有人,嫌工资少,辞职到广东打工去了

大旷野,千山万水重整方向。不想走,或是走不了的,皆是徐霞客的化身

唐:善调教风沙,仪器员

许:像闪电,测量工,来自清华大学

潘:云,气象专家

田:狼毒花,电缆技术员

胡:火,爆炸工

马:戈壁石,观测员,喜写诗

2

我,秋天,1210名勘探队兄妹

住在天山下

一抬头,就能望见天山

再抬头,可望山顶上的雪

这多好啊。我是个不优秀,也不算称职的男人

我知道,勘探的远方,名叫荒凉

那里潜伏着的饿虎

终将吞吃掉,我剩余的青春

而我,不为别的,仅为了这一座天山,以及山顶上的雪,也可蹉跎掉整个人生

3

勘探队。大雨过后

戈壁滩面目清新,小水洼眼神清澈

一顶,又一顶的野营帐篷,仿佛一个又一个省份

一辆,又一辆越野车,仿佛能把整个宇宙装进车厢,统统运走

4

寂寞是阳光的手,抚摸着大地

第十九号帐篷内,勘探队最美女队员田莉莉,是一位女神?

还是《聊斋》里一个鬼?

她的美,内敛,不扩散,仅局限于勘探队

她的美,是引线与TNT炸药的距离

此刻,她低着头看手机。她的旁边,爆炸工张子良,捧一束百合花

技术员刘同敏,揣来两块热乎乎的烤地瓜

此刻,从炊事班猪圈窜出来的一只小黑猪,探着嘴巴拱啊拱,拱帐篷门口的

一朵小野花

5

她是艳丽的罂粟,绽放在东经87.51/北纬44.40的天山脚下

她是寂寞的长信,被春天退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289公里的铁皮房子

她是天使之泪,滴落在蒙古国XI二维区块

她是一只沙狐的前世今生,在准噶尔盆地北缘乌伦古勘探区,和着流水的节拍翩翩起舞

6

祁连山下,河西走廊

烽火台年久失修,夜空蓝得就像一个童话

刘同敏,喝醉了酒,冷不丁拔出尖刀,把内心的伤捅在张子良肩上

张子良手持铁棍,轮在刘同敏庞大的身躯上

天亮了,车轮滚滚

勘探的远方,像重低音在回荡

张子良,亮亮的大光头,一片荒凉

刘同敏,抱着吉他,低头弹唱

7

副队长成爱民,驾驶罗利冈水陆两用车,去拖陷进沼泽的卡车

后勤班连夜打造小木舟

只身前去探路的施工员青岛阿纪,遭遇群狼

测量班长玉海因车祸牺牲

来自蒙古高原的明天,八级大风

将横扫勘探区

8

准噶尔大戈壁,那个扛着被大风刮烂的勘探队旗,跨着大步走进地平线的年轻人

依然没回来

帐篷门口,测量副班长周忠军

坐在石头上

噙着泪,吹响一把口琴

9

前行,谁的车队像星空一样寂寥?

前行,谁的命运像轮胎一样爆裂?

前行

那是周忠军,成爱民,刘同敏,青岛阿纪,与死神一起游荡,在无边的风沙中

前行

那是包有刚,张子良,田莉莉,诗人马行,与狼群一起奔突,在干旱的大地上

10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大旷野,你是一棵野草与一片云的对话

你爱上地平线的时候

我终于理解了千山万水,千山万水也理解了我

大旷野啊,你是老卡车运来的白天和黑夜,你是我和宇宙胸腔里鼓荡的大风!

殷常青

陕西眉县人,生于1969年。1991年参加工作,做过采油工、技术员、宣传干事等工作。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诗歌、散文集《小时光》、《沿途》等21种。

他,或者我们

现在,终于可以安静下来,终于可以呆呆地观察列车房一角

空地上的那只蚂蚁,小小的蚂蚁,它旁若无人地搬动一颗

无家可归的谷粒,它竟然搬动了,它竟然驮着和它一般大小的

谷粒,一会儿工夫就如影子一样消失了,或者说到家了。

他,或者我们,像歇息的蜜蜂,等待着迁移,等待新的奔赴,

现在如果是夜晚,如果还下着小雨,就在雨夜修书,把还有的

一点点儿软软的蜜语说给刚从甘肃娶来的妻子,如果这时

看见了一只蚊子,又有另一只匆匆赶来,就能叫幸福生活了。

现在,还是傍晚,风还在风中,钻机停止了轰鸣,他或者我们

只是一个个被时光用旧了的人,至今仍被时光消磨着,

像痒消磨着痛,黑暗消磨着光,像生活消磨着远大的理想,

最终会不会成为一堆铁锈?最后会不会和灰尘混迹在一起?

