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源于村上春树，大于村上春树
由村上春树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驾驶我的车》，恐怕是近两年在全球最火的亚洲电影之一了。导演滨口龙介也因此成为继是枝裕和之后，又一个备受关注的日本导演。
《驾驶我的车》电影海报
很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村上成就了这部电影。而上一部改编自村上的电影《燃烧》的大获成功，似乎更佐证了这种想法。
其实，作为一个十几年的村上老粉，我认为《燃烧》与《驾驶我的车》的成功，有一个共通的原因：不忠于原著。
在此之前，唯一能稍稍走进大众视野的“村上改编”，是2010年的《挪威的森林》。导演陈英雄非常忠实地还原了小说情节，电影却也因此沦为了一部烂片。“村上的小说真的不适合改编成电影。”当时看完那部电影，我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作品中经常表现的主题：死亡、失去的感伤、无力感。其实都并非他真正的 内核，独特的腔调和表现形式，才是真正让他区别于其他作家的核心所在。但那些都是文学的语言，而非电影的语言。
要怎么做才好？导演滨口龙介找到了他自己的方法——把许多看似不相关的故事填进原著之中，做出一个只把村上当作原材料的，自己的作品。
我们忍受了太多的痛苦
在《驾驶我的车》中，男主家福的妻子音，有一个奇癖，每次做爱之后，都会给家福讲一个她原创的故事。这是身为编剧的音独特的创作方法。做爱，讲述，第二天再写成文字。
电影便开始于音所讲述的一个故事。
一个女高中生，暗恋着班上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阳光、帅气，让这个平凡的女孩不敢接近。但是，看起来这么完美的人，背地里会不会有他的另一面呢？于是，她决定偷偷潜进男生的家里，去亲自探个究竟。
家福的妻子音做爱之后开始创作
趁着上课，女孩溜出学校，来到男生家门口。她事先调查过，白天他家不会有人。她在门口的地毯下找到了钥匙，潜进男生的房间。她躺在男生的床上，嗅着他的味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临走时，她决定为这次到来，留下一些痕迹。她带走了男生的一支铅笔，并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包卫生棉条，留在了男生的抽屉深处。
之后，她又偷偷去了几次男生的家，每一次，都会带走一点东西，又留下一点东西。她幻想着自己被发现，感到恐惧又兴奋。但没有人发现她。女孩越陷越深，甚至开始脱掉衣服，在男生的床上自慰。这时，她听到了楼下的门打开的声音。她已经无处可逃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孩想，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音的故事讲述到这里，便中断了。
家福与妻子音
回到现实的时间，家福本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戏剧节，为期一周，却因故取消，他回到家里，正好撞见了妻子出轨，对象是他之前见过的一个年轻演员，高槻。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在家附近的酒店里住了一周，装作依旧是正常出差。
家福能确定，妻子确实深爱自己，可为什么她会出轨？家福想不通，但他无意拆穿妻子，只想装作毫不知情，以继续保持现状。
一天离家时，音对家福说，晚上回家后想找他谈谈。他那天并没有别的事，却因为害怕谈话以后，生活将再也无法继续保持原状，便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也正因为如此，他没能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回到家，他发现音突发脑淤血，带着她出轨的原因，与未尽的故事，离开了人世。
音去世两年后，家福受邀参加广岛的一场戏剧节，指导演员排练他拿手的戏剧《万尼亚舅舅》。按照这个戏剧节的一贯传统，需要给家福配一个司机，于是，车技高超，沉默寡言的女司机渡利，便走进了家福的生活。
家福与司机渡利
在为话剧选角的过程中，家福发现了妻子曾经的出轨对象高槻的简历。或许是对他好奇，或许是想要探索妻子的秘密，他选中了高槻，并让他饰演主角万尼亚。
随着剧情的展开，家福心中的隐痛、高槻空虚的内心、渡利的过去，《万尼亚舅舅》的台 词，妻子讲述的故事，逐渐交织在一起，指向了同一个主题：我们忍受了太多的痛苦，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呢。
唯有冷冰冰的既定事实
其实，原著里并没有妻子讲述故事的部分，这个故事的原型来自村上的另一个短篇小说《山鲁佐德》。那篇小说是这样写的：女孩在第二次进男生家里时，忍不住偷走了一件他没洗过的衬衣，却什么也没有留下，成了彻彻底底的窃贼。男孩的妈妈随之发现了有人进过家。女孩再去时，男生家换了一把新锁。她进不去了，也就渐渐地淡忘了这份初恋。
典型的村上式短篇，一个貌似可以展开很多的故事，却在即将展开的时候戛然而止。滨口龙介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为了契合主题，他把故事改成了更加紧心动魄的版本。
高槻和家福
在一次排练结束后，家福和高槻在车里聊起关于音的事情。高槻说，他打从心底认为音是一个美好的人。他想更了解她一点，所以才报名参演《万尼亚舅舅》。家福便聊起了妻子做爱后讲故事的习惯，以及那个未尽的故事。没想到，高槻告诉他，音曾把这个故事的后半段，讲给他听过。
女孩在男生床上自慰时，听到开门的声音。进来的不是那个男生或他的家人，而是另一个闯入者，一个小偷。小偷撞见赤裸的女孩，企图强暴她，被女孩用笔刺进了眼睛。一下，两下，小偷就这样死在了男生的房间里。惊慌失措的女孩离开了男生家，把尸体留在了原地，等待着审判到来。
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世界一切照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女孩再次路过男生家，她发现了唯一的变化——男生家的门口，新安了一个摄像头。她彻底崩溃了。她没法装作无事发生，就这么继续生活下去。于是，女孩面对着那个摄像头，大声叫喊着：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音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还有没有后续，已经没人知道。
高槻说完后，对家福说了这么一段话：
哪怕再是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
