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曹禺的戏剧作品极富盛名,往往会在短短几幕之中即有强大的冲突性,每个人物都具有着其典型性和矛盾力。在众多人物中,曹禺尤其善于刻画女性形象,以《雷雨》中的繁漪、《日出》中的陈白露为代表。
这二位又有明显不同,繁漪是狂热,白露是沉沦。繁漪是冷寂又暴怒的,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她的美丽咄咄逼人,她的愿望又是理想化的。她反抗、不屈,她的爱与恨都在燃烧。与繁漪相比,陈白露人如其名:白露代表着由热转凉,夏日过去后,露水即将凝成冰霜,虚无缥缈。她将自己的人生化作了晨光时的露水,脆弱、转瞬即逝。她不相信理想,或言她不相信自己能够看到理想实现的一天,因此她选择了不反抗,顺着时代的洪流醉生梦死,直到走投无路。
茶花女:在清醒下堕落
陈白露是一个中国半殖民地时期的“茶花女”样的人物。她是北方洋城天津的头号交际花,住在豪华酒店最豪华的套间里,账目如流水,也有大把的人乐得为她埋单,愿花上千银元得她一吻。她的房间是名流们往来的地方,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她被年龄可以做她父亲的银行行长潘月亭包养,并通过夜夜笙歌来维护上流社会的关系,暗中帮助潘月亭的生意。
改编的同名电影《日出》(1985)海报
她在成为交际花后的人生轨迹与“茶花女”玛格丽特几乎如出一辙,甚至连拒绝追求者的话都有着强烈的既视感。
玛格丽特:
“一个每年要花到十万法郎的女人。对一个像公爵这样的有很多钱的人来说是可以供养得起的,可如果换成一个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可就很棘手了。以前我所有的年轻的情人都没过多长时间就离开我了,这就是明证。”
陈白露:
“你有多少钱?……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在这样的浮华中,她们获得了生活上的快活;她们又都在内心里有巨大的空虚感,因为“茶花女们”对这种庸俗、轻贱的奢华又都看得真切,却得不到心灵上的解脱。当陈白露度过耀眼的二十二岁生日时,她是全场目光的焦点,每个人都用双眼记住了她这一刻的璀璨,但她同时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未来。顶顶的红人,觥筹交错,男男女女都娇笑着称她一句“心肝宝贝”“陈小姐”“潘太太”,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是娼妓,不过是高级些的娼妓罢了。
《日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9月版
戏中陈白露唯一一次反抗便是搭救“小东西”。小东西是被卖身给金八爷的小女孩,她逃到白露的房间中,让陈白露动了恻隐之心:她自甘堕落,但不想一个被逼良为娼的孩子卷入比她更为下贱的、最凄惨的命运里。她不惜一切代价去搭救,英雄式的行为既是善良,也是一种自救。然而,金丝雀没有能力在所有人命运的幕后黑手中救下任何人,她亲眼见证了小东西变成在三等妓院老妓女翠喜怀中裹着的尸体。那一刻,隔着小东西的尸体,“一个年轻的貌美的女人和一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样默默地、彼此对视着”。这是低级娼妓与高级娼妓的对视。曹禺在《日出(跋)》中写小东西与翠喜是命运的共同体,翠喜是小东西的未来,然而陈白露实际也在这命运的一环中。翠喜曾经也是风光一时的头牌妓女,年老色衰下场如是。与其说她是惨死的小东西的未来,不如说风头正盛的陈白露是她的过去?她们三个看似阶级地位极其悬殊,但都是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曹禺写作陈白露这一形象,取材于许多红颜薄命的交际花、女明星。彼时因为金主破产便自尽的交际花也不在少数,陈白露的死亡接着潘月亭的破产,看上去是一个无法承受生活瞬间倒塌的女人为自己过往的选择与赌博偿还预支的债务,实际上,她对潘月亭自然是没什么感情可说,真正压垮她的也并不是一个金主的落魄,而是结尾王福升那句“金八爷已经替您把账都还了”。金八爷给她结账的行为无疑是从潘月亭处购买她的全部使用权,这于她而言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两样:只要她继续当她的红人,每天花钱如流水,谁来保障她的生活不都是一样的吗?更何况金八爷能够整垮潘月亭,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权力掌控者,这对于一个交际花的事业来说,是只上不下。