现在,时间终于停下了脚步,耳朵终于停下了嘈杂和喧闹,

在出发之前,终于可以从容地蹲下来,看蚂蚁搬家,

看不远处的一些野花在孤独地编织心目中的世界,

看一些蝴蝶,三三两两,乘着风把世界运抵天堂的广场。

他,或者我们,在停下来的时候,其实,那一瞬间张口结舌,

就像被什么击中一定要后退几步,其实,那一瞬间孤独的部分

就显露了出来:和蚂蚁的亲密交谈,其实是冷,和蚊子的热烈

对视,其实是凉,一直要绵延到内心、骨髓,一直到再次上路。

现在,已经接近暮色,钻塔上的灯盏就要落进安宁的黑里,

有人喊了一声,有人,的确喊了一声,钻塔周围那么多的人,

现在,它竟然像一座庞大的空房子,像一座敞开的胸腔,

或者说它也像他或我们一样,在侧耳聆听砸在心上的那个疼。

论铁人精神

铁人永远在路上,身影永远在时间的流水中——

风霜起伏,必须经历,苍茫遮掩,必须铮然有声,

我们在路上,荆棘在路上,一座油田在路上建筑——

只有试图歌唱的人,才有理由走在赞美的光芒里。

如果铁人藏在肩胛中的隐痛依然颤栗着,如果这个

世界全是无用的词语,怎么也盛不下那一粒比一粒

沉重的汗水,那么我也疼痛着,还有很多与祖国,

与石油有关的儿女也会疼痛。也许那疼痛,那颤栗——

与挚爱有关,与石油之路上的所有弯曲有关——

铁人,那挣出尘埃的身体,那悬于高处的星汉,

那坚韧的灿烂和照耀,当潮水卷动梦想,那么多

沉默的人,手捧石油经卷的人,期待幸福来临的人——

为什么会猛然泪流满面?铁人一次次从辽远的野地

回到祖国石油儿女的张望之间,他奔行、卷动的身影,

在石油之旅不断刻下精神闪烁的花火,仿佛远方的

辙迹中,有一抹如画的霞影,被骨肉记取,难以更改。

铁人。铁人。一种闪耀的光流淌,深远,漫长,

一种人间的眷恋和景仰,成为一个国家精神储备的

一部分,宛如一个时代的涛声,一段生命的源头,

让风声回到风,让石油从岩石中绽放,喷薄,飞升。

铁人的身体是血肉的,铁人的灵魂却和铁一样在风中

叮当。永远的铁人,永远在百万石油战士的辽阔精神里,

让那么多人跟随,如跟随自己亲爱的祖国。铁人。铁人——

在华北平原的泥污中,在三十年的寒霜中,火焰汹涌。

像铁那样生活

和铁一样,和那些钻塔、采油树、抽油机一样,

在平原披着风雨,披着霜雪,披着毒辣的日光,

那是石油之神最纯粹的儿女,简单,直接,无数次

奔行,停顿,又无数次扎下根。那是石油的铁——

人们写下诗歌怀念赞美,企图从铁找到一个开始,

然后进入它骄傲的身体,找到那隐藏在世俗生活中的

岔路口,或者语法的黑洞,企图变成那些坐在

铁与铁之间追忆的人,那些把泪水憋回心里的人。

清晨和夜晚之间,祖国和世界之间,一种时光

就在铁里,强迫自己接受岁月的磨砺,那些石油儿女,

和铁一样,从容越过对生活肤浅的满足,那是一首诗,

落在纸上的文字是多么渺小,又含着多么广阔的爱——

在一首诗里,我写下铁,写下天空和尘埃,小鸟和树,

风和氤氲,停顿和空白,我写下它们中间藏匿的铁,

那是生活中多少爱情的障碍,和多少爱情的坚持,

在时间的缝隙里,那是多少值得信赖的骨头和美德。

风吹,铁会在道路上颤抖一下,风继续吹——

生活会给回忆加上一件衣裳,给眺望送上一架梯子,

风吹着,一座油田与一座城池,情书满地,花团锦簇,

风吹着,石油儿女敞开胸怀,像铁一样的生活——

那些微咸的生活,在风中像铁一样簇拥着,弥漫着,

重新布置着一本书,装饰着一首诗歌,让众多的

眼神,在失眠之上仰望到三十年前沸腾的青春,

那是像铁那样热烈的青春,像铁那样生活的命运。

梦天岚

本名谭伟雄,湖南邵东人,生于1970年。高中毕业升入技校,学习车工专业,毕业后在湖南省国防科工办主管的一家大型军工企业任车工四年,转入厂办从事文字秘书及行政管理工作,后停薪留职到省作协当编辑。已出版长诗《神秘园》,短诗集《羞于说出》《那镇》,散文集《屋檐三境》,散文诗集《冷开水》等。

铁屑

1

它在车刀的切屑槽里蜷曲,落下,游走,

像一条响尾蛇。坚硬,在一瞬间变得

如此柔软,放浪形骸。我原本也是柔软的,

此刻,却意外地坚硬起来,像45#钢,

但我的坚硬里没有可以焊接的硬质合金,

只有砂轮在不断地打磨着我,这让人感到痛苦。

好在痛苦并不常有,当我知晓

愈是坚硬的东西愈脆弱,我又是快乐的。

我时而痛苦,时而快乐,当我摘下油腻腻的

帆布手套,哦时间,请允许我让车床的转速慢下来,

甚至停止,和你一起蹲坐在黑乎乎的脚踏板上,

请允许我抽一支烟,在机器的轰鸣声中,

发一会呆,再发一会呆。

或许就能看清大脑中不合时宜的混沌,

那些被废弃的山河,原是细密的丝线缠绕成的

烟云,疏于清理,如同我几近荒芜的

祖国,它锋芒尽敛,于众多齿轮的啮合之中。

2

“加油,低速空转”,多么简单的常识,

我每天重复这样的动作(而不是口号),

其实每个词的表面是粗糙的,像码在地上的毛坯,

它们排成方队,来自隔壁的锻造车间,

可以摔打,抚摸,搬运,但不适宜喊出。

在我的胸腔里,铁水也曾奔涌,

那恣意敞开的亮光,出于年少无知的激情,

已然冷却,却仍然沉重,再多的快乐也难以化解。

哦,这站着的8小时,拿起又放下的游标卡尺,

半自动手柄,不断伸缩的尾座顶针,以及铁屑的气味,

想象中皮肉焦糊的气味,在高温的滋滋声里,

与润滑油散发的浓烟一起,止于汗水和呼吸。

这让一个普工感受到生命被机械化的可憎。

以至所有的笔都是钝的,打滑,我不得不抑制住

在工作薄上写诗的冲动,并经常陷入这样的疑问:

除了到手的工时我还应该记住什么?

3

哦,时间,或许我应该先去忘记。

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我的忘记里有自制的麻醉剂,

它让我有过短暂的羞愧,但命运最终说服了我,

要我俯下身子,去印证它的精度,以微米为单位。

而青春以年的速度在奔跑,它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当我最后一个走出车间的大门,白玉兰掉落一地。

水泥池里的铁屑像一堆杂草,闪动着绿紫色的光。

我加快脚步像是要去追赶什么,但更像是逃离。

哦,时间,我用心跳记住的是你校正好的刀子,

它紧跟在我的背后,让我看到被剥离的未来。

纵有再多的锋芒也是枉然,你让我再一次看清自己,

无论是卸下的还是带走的,都在旋转,旋转。

4

多年之后我还能看到类似的场景,那绿紫色,

在白玉兰的白里,等待那个收铁屑的女人,

她满脸堆笑,站在一辆卡车的旁边看着,

几个临时工把铁屑铲到车斗里,这时雨下下来。

越下越大,这耽于怀念的一切终于得到冲洗:

灰尘,油污,口罩,黑指甲,噪音……

哦,时间,当我转过身来,你变得异常冷漠。

我看到雨中的自己已停止奔走,天空昏暗,

不远处厂房的弧顶,呈现出我不曾见过的锯齿形。

2014年7月18日凌晨于长沙

杏黄天

现笔名为雅克,原名何瀚,1973年7月生于甘肃西和。1993年至1995年在兰州连城铝厂电解分厂任电解工、铸造工,后到连城铝厂总厂人事部门工作。1998年重回连城铝厂电解分厂铸造车间,从铸造工做起,历任铸造车间技术员、车间主任。2005年至2008年在西北师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攻读硕士研究生。现在兰州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工作。

工业城市(组诗)

“在天狮星座骑的呼唤中

孩子出走家园

寻找天空的城市

靠近金属结构的阳光”

