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被浪费的青春 | 星期天文学 · 文珍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被浪费的青春 | 星期天文学 · 文珍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花多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1辑,嘉宾是作家文珍。她在最新的小说集《找钥匙》里写了十一位在北京生活的男女,他们是文珍内心的“熟朋友”。北方佳人宋佳琦作为今天的主人公,独居,单身,从事影业,这里记录了她在北京的最后三天。

文珍,作家,现居北京。已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找钥匙》《柒》《气味之城》及散文集《三四越界》、诗集《鲸鱼破冰》。

雾月初霜之北方有佳人

作者:文珍

颧骨太高,两颊有点雀斑。但胜在双眼皮足够大,刷了新买的睫毛膏据说会显得有神一点,但宋佳琦一直怀疑也不过就是心理安慰。对镜子里眨了一下眼,挤出一个八颗牙的微笑:面对可能合作的投资人,导演或者制片人的熟极而流的事务性微笑。右边眼袋略明显,即便在光线不够好的门厅镜子跟前依然可以看得到——但也可以赖门厅光线不够好,这才如实把一切阴影勾勒出来。

临关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绿色的单人沙发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倒有点像最近流行的那种高级霾灰色,但其实就是用旧用脏了。她怀着一点凄楚的心情想起当时在杨梅竹斜街的古董家具店看到这个沙发时欣喜若狂的心情,当时是怀着怎样的豪情壮志,立志要在北京扎根,立足,闯荡出一片天地来。上面那个写着“原创之王”的圆靠垫还是某个知名影视创投APP刚上市时送的,正面大红,背面灰色,设计感足,填充料也好,鼓鼓囊囊的。那时候影视业从来不差钱。边桌是从闲鱼上淘的,上面摆满了各种朋友从国内外带回来的小玩意,香水瓶,日本铸铁壶和胡桃夹子木偶,也都“尘满面,鬓如霜”。左下角是个带轮子的移动小书架。最上面满满一层《纽约客》同样薄薄落了一层灰,当时是怎么想起来买那么多过期英文杂志的,真心练习英文还是为了让来客觉得自己国际范儿?也许两样皆有,可惜自打放上去后从没翻开过,访客也越来越少最后约等于零。旁边的CD架荒废已久,满满当当,每一层每一盒都积攒了相当分量的土。沙发前那一小块白色土耳其地毯现在整体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米黄,边缘还有两三处污迹,记不清到底是红酒还是咖啡有一次不小心整个洒在了上面。或者不是她弄洒的,是楚东——她和楚东曾经在上面亲热过一次,模拟那些外国电影里的激情戏。但很快就周围瓶瓶罐罐太多,影响发挥,不无狼狈地重又回到床上。也和自称闺蜜的女友在地毯上盘腿看过影碟,喝过茶,聊过明星的八卦是非——那时候真觉得离娱乐圈无限之近,姚晨周迅赵薇在她们嘴边都像是隔壁邻居一样毫无神秘感。她惆怅地看了一眼,想起当年也曾立意要把这区区六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变成她在北京的安乐窝。有钱的时候,也试过一切家居用品照最贵的买,就好像能一直享受下去,天长地久,用一辈子。

然而再过半个月,眼下这一切就会化作乌有。她很快要退租了。

这是宋佳琦在北京的最后倒数第三天。

宋佳琦此刻急于要离开这里,甚至来不及在门口的穿衣凳上坐下,趿拉着一双马丁靴就离开了这间房。按了电梯才在楼道里对着电梯摇摇晃晃穿好,裤子穿厚了一点,好容易把裤脚塞进靴子,电梯突然来了,拉拉链的一刻差点用力过猛把拉链头拉断。

拉断就惨了。其他鞋都旧了,也就这一双马丁靴最百搭。再腾出多余的钱买靴子,她没这个胆量。近十个月没收入,银行账户里的钱大概只够她勉强花到月底,把三个月押金拿回来才能安心体面地坐飞机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

毕竟也是在影视行业干过的人。宋佳琦对自己茫然地笑了一下: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