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
再亲密的人，也无法完全了解对方的心。这是村上小说常用的主题（他曾用此主题，写了《奇鸟行状录》这部长篇小说），也是家福人生痛苦的根源之一。
高槻
司机渡利也有着与家福相似的痛苦。值得一提的是，渡利的过往，在原著中只是寥寥带过，在电影中，滨口龙介把它拓成了一段完整的经历。
在一次开车时，渡利向家福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的妈妈是一个夜总会女郎，父亲很早就抛弃她们而去。从初中时起，渡利就负责每天开车接送妈妈上下班。她们家住在一座山的脚下，路面崎岖，她妈妈喜欢在车上睡觉。但凡妈妈被颠簸弄醒，就会狠狠地打她。她的车技便是这么练出来的，即使在坑坑洼洼的路面，渡利也能把车开得平稳。
后来，渡利家后面的山体滑坡了，房屋倒塌，渡利和妈妈都在家里。当渡利从废墟里爬出来时，她不知为何，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呼救，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然后独自离开了。她的妈妈死在了那次事故里。
不幸的人生尽管各有各的不幸，却总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我们无法避免失去最亲密的人，不管对方是离开人世，还是离开我们身边。我们总能在事后找到一堆的“如果”。如果家福那天晚上早点回家，如果渡利当时呼救了，如果这样，如果那样……
但是，就如家福对渡利所说：
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会搂着你的肩膀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我不能这么说。你杀死了你的母亲，我杀死了我的妻子。
没有什么如果，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只有冷冰冰的既定事实。
我们该怎么办？
人 生既然已经如此痛苦，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该用怎样的姿态继续生活下去，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活在一切照旧的幻梦里，还是就此消沉下去？
这时候，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告诉你那些耳朵都听起茧来的励志话：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要多 看好的一面，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就好了。面对那些经历着离别之痛的家属，面对真正承受过苦痛的人，谁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些话呢。面对人生里那些沉重的痛苦，所有轻飘飘的励志话语，都只会显得既无益又浅薄。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这一部分，便是村上春树最薄弱的地方了。
在他的小说里，你从来无法看到正面的回答。村上善于写伤痛，却极其不善于表达面对伤痛该如何是好。因此，他只好以伤感来化解伤痛。这也是村上向来会被人诟病“轻飘飘”“不够严肃”的原因之一。
在原著《驾驶我的车》的结尾，家福诉说完自己的痛苦后，村上这样写道：
“睡一会儿。”家福说。
渡利没有回应，继续默默开车。家福感谢她的沉默。
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的结尾，离家出走想要逃离诅咒，成为世界上最坚强的十五岁少年的田村卡夫卡，最终也没能逃离自己的命运。小说结尾处，村上写道：
“可是我还没弄明白活着的意义。”我说。
“看画，”他说，“听风的声音。”
我点头。
“这你能办到。”
我点头。
“最好先睡一觉。”叫乌鸦的少年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这就是村上的处理方式，伤感与留白。并非不好，但无法回应“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这一严肃的提问。
而如何填充这一留白，便是导演需要去做的事情。
滨口龙介的做法是，用原著中只是提到一笔，但并没有展开的《万尼亚舅舅》来回应。
《万尼亚舅舅》讲述了“老好人”万尼亚，一辈子替他的姐夫打理庄园，处理杂活。他崇拜身为教授的姐夫，以替他干活为自己的人生价值。然而，有一天，教授带着他的新妻子来到庄园生活一段时间。近距离的接触后，万尼亚绝望地发现，被自己视为科学与文化的象征的教授，原来只是一个追名逐利，以自我为中心的庸人，那么，他自己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令人绝望的是，他爱上了教授年轻的新妻子，而那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爱情。
万尼亚因为愤怒，差点枪杀了教授。在戏剧的结尾，教授与妻子离开了庄园，万尼亚的生活再次回到原轨，但是支撑他生活下去的信念，已经荡然无存。
电影里，《万尼亚舅舅》的故事，像一道影子，时刻潜伏在剧情之中。妻子去世后，家福扮演万尼亚舅舅，在舞台上念到有关出轨的台词时，崩溃地走到幕后，无法再继续下去。家福的车里，永远放着她妻子生前为他录下的，《万尼亚舅舅》的台词。他发誓不再扮演万尼亚，因为“契诃夫很可怕，当你念他的台词时，会映射出真实的你”。但在影片的结尾，因为一些事故，他不得不再次出演万尼亚。
可以说，万尼亚舅舅的人生，与家福的人生是互文的。影片的结尾，导演用契诃夫的台词，回应了所有观众心中那个严肃的问题：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封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诚地、热情地这样相信啊……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而电影里，滨口龙介也让家福，说出过类似的话语。
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家福与渡利一起去到了渡利曾经的家。面对一片白茫茫的雪，与已经变成废墟的房屋，家福对渡利说：
那些一直思考着死亡的幸存者，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你和我，一定要继续这样活下去。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会没事的，我相信，我们会没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