电解厂房

逼视灵魂的是更为红亮的阳光

站在电解槽前

常常想到底是冶炼电解质

还是灵魂

火眼注视一切的思想或神光

嘴唇的坚强有如金属

臂膀战胜沉默

天车是一道彩虹

虹下耸立着所有的阿尔卑斯山

同一时刻眼眸中的闪电

虹呜呜隐退

掠走所有山的灵性

集火焰于一身

照亮雄性空间

在这里

是谁使语言的尺度无限地延伸

裸露最后的秘密

灵魂在同一时刻燃烧

面对银白色的液体

挥出沉重的一钎

洒下空前的自信或自卑

天狮星座骑在孩子油亮的额头走过

家园模糊不清

流尽汗水

拥火焰思考

踩火焰飞天

金属结构的阳光环绕

我可爱而又可怕的儿子

你被命名为铝

是城市的眼睛

要告诉你的是

你的父亲剔去了你的衣着

你赤裸着

在城市的天空是羊群的白云

凝固的人生在打壳机下粉碎

渣滓的思想被铲耙撕裂

我行走火焰海出来的儿子

你有理由俯瞰城市

这些还活着的灵魂

和不甘平庸的人们

我的儿子

你天狮星座骑的守护神

铸造车间

河流在这里以固体的思想涌动

我最灿烂或最快感的一刻

是看铝锭走出车间

以另一种形式拥挤城市

和家园的思维

铝锭站起的过程

很能说明一切

结果是寻找坐标系

动作划过的曲线

舞蹈以金属的质感

在身体的每一汗孔流出

我是一块铝锭

蕴藏无限的可塑性

叫喊妈妈

城市天空的银河系

银色的果实是最诚实的劳动

离开语言更是本质

天车女孩

你金属火焰的笑容

深藏的玫瑰

使我习惯于不再仰望你之外的天空

动作动作

放牧羊群的动作

守护天狮星座的动作

爱情女神回来

重建崭新家园

我永恒的铝锭

源自爱

又超越爱

使城市的窗口洁白

使我不再因为孤独无助

而模糊家园

你佩带四十七颗钻石

鉴别所有生灵

没有谎言

没有阴谋

没有伤害的人生

我洁白的羊群啊

金属中至为纯洁的英雄

银也自惭形秽

在天车女孩鱼一样的眸子中

在雄性的阿尔卑斯山

只有你如鲜草莓

被痴情地炫耀一生

空间

此时

切割空间的不再是时光

是灵魂

与洁白的思绪

嘴唇能够企及的空间越来越小

只有赞美

只有月亮

或是白嫩羊群

伤痛在阶梯似的重复中

感典空间

空间的风覆盖海面

伤痛在火焰中涅槃

在固定的空间中永恒

再生

已是外在的形式

羊群的白云在城市的天空

空间渐次鲜活

灵魂散射光芒

是空间线条的血脉

城市不灭的神光

和家园永远的牵系

天车女孩

工业男性

空间的宝石

孩子的信仰

空间的双眸

天狮星座骑的守护神

因你而永生

而灵栖城市的羊群

而望见家园的归路

堆垛机

假设对你的感情可以堆积

假设果实可以堆积

假设思想可以堆积

假设完美可以堆积

假设梦可以堆积

那么

是幸或不幸

你的道路都会与我的相同

都会对同一机械

沉思

但现在

一切的假设都是徒然

爱你也难恨你也难

我转过身来

对自己说

天空多么广阔

我又多么渺茫

可以堆垛的东西

是如此地有限

混合炉

你的春天你的梦

你的通向光明的机械

在子夜过后

我还在奔波

什么样的混合炉

把我纯金属的想法稀释

双手举起渣滓叫卖罢

如果这世界还有良知

它会阻止

1996年

在工业的森林里(组诗)

夏日

无法忘记,夏日车间火笼一般。风的皮肤下,汗水象是血液

……以七百度的速度流淌……

咸涩的梦想滚落在机械之上,滋滋作响,无法忘记——

金属九百度的红亮比太阳更直接比红玉更美,还有——

炎热的空气,更残酷地从八方四面围困这些动作已经

迟缓而沉重的人:无法忘记——

就象生命无法拒绝食物一样,躯体渴望冰凉,就象——

越来越热的青春盲目执着的梦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厂房里的麻雀

厂房里的麻雀是那些参观的人,他们总是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一会儿落在平台上一会儿落在

减速机旁——

厂房里的麻雀转悠了一圈,除了满身的灰尘和噪音

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

事故

那么是进去呢,还是逃走?他有些犹豫不决

像是已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小困兽

但没有人注意到他

虽然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他把手伸进机床之中

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做

但那个痛苦的时代已经来临

大海的咸味始终在诱惑着他成为一条

没有咸味的鱼

狮啸

当森林里万物都已睡去,我听见了狮子低沉悲哀的啸声

当森林里万物的守护神醒来,我听见了狮子

沉重坚定的步履

啊,弱小食草的动物们,我善良的兄弟,请你们

赶快从夜的被子里钻出来,赶快

丢开黑暗的枕头

象我一样,紧随在这狮子的身后

奔向那闪烁不定的火苗

还有什么

灿烂,失落;沉默,喧嚣

一样是生活

寂寞,温馨;坚毅,疲惫

一样是活着

爱,我只有一个愿望

只要一双忠实的眼睛

与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

为生命而承受一切

1999年

心灵事件(组诗)

歌声

偌大的厂房里,只有

他的歌声回荡

嘈杂的机械的响动

也象是伴奏

我第一次发现

唱花儿的这个临夏人

是这么地忧伤

是花儿忧伤的调子呢

还是他的忧伤找到了

花儿

连人群也象是忧伤的伴舞

现象

机械的森林,时光,街巷

他穿越,象一只打洞的鼠

不停地碰见黑暗,以及

光线的交替。他象是未来

时代的人,与现时的生活

相悖。梦见

美、火焰;梦见自己

生活在沙漠之中;梦见

机械的飞沙走石、水、风

作为报偿,他象一株

灌木一样生活

他的刺更倾向于坚韧和

痛苦矛盾地热爱的方向

更倾向于伤害自我的沉默

和以绿色覆盖沙丘的方向

屈从

如果有这样的一间房子:

充足的光线,和可以遮蔽

光线的帘子,及玩具

地上铺着地板革

组成多种图案

他情愿象一个孩子一样地

生活。而不是思考:

他需要一间房子

以便盛放孤独的肉体和

飘游的精神

可如果只是如果

永远是如果。如果多象是

全部的生活。却很远

虽然梦中一切都似真的

总是这样,一天天,一月月

一年年,时光流逝

机械磨损,体力消耗

梦减少,迟钝增加

也总是这样,从来都是

郁郁寡欢,除了劳动

除了热爱。象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

支撑着这个人,以及

他的执迷,而这执迷

正是我们所没有的

事故

因为大地不够坚强

所以需要铺上铁板

因为天空不够明亮

所以需要装上灯管

因为生活不够辉煌

所以需要金属相撞

因为人已不知惧怕

所以需要机械

它的手伸出的地方

我们不能够到达

最后

我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可做

那就是沉默

而我的沉默却原是机械的喧哗

机械喧哗,那也原是金属相撞

金属的相撞却是风在动作

而风,风的动作似梦一般

梦啊,梦的疾驰多象沉默

改变了一切,却如从来就未曾

发生一样

劳动

我说,为了把那些不可靠的事物

表达清楚,而这还不够

我写,为了把那些不可靠的事物

描述清楚,而这还不够

我做,为了把那些不可靠的事物

能够留住,而这还不够

于是我劳动,为了把那些

不可靠的事物彻底消除

关于钢铁

这个角落里堆满了这些

锈红、暗淡的废物

以各种可能的形状

我们并不知道什么

关于钢铁。只有猜测

我们说金属的光芒

说坚硬的质地

还有黑暗等等这些

都只是我们的想象

想象的钢铁

我们锤炼这些钢铁

在其上打孔,制造

我们想要的图案

还有我们的想象

但多么可笑,人这种动物

永远在做自己并不能到达的

练习,梦。一如这些钢铁

一开始就离我们很远

他们有自己的死亡法则

阳光温暖那些热爱劳动的人(组诗)

开始

曾经喑哑,愤怒,这些齿轮

链条,曾经断裂、疲倦

青春曾经满脸是梦

虽然沮丧,也曾经

金属的闪电划过

机械雷鸣……

说罢,说罢,开始说罢

开始!人群兴奋,等待

焦虑而又无所适从,企图

改变生活,重新开始

既然

既然是零件,一颗又一颗

铁质的星星

既然在灰暗的天空和碧绿的

大地之间,一切秩序早已存在

既然被铐铆于

固定的奔跑之上

要直到生锈、腐烂、脱落

为何沉言默语,让人害怕

满脸尘垢,苍老麻木

既然有一张说话的嘴

变幻

你看不清,早晨工业的浓雾

和暮春的黄昏;你看不清

四季怎样变幻,人生

怎样无常;你看不清

在车间里碰倒在钢铁

栏杆之下,以为那是树

你倒立着看

看见森林,看见大火

看见火焰的皮肤

从森林穿过

瞬间

似蚂蚁般忙碌搬运

新鲜或腐烂的金属

美餐;头枕着废铜

如枕着冰冷的食物的

梦想

打包机咔咔嚓嚓,瞬间

一场交易之后

它象丢失了自己,蹲在

阴影下好长时间不想站起

秋天

书页落在大地上,落在

泥土里,落在厂房顶上

如闪闪发光的金币

梦游者彻夜检拾

阴谋和财富

他多象蝗虫,奋力

扑打,飞翔

在金属机械的空隙之间

肌肉的耐火砖和

钢筋的血液之间

渴望一个自己的秋天,全部

幸福

幸福多象孤独,夜晚

凄励叫声象是

已惨遭不测

吐出过多的风

梦没有栖身之处,梦

感到害怕

察言观色,怕碰到呵斥

冷漠。梦象机械

透过窗口看见星星和月亮

离自己多么远

离幸福多么远啊

幸福独自生活

象那些走动的影子

面具

四十七盏灯明亮如白昼

红砖墙斑斑驳驳

象同时张开的无数张嘴

我两手空空回到黑暗

就地跳舞,安慰自己

摘下墙壁上人模狗样的

那张面具

对自己好好说,睡罢

明天我会找到食物,水

找到一个六面被钢筋水泥

围困的地方

躺在其中,象死去一样

明天,不必再担心风声

和寒冷,驱赶一个

热爱劳动的人

走廊里的声控灯

空荡荡的走廊,黑暗而且寂静

从大楼的外面看

星星点点的灯光亮着,有时

如人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穿过黑暗又怎么样

什么声控灯,他对声音

充耳不闻。跺脚者

敲疼了自己的心脏

零点作业

他走进车间。他换上工作服。他

想起黑夜。金属发光

照亮他的脊梁。“我今夜还得

坚持”,他对自己低声说

“但愿这机械没有坏。”

他开启电源。那一刻他紧闭双眼

只用手和耳朵;嘴唇也保持沉默

屈从

她从梦中惊醒,突然坐起

楼道里有人大声哭泣,叫喊:

“为什么总是我?”

她睡下,安慰自己说:

“那只是一个醉汉,不必害怕。”

那是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他再也听不到机械的呼喊

梦中金属的光芒划过,刺眼

这在他们两者都一样

都得屈从于一种现状:睡去或者叫喊

热爱

减速机、梦、控制屏

在这个地方,他永远似闯入者

钢丝上落满了尘埃

如他的心事。每天

都被放在铁砧上

铁锤击打这个没有家的人

油污使他面目全非

似一个线性单摆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穿过嘈杂,接受冷漠、伤害

但还是热爱

这些金属、机械

如热爱自己的梦或幸福

如梦

如圆形广场,火焰流动

青春和节奏,这些彻夜的彩虹

狂热变形的表情,以及

所有的金属、机械

好象自己的前途和食物

还有活力,梦中想象的T形台

叉车来往,这些繁华

天堂或者地狱,都是生活

渴望

一座,又一座。机械,如铁塔

闪烁着金属的质地和颜色

钢筋水泥下的热土也一样

迸发着炽热的气息,渴望

黎明的太阳再次照耀,发光

限度

在梦中,他赤身裸体在钢板上奔跑,呼喊

他打开窗户,风吹进来,他的头发竖起

象一个怪物或是末日的宣告者一样,他呼喊:

“这么多的死亡,梦;这么多的坟墓,麻木

这么多,愤怒;这么多的安静;这么多……”

他跑上楼顶,人群在街道上观看:

“一个疯子。”但他呼喊;伸开双臂

就要飞翔:“我不是!你们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我

这么多的谎言,欺诈;这么多的戕害,杀伐

这么多,自私;这么多的潮湿发霉的欲望

这么多……;钢铁流血,黑夜哭泣

玫瑰枯死,你们看到了:噪音欺骗

噪音有副永不疲倦沙哑的好嗓子

圆桌会议上假牙跳舞;机械背后的狂妄

工业的悲剧!金币粉碎了梦

骗子面目慈祥娇好恶毒,恶毒

汽暖在炎热的车间里咔咔嚓嚓

金属磨牙的声音。齿轮碎裂了

齿轮如受伤的骨头,而他们,他们

用了那么长时间也修不好

阴暗而病态,报复。高层建筑

钢筋水泥的躯体比兰州还高

墙皮上斑斑驳驳,沾满痰迹

污秽。电梯加速,心死了

让我告诉你们,天堂或是地狱

生活的垃圾,生活在垃圾中,垃圾

制造者。垃圾。改变……

于是他飞翔,舒展双翅,掉在钢丝上

于是他喊:“我痛!我痒!我痒!!我痛!!我痛!!!”