《北京下雪了吗》

说不清楚是怎么慢慢落到这步田地的。也许和上面开始控制宫廷戏有关,也许和控制使用流量鲜肉有关。活儿最密的时候,她一个月要写十几集电视剧,前几年差点就够在东四环两房一厅的首付——但是,架不住家里人总零零碎碎和她要钱。独生女儿,不靠她又能靠谁。宋琦妈前两年不知道跳广场舞认识了什么人,也是魔怔了,非要集资买所谓的“国库券”——其实就是地下非法集资,无论宋佳琦怎么说是骗局都不信,最后还是背着她爸爸拿房产证抵押借了高利贷贷款。最后骗子卷钱跑路,高利贷打上门来,房子眼看不保,偏又是她父母这么多年唯一一套自住房,又赶上宋佳琦一直内疚远在北京不在父母身边尽孝,虽然气急败坏最终也还是掏出全部积蓄填上了这么个大窟窿。就这么一次足够元气大伤,但她当时敢出手这么大方,也是没想到影视业的春天何其短暂,竟然直接跳过秋夏进了漫长无尽的寒冬。

现在宋佳琦妈妈倒是消停了。但那百八十万也再要不回来了。宋佳琦只能是有苦说不出。想想毕业头一年,还在蓟门桥一带最好的小区租了房子,一天到晚地去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又不时去侨福芳草地参加首映礼,也曾穿得身光颈靓,和几个一同毕业的同学一起去东三环参加创投会……有一次参加完创投会坐公交车经过大裤衩,张庆峰往窗外拥挤的车流豪迈地一挥手:等着,再过两年我们在国贸租个办公室,俯瞰CBD景恒街!

张庆峰是他们电影学院那一届编剧系风头最健的才子,和宋佳琦同班同学。宋佳琦当年差一点就和他好上,他毕业前夕正好是恋爱空档,和她同小组讨论毕业设计讨论多了,稍微露出那么一丁点表白之意,她这边还在犹豫呢,他那边厢一扭头去找了表演系的师妹,居然成了——人家肯答应,多半也是看好张庆峰是支潜力股,说不好将来万一就成了呢?当名导演的太太可比什么潜规则弯道超车都快,现成的例子就是姜文之于周韵,顾长卫之于蒋雯丽,贾樟柯之于赵涛。那是个新疆姑娘,锡伯族的,佟丽娅红了以后,老有人和张庆峰说“你女朋友可比丫丫美”。张庆峰听了不免洋洋自得:那我可得比陈思诚争气点儿!

编剧系反正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当导演。也是一出门真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他们组的毕业短片被送去欧洲参加了一圈影展,居然在一个还不错的国际电影节捧了个新人奖回来,全校为之哗然。那其实是他们小组一起做的,但因为张庆峰署名第一编剧又是导演,所以功劳基本上全算在了他头上,他一人成了最大赢家。宣布得奖时他和那个山寨佟丽娅刚在一起不久,宋佳琦还正冷眼旁观他们朋友圈秀恩爱呢,不料没到一年,还没等到张庆峰混成山寨陈思诚,听同学说倒已经分手了,姑娘跟了个真正的第五代导演,那人刚离婚,虽然不算那几个腕儿,但总归出道早,认识人多,路子广,推荐自家老婆上哥们的戏也不遗余力。张庆峰失恋后大受刺激,遂又回来找她,说她是编剧系里最有才的女生,有她在,不愁攒不出好剧本。

那时候宋佳琦刚和楚东在一起没多久。她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影视公司,参加创投会认识了一个投资公司的男生,也才毕业没两年,比她大三岁,也算年貌相当。那投资公司的老板对她主笔的第一个校园题材的电影剧本很感兴趣,还同时签下了舞台剧和影视剧的合同,买时却一直往下压价,真按那价卖了分到她手里的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是公司决策,她控制不了,老板还说:等拍出来真有了知名度她作为编剧自然也就一炮而红。但多半是价格压到了人家不以为意的地步,后来竟一直迟迟没拍。一炮而哑,也就更谈不上红。