但金八爷和普通的金主不一样。他是胁迫小东西就范的人,更是将小东西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当她孤身一人来到天津过这样灯红酒绿的生活时,她的心便已差不多死了;当那承载了白露恻隐之心的小女孩头上系着她送的红绳自尽时,她看着自己又被金八爷杀死了第二次。李石清在她的靠山失势之后骂她“你这个娼妓”,她纸醉金迷、雍容华贵的体面本质被揭穿,他给予了她最直白的羞辱。她的虚荣被当面横刀劈开,她依靠潘月亭,李石清依靠潘月亭,潘月亭又被金八爷玩弄,谁都逃不出这个连面都没露过的人的掌心。她不能再继续成为刽子手的玩物,于是服毒自尽。
人终究要做到“心口合一”,如陈白露一般清醒地堕落,可以说是这场戏从一开幕,便已注定了悲剧的结局。陈白露最终捧回了那本名为《日出》的诗集。这样模糊、朦胧的暧昧如日出的光影,照在陈白露茫然的脸上。她以为她故意的迷失能够获得长久的安宁,最终还是自食恶果了。
《日出》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精神寄托,但这究竟是不是一个虚幻的梦,随着陈白露的死亡,也无从得知了。《第一炉香》里,同样做着交际花的葛薇龙曾经许下:“我回去,做一个全新的人。”她没能够回到上海,陈白露也没能等来日出。
电影《日出》剧照
救风尘:虚假的理想主义
在这类故事中,总会有个尽力救风尘的男性形象出现。《茶花女》中是阿尔芒,《日出》中则是方达生。
方达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不合时宜”。他是陈白露的青梅竹马,和白露有年少时的情愫,在乡下做着教师,对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有着近乎文化冲突的不适。他的出现就是来劝说白露离开、和他回乡下结婚。
陈白露对他的拒绝正是来自她对人性以及软弱的理想主义的了解。她曾经嫁给过理想主义——她和一个诗人在乡下结婚,过着贫穷的生活,生有一个孩子,这都是她为了对方口中的爱情的付出。当他们的孩子死了,那个诗人毫不留情地抛下她,追逐着他口中的“日出”去了。她早就经历了同样的追求,也过了方达生幻想中的贤妻良母、不求荣华富贵的生活。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他所倡导的是一种田园牧歌式自由的、具有高贵人格的理想,和陈白露这种虚妄、消耗的富贵人生是精神的两个维度。但陈白露早就知道了这是空想理想主义,也看出了方达生的单纯、幼稚和肤浅。方达生甚至不愿意去理解陈白露的处境、这个社会的恶疮,他有理想和坚持,但他只会愤愤不平地说:“世上怎么允许金八这种人活着”,直到白露讽刺地回答:“金八这种人决定了我们怎么活着”。
他看似代表了不为世所容的清流一样的正义,但这种正义实际上是极度软弱、自我崇拜的。最后,陈白露失去了一切、面对高额账单时,方达生苦口婆心劝说的内容依旧是“你心里痛苦。……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他对于陈白露既有着居高临下的道德规劝,但当知道陈白露与前夫的经历之后,又马上选择了放弃。曹禺在《日出》的跋中写道:“可怜的是这帮‘无组织无计划’,满心向善,而充满着一脑子的幻想的书呆子。……却自己是否能为大家‘做一点事’,也为将来的阳光爱惜着,就有些茫茫然。”
电影《日出》剧照:方达生与陈白露
在《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再次堕落是牺牲,她的爱情足够古典、动人。《雷雨》中也处处是爱情,哪怕最终为爱成魔。《日出》则不同,从头至尾无一人有真正的爱情。顾八奶奶的爱情是用金钱置换的,方达生追寻的是幻影中的竹均,陈白露爱的诗人奔向日出,不会为她停留。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方达生没有能力给陈白露带来真正的希望,陈白露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无力去反抗,更不像方达生一般有着天真的傻气,不堪的痛苦让她无声地死去了。这些故事似乎离得很远,又随着每天的日出涌现。曹禺认为故事的内核在于《道德经》里的这一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他认为自己是笔下讽刺的对象方达生一样的人,然而能够留下《日出》这样的作品,写下陈白露这一动人的悲剧角色,已然是“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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