辑二

白庆国

1964年生于河北新乐化皮镇曹家庄,高中阶段辍学。1983年参军,两年后退伍,回村搞过农副产品养殖,做过电焊工、管工、建筑工等。一直生活在农村,从事农业劳动,每年取暖季都会暂时离家,去当锅炉工,至今近十年。

锅炉工

没有人

知道我是一名锅炉工

我的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

夜深人静地冻三尺

我的劳动开始了

我有一台像样的锅炉

它高大悍武

有一个宽广的胸膛

每一块煤

我要求都是黑色的

黑的皮肤

黑的眼睛

但它的心肠

必须是火红的

月光下

我的劳动多么可笑

一会儿是一条黑色的影子

一会儿是一块黑色的煤

夜像水一样平静

月光干净地照着

一名锅炉工

一台灰色的锅炉

郭金牛

湖北浠水县人,生于1966年。从1994年开始在广东深圳、东莞一带打工,从事过建筑工、搬运工、工厂普工、仓管等工作,现居深圳龙华。著有诗集《纸上还乡》。

纸上还乡

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

数完就到了楼顶。

他。

飞啊飞。

鸟的动作,不可模仿。

少年划出一道直线,那么快

一道闪电

只目击到,前半部份

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

速度,领走了少年

米,领走了小小的白。

母亲的泪,从瓦的边缘跳下。

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那十二个名字

微尘

刚刚落下。秋风,

连夜吹动母亲的荻花。

白白的骨灰,轻轻的白,坐着火车回家,它不关心米的白

荻花的白

母亲的白

霜降的白

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

就象母亲埋着小儿女。

十三楼,防跳网正在封装,这是我的工作

为拿到一天的工钱

用力

沿顺时针方向,将一颗螺丝逐步固紧,它在暗中挣扎和反抗

我越用力,危险越大

米,鱼香的嘴唇,小小的酒窝养着两滴露水。

她还在担心

秋天的衣服

一天少一件。

纸上还乡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

很少有人提及

你在这栋楼的701

占过一个床位

吃过东莞米粉。

庄子

千年的庄子

赵庄/宋庄/周庄/一辆スズキ株式会社的机械

盖楼。挖坟。爆吧。

我被禁言了。

阎王死得早。鬼是鬼

周庄是周庄,蝴蝶是蝴蝶,水都往高处走了

庄子出现很多巫术。

失地的农民,育有一子一女,混入

流动人口/花白的绳子/约等于一寸光阴/约等于寸土

约等于寸金/约等于春天的故事

和中国梦。

这汉族的愁怨,都是临时工干的好事。

冰马

本名成立,1967年出生于湖北公安。1987年入湖北师范学院历史系,开始诗歌创作,毕业后分配到5307厂子弟学校教书。1993年辞职后辗转海南、成都、重庆、宁波、武汉等十余地打工,1990年代末到上海,从洗衣工做起,换过多个职业。2001年曾被无故盘查,投送进收容遣送站。著有诗集《雪地上的血迹》。

清洗婚纱

敲呵,刷呵,我用

猪鬃板刷沾上米汤一样的清洁剂

多么肮脏的东西!油垢、口红、污泥

汗渍和体臭,在上身

和裙幅,下摆和背带

在白色或粉红色的各个部位

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如何把肮脏的婚纱洗得一尘不染?

垃圾如何变成圣洁?这才是

洗衣工的焦虑

5月9-10日,上海蒙自路收容遣送站(组诗)

蹲着,或者坐着

蹲得发麻后,就顺势坐下。还好

硬木地板让双腿得以盘起

让屁股得以坐下

屁股承受了一生中

最沉重的力量

蹲着,或者坐着

这两种麻木的姿势不断交替着

回家的简单欲望

当坐姿再次换成蹲姿

屁股和大腿的距离重新

使屈辱与麻木向更多处游历

打火机

蹲着或者坐着,眼神

从空洞的天花板逡巡到墙角,当

小便的声音和气味开始弥漫

当回家的欲望和屁股一起

逐渐麻木

我渴望抽烟

“打火机呢?”——但他们

已经把我的打火机

像垃圾一样扔进了

那只积满廉价杂物的塑料桶

看守正坐在对面的铁架床上。

这个唯一可以进进出出的人

正在抽烟。一柄利剑

从手臂一直纹到手指

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他的

自由的打火机

清晨记事

尿已经缩回去了。第一尿

落在便槽的响声和看守的嘶吼

还在屋内回荡:“你的鸡巴好看啊?

你的尿臊喷香啊?!”

“给你们说了多少遍,

小便要同大便一样!X养的!”

嗨,不就是扒下裤子,

多简单的事情啊,

光着屁股蹲下去,

像女人撒尿那样嘛,我怎么

就忘记了呢?

湖北青蛙

本名龚纯,湖北潜江高石碑曾岭村人,生于1968年。2000年外出打工至今,曾在建筑工地打过小工,在国企做过酿酒工。

喜鹊

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睡上一觉,醒来照例听不到

童年的一声鸟啼。

工业时代把人们都唤出门,三五成群

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来到异地的工厂。

工厂已经老了,而生产线上的工人

似乎永远只有二十几岁。

他们是灰喜鹊,是候鸟也是留鸟

而我是冬天在大地上捡拾枯枝的鸟人。

鸟人,我这样骂我自己,在中国大地奔走

飞来飞去,始终留意着落叶乔木和电线杆上的

乌黑鸟巢。它也是一个家。

我爹娘住的破败瓦房,是我远在湖北的家。

瑟缩着,颤抖着,在中年的夜里愧疚着

为没能建设好我的语言国家,没能减少父母的牵挂。

这一行行建筑材料甚至不能用来安放好

我自己的身躯。它们断裂

掉在这里。

但我仍要说,我是我父母的喜鹊,是我们国家忠诚的

义务宣传员。他们也是。

他们来了,三五成群走进工厂大门,他们在打卡。

他们打出的时间正是中国的早晨八点半,或八点

他们贫寒地分布在所有可能的岗位上。他们是最有希望

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

但他们是中国的忧伤。

月亮在工厂中的位置(组诗)