楚东是这个公司的,却不负责这个项目。这样倒也好,清爽。两个人都工作没几年,满怀玫瑰色的幻梦,很快就住在了一起。每天楚东去上班,她就在家里憋稿子。刚写出的第一个本子就成功卖掉,价格又被压得太低,其实弊大于利,这让她对公司心怀不满,很快就炒了老板鱿鱼,之后也没了找工作的心思,一门心思就走自由编剧的道路。但真走起来才发现天上即便掉馅饼,按概率学来说,一段时间内就也最多掉两次真正的馅饼。譬如她帮张庆峰写的那个剧本算一次,那么自己一出手就卖掉那个也得算一次。她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好运气事不过三,馅饼一去不返,这当儿张庆峰来找她,她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再和他合作,不怕他再利用自己一次?明明是她主写的本子,他真好意思署名第一编剧。

求人不如求己。她不信完全靠自己就走不出一条康庄大道。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养成偶尔出去溜达,听人说话的毛病。她学那些真正的艺术家“深入生活”,一天到晚地坐公交车四处晃荡。有一次在开往海淀的某趟公交车上,还吃惊地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当时是盛夏,两个看着就像进城务工人员的男孩子用她的家乡话热烈地讨论她的香水到底是什么味道,是荷花,还是兰花。

她在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抓住扶手,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看往窗外。他们一定是觉得这么时髦的姑娘不可能听得懂他们县城里的土话,肆无忌惮讲了好久。后来到站了——那天她正打算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找点灵感——她从他俩身边费力地挤过去,轻声用家乡话说:不是荷花也不是兰花,是小苍兰,加柑橘后调。

非常字正腔圆的县城话。她故意没回头看那两个男孩子的目瞪口呆,下车了以后还在微笑。

她想,这个细节将来也许可以用在某个本子里。写一个从小镇混出来的女孩子怎么在公交车上偶遇老乡,俩人就此发展了一段情缘。但是不知道怎么,一直也没写出来。

还有一次是在地铁车厢看到一对夫妇或者情侣。可能是刚旅行回来,女的累得瘫坐在座位上,虽然一头卷发倒像是新弄的,很讲究。男的也是西装革履,提着一个20寸正方形登机箱站在一边,箱体是铁灰金属拉丝,看上去价格不菲,也许还挺沉,否则宋琦在地铁上的二十分钟内,不会亲眼目睹他至少八次试图把这个登机箱放在女人肚子上,鉴于女人一直是一种标准葛优躺的动作,因此箱子放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又放上去,如是数次,女的一直不肯伸手去扶。更可笑的是男的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宋琦在一旁当了半日吃瓜群众,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女的沉下脸来直起身子坐好,伸出左手一把拉住正在第九次往下出溜的箱子。男的也立刻严肃起来,转而把箱子提在手上,彻底放弃了放在女人肚皮上的念头。到了下一站,宋琦赶紧下了车——其实没到站,就是生生被那对男女凌厉的目光逼走了。

离开车厢以后她重新等车,站在那里还在笑。这就是普通中产夫妇的婚姻生活。这就是她宋琦一直胆战心惊不敢跳进去却又迟早可能跳下的日常深渊。往来的人都诧异地看她。她控制不住地满面笑容。所以不能回县城。不能回到那个熟人社会。不能那么快结婚。

《开往春天的地铁》

最近一次记得起来的好玩一点的事,发生在望京SOHO。她这时已经搬到了东四环附近——那边影视公司更多——就是她现在住的房子。但即便是东边也只是望京,远谈不上俯瞰CBD。张庆峰也早就和她没了往来,麾下招募了另一个会写的编剧师妹——刚毕业没多久,就因为豆瓣直播减肥日记被影视公司看中,拍成一部当时国内还很少见的都市轻喜剧,欧美俗称“小妞电影”的那种,一气捧红了几个小明星,也连带初出茅庐的编剧师妹,也就此“一炮而红”,她第二部原创剧本果真卖出了让人咋舌的高价。后来就常在朋友圈看张庆峰晒他们公司的新项目,有一次大概是在国贸附近的旋转餐厅吃饭吧,还真拍了一张俯瞰东三环车水马龙的照片,看不清是不是CBD,但是画面里没有大裤衩。不管怎样,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宋琦对他早已放弃了冷笑连连——这是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她也不是从没有懊悔过自己回绝得太过干脆。但张庆峰从来也没有给过她考虑的时间,无论是恋爱,还是工作。也许这世上大部分机会也都是如此,但是她总是怀疑,这样稍纵即逝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机会。