1.我和月亮互相看上一眼

过些日子

月亮

就变换一下在工厂中的位置

我和月亮达成默契

工作间隙,即晚上九点

互相看上一眼

2.月亮的职业生涯

从职业生涯的角度来看

月亮有自己从头至尾

服务的轨迹

在顶头上司看来

月亮容貌姣好,远观可得

近处则如烫手山芋

重要的是永不放弃

3.月亮的升迁

员工甄选,职务攫升,薪酬增加

月亮得到不公平待遇

我看月亮表现平平

严重睡眠不足,朦胧着眼睛

谁知道月亮的秘密

4.月亮的多样性

工厂有时出奇地安静

豆叶杉间的小蜘蛛

不知不觉做了美丽的孕妇

月亮从云层中站出来

想对哀伤的你

说话

5.月亮职务说明

后来我们修订了职务说明

月亮的事情不再予以考虑

我们谦恭有礼,举止专业

显示出对戴绿帽子顾客的关心

相信我们

赚取利润,这是月亮之亮的惯例

6.月亮新同事

后来迎来新同事,迎新会上

一群黯黑的脸

被月亮倏然照亮

月亮十分遵章守纪

不迟到,不早退

有月亮在

一群人,无缘无故地高兴

7.月亮的差错

月亮喜穿黑白服装

从事性骚扰的高层人士

不断点头,称月亮气质高雅,着实迷人

月亮从树稍上升起

填补一两人的空虚

8.给月亮加油

老实说,后来我们开始训练

如何不致落在月亮后面

我们加班加点

甚至老板同他的一帮下属

也“加油”“加油”齐声高呼

在生产线上,我们给月亮

放了一颗卫星

我们感谢月亮给了我们榜样

9.月亮表现考核

由于考核者的偏见

月亮被认为

一月只有一两夜表现优良

乘此机会

我们高谈阔论,找乐子

或者谈情说爱

其余时间

我们遮住我们的半张脸

10.月亮的薪酬

乌云越来越多

月亮只能靠出勤小时

获取工资(Wage)

总之,月亮老是怀念

以往天高云阔

拿月薪(Salary)的日子

11.月亮假期

相信我身上多少有些蜜

可以分享给你

但我本身不是福利

月亮也不是

月亮如若出轨,我们定会失魂落魄

她该给自己月亮假期

12.向月亮抱怨

时常在工厂里走一走

月亮不是在我前面

就是在我后面

月亮,我想着解决问题

担心被问题解决

月亮,寂寞把你我连在一起

但你从不说一句话

给我听

13.与月亮未定契约

在月亮下面,工厂

未能生存下来

工作后,字迹逐渐模糊

要么化为灰烬

我一定要肯定我自己:月亮下面

我犯过错误

月亮下面,我一定悔恨终生:

没有完成月亮下面的任务

铁骨

本名黄万国,四川省资中县双龙镇人,生于1969年。1984年初中毕业后务农。1985年下半年去凉山州雷波县284森林伐木修工路,两个月后停工,去陕西略阳县中川乡修水电站至当年年底。1986年去贵州修建铁路三年。1988年至1994年,在上海松江当装卸工。1995年来到广东,当了近二十年建筑工人,做过石工、装卸工、挖孔桩工人、木工、抹灰工。2005年学会上网,开始写诗。

塔吊

我见过多数塔吊

都有着雄鹰般的身姿

就好像一个家

必须有副坚实的身板来扛

但塔吊总有老化的时候

即使涂上新漆

那骨节的摩擦怎么听

都像八十老人夜半的呻吟

我曾见过一部老化的塔吊

在工人的威逼和老板的默许下

不断调大负荷,直到有一天

它在一则新闻中垂下疲惫的头颅

这情景很像我的母亲

但我从不说个中的细节

不愿母亲像行刑台上

等待枪决的巴黎革命者一样

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

重新把悲痛展示一遍

我更不会告诉天堂的母亲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塔吊下工作

就像她的一生在泥土里挥霍

理发师

一个帆布包,一壶水,一个脸盆

一把折叠椅。七十老头瘸着一条腿

常出没在帝王大厦附近的树林中

老头没创意,永远的平头光头罗锅头

但他修面功夫了得,每当精神不好

我就找他修个面,时间一久也算认识了

我们从未交谈过,但我能从他

剃刀的声响中知道他的心情

他也能从我精气上看出我的烦恼

九月三十号,老板给我们结帐

没接到新工程,叫我们先回家休息,

有工程再通知我们。临行前

我找了四个地方才找到老头

这家伙,居然在公安局后面的林子里

也难怪,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和往常一样,我闭目靠在躺椅上

老头的剃刀照例先在牛皮上来回打磨

那激促撕擦的声响少了以前的悠闲从容

多了战前的筹备和愤怒

在五指扶着我头顶的时候

明显感觉他有扭住敌人脖子的快感

刀锋似鼓点战旗铁骑在大地纵横

在掠过脖子的时候,我有一份隐隐的期待

我能感觉到,他也有一份兴奋的悲悯

唐以洪

四川仪陇人,生于1970年,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先去沈阳,在建筑工地干活,1994年来到广州番禺,在鞋厂做普工,后又做建筑工,辗转于深圳、东莞、佛山等地。2001年去北京继续做建筑工。动荡的生活也使得诗歌创作中断了数年,直到2004年进入温州的一家鞋厂,才重拾诗笔。

寻找那条陪我回乡的腿

我把我的名字

弄丢了,我叫唐以洪

他们却叫我后帮机

和那台机器同名

和那台机器一起

不停地运转

我把我的黑发弄丢了

这些白发像银针

一针一针挑着我

叫我小后帮的工友已不知去向

新来的,天天叫我老后帮

我把我的腿也弄丢了

这二十年,我进鞋厂

五金厂,制衣厂,大街

和小巷,一直在寻找

那条能够陪我回家的腿

退着回到故乡

从北京退到深圳,从东莞

退到杭州,从常熟退到宁波

从温州退到成都,退到泥土、草木

五谷的香气里,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从工地里退出来

从机器里退出来,从那滴泪水里

退出来,从四十岁退到三十岁

二十岁,十岁……故乡依然

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面朝未来

退到母亲的身体——那里

没有荣辱,没有贫穷贵贱之分

城乡之别。没有泪水,相遇的

都是亲人

好像我就是他的父亲

那次回家,我的儿子

正在和邻居的孩子玩耍

看见我,立即躲到我母亲的身后

把手指放在口中,一边吮着

一边探半个头,平静地,怯生生地

打量我,好像我不是他的父亲

而邻居的孩子倒是兴奋得

不知把手脚放在何处,一会儿唱歌

一会儿跳舞,一会儿骑在小板凳上

驾驾驾地叫着,围着我在院子里

跑了一圈又一圈,想与我亲热

好像我就是他的父亲

直到天黑了都不肯回去

把那件工衣藏起来

那件工衣,灰色的

我要把它藏起来

灰色里的泪痕,和汗水

那些胶水味,机油味,酸楚味

线缝里的乡愁

也把它们藏起来

它二十岁,和我进厂时的年龄一样

我就把二十岁也藏起来

它那么的肥大,曾经裹住我

就像裹住一只发不出声的蝉子

浑身颤动着

我就把颤动也藏起来

藏起来,统统藏起来

把它的灰色,包括

闷头干活,像一个哑巴的我

包括像哑巴我的他们

藏到最深处

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担心从记忆的深处

又把它们揪出来

再一次受到磨难

和伤害

搅拌机

已经锈迹斑驳

焊枪缝纫的几个补丁

更加陈旧,沧桑和贫穷

看不清它的籍贯和型号

但我知道它的性能——

叫它转动,它就转动

叫它停下来,它就停下来

它无法拥有自己

它属于工地,工厂,流水线

与昏暗的生活和现实

包括身体上的铁锈

也被沉重的锤子敲打下来

它转动着,三十年如一日地

吞下生活的沙石,纸片,胶粒

和废料,吐出了月光一样的

信仰,和自己的内脏

它的嗓子已经嘶哑

牙齿松动如还乡者,旋转的皮带

是刚刚换上的,它从原装

变成了组装。它扭曲的面孔

我怀疑,它的来自内心的

轰鸣与哀愁

也不是自己的

我写过断指

我写过断指

写过他们缠着带血的纱布

像早产或夭折的婴儿

躺在长三角、珠三角……

这些产床上

写过他们的疼痛和麻木

与瘦草相比他们略显粗壮

但他们比野草还要弱势

草被割了还可以再长

他们断了就永远不能焊接

像是被切割了一次又一次的废铁

我写过断指,写过他们在仲裁大厅外的徘徊

相互拥着哭成一团

写过他们望断秋水般的等待和地狱般的绝望

我还写过,在调解书上

他们是一截又一截廉价的火腿肠

我写过的断指,如果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但很多很多的手指还在不甘心地走上去

他们常常在我的梦里

突然站起来,像一个又一个背井离乡的孤儿

他们齐刷刷地站着,仿佛一支逐渐浩荡的队伍

去讨伐漆黑的夜色

含着泪水的乐园

那里,我住了半年。他们的那些事儿,了如指掌

包括难以启齿的。都是一些打工夫妻

属鸡的命。刨食于工地,车站和码头,垃圾场

或者流水线上,用血汗奉养父母,养育孩子,吃饭

穿衣,交水电,办暂住,和你一样,要过性生活

只是,当你在自己、别人的床上,或者娱乐场所

幸福得呼天叫地,快要死去,他们还在抽劣质的烟

使用最便宜的卫生巾,在最简陋的出租房里

当哑巴夫妻。

那里,一个被扒光了衣物的地方

无数肉体和灵魂。无数个房间三合板隔成,纸皮隔成

无数张床摇摇晃晃。无数张被单和蛇皮袋连成的遮羞布

由风撩起来被月亮的光斑偷看。白天被生活抽打

晚上才能逃回那里,用火焰疗伤

他们需要在身体里寻找人间剩下的一点快乐

他们的身体,是含着泪水的乐园

那里,我从来没听到歌声,只在夜晚听到

纸皮那边的床板嘎吱嘎吱试探性地响着

仿佛得到一种暗示,其余的床板跟着响起来,先是一张

二张,后来就很多张了,响着,小心翼翼地

像一曲无力的合唱。我相信,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

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白天叫不出苦,连夜晚的

一点点快乐也不敢叫出来。不敢叫出来。

无数肉体和灵魂,小偷一样躲藏在夜的深处

但他们常常被从夜的深处,那点点快乐里

揪出来。袒胸露肩,一排一排地蜷缩在

屋檐下接受盘查。盘来查去的

他们的身份,依然是打工夫妻,打工的夫妻

那里。污水沟。垃圾场。阴暗,潮湿。游医的广告。

阳痿性冷淡,冰凉的字,铺天盖地,让人错觉他们

那样了。他们当中肯定有人那样了。我常常听到

张三家在吵架,李四家,也在吵。一半为钱

另一半难以启齿。

十月八日在苏小小墓旁

许多人偎在她的身旁

照相,像偎着自己的女人

我也照了一张

在五百年前的那张桃红床上

她睡得正香

我不敢弄醒她,怕她开口就说

——官人,银两。

现在物价上涨,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

一个连盘缠都挣不够的打工仔

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

最重要的是合影的时候,突然感觉

我在背着流水线上的老婆

与她偷情

因为,她是江南一代名妓

一想到他们

把我该涨的薪水和回家的盘缠

大把大把塞进低领的发廊

我理直气壮地直起了腰杆——

怕啥!只是和一个死人照了一张相

陈年喜

陕西省丹凤县人,生于1970年,高中学历。至今当了十五巷道爆破工。上世纪1990年代开始写诗。

意思

我们三个:老陈、老李、小宋

分别来自陕西、四川、山东

我们都是爆破工

走到一起不是义气相投

也并非什么缘分

我们每天

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

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

每三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

就成了我们生活最大的意思

有一回

我们喝高了

小宋唱起了山东大鼓

粗喉亢壮,鼓声铿锵

在古老的戏典里

做了一回武松

老李突然哭了

他说对不起小芹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说

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

就不穷了

我最后吼起了秦腔《铡美案》

一生气

我把陈世美的小老婆也铡了

事后,我们都说

这酒,喝出了大半辈子没有的意思

前年

小宋查出了矽肺病

走的那天

他老婆用他最后一月工资

请来了镇上最好的班子

让英雄武二哥美美送了一程

去年

老李让顶石拿走了一条腿

成都的麻将摊上

从此多了一只

独立的鹤子

如今,我还在矿山

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

新来的两个助手是两位童工

他们的时尚词和掌上游戏

没一点意思

每天的红烧肉和炮声

也早已没了意思

我不知道,这后半辈子

还能不能找到点

活着的意思

东风吹起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走了

吹着,吹着

都吹成了烟尘

炸裂志

早晨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炫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晚年的巷道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

儿子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我昨夜抱你的梦

和露水一起

还挂在床头

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你的母亲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

风雨的田头

我们一家三口

多像三条桌腿

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

儿子这也是我们万里河山目下

大体的结构

生活不是童话和动漫

儿子

我们被三条真实的鞭子赶着

爸爸累了

一步只走三寸

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

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你说母亲是你的牡丹

为了春天

这枝牡丹已经提早开了经年

如今叶落香黯

谁能挡住步步四拢的秋天

儿子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桔杆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见那些人间的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2011-09-11

牛二记

                 

牛二是我的副手三十六岁山东人

而鬓角已经过了五旬杂草丛生

他说这杂草源于半生的革命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革命是与生具来的本能

目的不一方式也各不相同

牛二选择了向内的暴力

以汗为先锋以血为后盾

要杀开命运的另一条华容

牛二十五岁进煤窑

从山东到山西从四川到广东

他要抓住黑暗里一盏照路的马灯

他一路穷追血肉纵横

最终以两根手指一条肋骨的代价

换得母亲八年的残喘

弟弟十年的举人梦

牛二的另一面生活

一直是一个谜

黑暗的身体里是否亮起过另一盏灯

或许那道门从未开启

或许根本就没有门

二十一年过去不是一挥间

仿佛陈胜吴广抗秦

李自成请命

以高亢开始以灰丧结束

如今我看见牛二已经疲惫不堪

像战国末年

杨寨和杨在

我工作的地方叫杨寨

西秦岭南坡一条平常的夹沟

没有杨姓的居户也没有山寨

吸引我们到此的是一道金脉

我们的心思我们的爱恨情仇

由炸药说出它同时替我们说出

贫者无家别久别胜离婚

也说出人有圆缺贵贱此事古难全

炸药前面是死

炸药后面是生

我们这工作类似荆轲使秦

我的伙计叫杨在

川西坝子上袍哥的后人

能吃肉喝酒也能耐寂苦

头顶洋槐白栎的八代落叶

如著作等身

我们每天紧衣束带

矿灯照耀昏暗的前程

对矿脉望闻问切

然后决定下刀的方寸

仿佛华佗为相国问诊

稍有差池或懈怠

遗祸的何止风中白发和呀呀幼齿

八百米深处的巷井像巨大的迷宫

让人想到虎头要塞和帝皇寝陵

在一条巷道尽头我曾见到一群盗宝人

被毒气扑倒在地

他们的身体安静得像一堆矿石

他们的妻儿从口袋里的相片上出来

把他们的眼睛合拢

2011年9月我离开了杨寨和杨在

再也没有回去

据说东面的山凹里竖起了酒旗

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拥挤

听说杨在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药前面

跑成了一团雾

他娘子从坝子上给我发来几回短信

说房后林子里夜夜有人哭

我没有回复

这些年商洛山已很少下雪

不知道杨寨和川西坝子

是不是也一样

雪没了冬天还在

2014-09-24

大雪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

让一条小路在秦岭腹地

更加弯曲

模仿了时间和流水

采金人从矿洞出来

雪让他更加平静暗淡

雪是他的老相识了

他见过高原的雪

平原的雪

八百米深处的雪

一滴一滴滴落的雪

人心经年不化的雪

有几片雪就嵌在他的身体里

成为北斗七星

东去的汉江隆隆有声

它也是雪的一部分

跑得再快最后

都要回归石头

流经之地布下尺子和舍利

秦岭大音稀声归于无形

一列火车被腹中人押解

跑得比北风更迅疾

采金人回到住处

推开大雪封门的草料场

红豆杉

我在汉水之头看到它苍绿孤单

它的脚下是岩石山风布施的薄土

它还年轻又显然老了

像带着沉重泥沙的我们

在寂寞的秦岭

它们不是最孤独的物种

和一只青羊相比

它们的真实又如此虚幻

在它的身后历史如一地羊骨

起风了枝头纷纷伏下身去

一群大雁抖落一身尘土

此去蛮国三千里

脚下的秦岭又高了几尺

李笙歌

本名肖文,四川南充人,生于1970年。1993年南下广东,辗转于广州、佛山、东莞等地,当过七年工人,还从事过业务员、记者、编辑、策划师等工作。

梅林,梅林……

海风吹来,火红的簕杜鹃

在空气中耗尽了一生

上梅林,下梅林,灯光依次亮起来

海风吹来太平洋的热浪

工业区里,填满沧桑的外省人

他们长久地呆在铁皮屋下

在流水线上忙碌,奔跑,不知天日

半生都在做着相同的工作

瘦削的身体,像机械一样麻木

这些工业的隐形人--

用勤劳的双手,幻想生活

直到脊背扭曲,撑不住风雨的侵袭

青春,被梅林关的秋风卷走

而眼前的生活,还是十年前的生活

被劳动简单地捆绑在一起

大风吹过车站、码头和人群

风里,那么多还乡的人

而另一些人,还在继续到来

像大海的潮汐在尘世里翻滚

梅林,这异乡的故乡啊——

远方是浮云,和更远的海岸线

一闪而逝的光阴……是什么

让我们遥不可及

疲惫、恍惚、苍白、无能为力

暗自锈蚀,却又盲目地爱着

忙碌地爱着,动荡的生活

梅岭,多少岁月流走了

是什么,让我们守在这里

打工,打工……然后是微笑

痛哭,表达和深度的迷失

跋涉者

雨。琼州海峡。天空墨脱的乌云。时间和

大海都呈阴性。他教唆碳笔运动:十一级

台风,在海上拉响警报,与天空阳性的屁

响和鸣。海岸。集装箱。热带雨林……在

佝偻的冬天里一路撤退。他睁开游离而涣

乱的瞳孔:天涯!在幕帷低垂的车窗里逼

近。他读到:南中国。岛屿。沉船。椰树。

鸟屎……不同于西部荒漠的气息。这华丽

而冰凉的气息。雨,苍空漏筛的水晶体。

在他的额头押下,翡翠的冷。命运和岁月

的属性,以及一个流囚的名字。火车,暮

年的长者,一路哮喘着爬行。“谁的眼泪砸

伤了铁轨?留下一个人的愤懑、忧郁和叹

息?”他想起:遥远的磨子岭。雪积三尺。

中药房。年轻的女医生。夜里性感的药香

气。而这前方,这未曾抵达的……他在记

忆的剪票口匆匆写下:某年。某月。某日。

脚底下一片生死未卜的土地……

2000-12-18 佛山顺德碧江

打工者

二十世纪80年代至今的中国工业史,是一部

血淋淋的打工史,也是一部影响世界的、伟

大的、混乱而丑陋的工业史。

                            ——题记

年复一年,今夕是何年?兄弟们,姐妹们

让我们醒来,让我们摸到生命的麻木、疼

痛和羞辱。从辽阔的工厂,让上帝抽出所

有的苦难之身。从工业的洪流中,从伪善

的嘴脸下,从恶臭的油污中,抽出我们的

痨疾之身,让暴烈的阳光重新灼烤啊——

那锈蚀的灵魂和冷漠的黑血。狠狠地!让

我们摸到自己喑哑的心脏和筋骨!兄弟们

姐妹们,让我们醒来,暂时远离工业和疾

病,远离沾满汗水和经血的钢、铁、铜、

铝、银,远离机器、喧嚣、订单、惩罚、

失业和冷眼,流着眼泪,在荔枝花盛开的

山冈,遥远故乡,喊声爹娘,妻儿,父老

乡亲。让我们的心,穿越这南方漫长而荒

凉的铁轨,回到千里之外空心的乡村——

在那里,我们的小杂种已经出生,带着纯

洁的睾丸,在起风的旷野上奔跑。我们的

女儿啊,还在经期的病痛中忍受折腾……

请让我们愧歉!用仁慈之心说出爱:给我

们无辜的儿女。请记住他们忧郁而孤单的

童年,那粗糙无望的成长。在那宽广旷野

请让我们哭泣:为那挑灯耕种的亲人,为

那故乡田埂上日渐苍老的阴影,为我们善

良的土地和雨水,畜牲和五谷,为那苦楝

树下终日的哮喘和呻吟——那恍惚而黯淡

的伤逝!让我们为弥漫着农药气味的原野

凭吊:当麻雀成群死亡,乌鸦集体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