那段时间她觉得轻微有点自闭,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家宅久了会得抑郁症,常常去望京SOHO写字楼的地下一层员工食堂吃饭。离住处大约要走一千米,办了员工饭卡,和写字楼的白领们一起赶饭点排队打饭,然后坐在熙熙攘攘的食堂就餐,让她有一种并未与社会脱节的入世感。她几乎是贪婪地,听周围的白领们说着各自公司里发生的事。大部分时候也都是些办公室政治和桃色新闻,因为男女主角都不认识,也并甚趣味。只有一次,她听见两个男人在一起讨论新来的主管。一个人说,这个人真是很厉害,刚来就力行改革,把领导搞定了,怪不得要作为人才引进。另一个人说,那当然,怎么也是广告行业里响当当的人物!又会走上层路线。否则怎么会给他二十?

二十就是年薪二十万的意思。在一旁听壁角的宋佳琦却听得震惊非常:都说现在经济下行,怎么市面上金领待遇竟已经这么惨淡了吗?怎么样也是在望京最好的写字楼的地下食堂,这两个男人又穿得西装革履器宇轩昂,无论如何,年薪二十万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用如此羡慕的语气说出来的话。看来各行各业都不容易,这让她脱离社会的自卑感稍微轻了一点。也许是宋佳琦在这个行业动辄听到投资几百万都是小钱的话听多了,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混得太惨,没混出来。

就这样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走马观花。她好像一直在社会的边缘,远远地瞥一眼人世的真相,希望沾染多一点人气,偷听到一点真心。但多数都是惊鸿一瞥,她看别人,别人看她,都是一样的不得要领。但她要写好故事,又不能只看影碟。作家电影和商业电影之间有一道鸿沟,她以前觉得模仿大师很难,后来才发现,商业逻辑和大众心理才是最难把握的。不是在尘世里打过几个筋斗的人,根本不知道世所感伤,世所恋慕,世所惧怕,世所盼望。

也许早点结婚也是知人论世的一条良策。但她竟也错过了唯一的可能性。

早几年在地铁上遇到那对可笑的夫妇,宋佳琦还想着要告诫楚东有一天结婚了千万不要变成那样的死样活气,结果还没等到她想起来告诉他——他越来越忙聚少离多,见面总是忘记——他们已经分了手。其实说起来还是她先提的。当时刚从北太平庄换到望京的房,房租一下子翻了倍,她一下子交了一年觉得吃力,有一次就开玩笑问他能不能早点结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去他爷爷留给他的房子住了。他先说好,过后又支支吾吾,她笑起来:你那边金屋藏了娇?楚东竟然也没否认。

两人遂大闹一场,就此分手。其实宋佳琦事后冷静下来,并不相信楚东在和她恋爱期间真有别人——他工作那么忙,没时间也没精力。但感情慢慢地越来越淡是真的。也就是周末过来她这里两趟,一开始还陪着她一起去拉片,开车送她去别家公司的创投会,久而久之,渐渐不耐烦起来,甚至劝她索性转行——如果真要写剧本改剧本,那么,找个公司固定开工资也比自己在家闭门造车强。

这时她从那家公司已经辞职好几年了。因为一年到头死活完不成公司的任务额,拒绝写那些追逐热门的类型片,也根本改不动那些网文大IP。她总是想写自己的故事。如有可能,她何尝没有和张庆峰一样的梦想。编剧系出来的,哪个又没有导演梦?只要能找到钱,或者找对人……行业内关于好莱坞编剧在电梯里用三分钟说服投资人从此功成名就的传奇太多了,但像鬼故事里的鬼,人人都听过,没见过。中国又和美国的编剧中心制不同,是导演中心或者名演员中心制,这两年审查又越来越严,好多题材都成了雷区,碰都不能碰,编剧受的限制也越来越多。虽然平时聊天大家总把那几个名字挂在嘴边,但宋佳琦也并不当真认识什么明星,也从来不擅长对那些名导演毛遂自荐。

宋佳琦是过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这个行业的最底层,食物链的末端。

但她那时还不信邪,一身的理想主义酸气:你不信我能写出来?人家李安还当过八年的家庭妇男……

《喜宴》

虽有华人之光的例子珠玉在前,楚东却并没有当真做好供养一个女版李安的准备。楚东是北京人,其实也就是出身工薪人家,可越是普通人家越挑对象门户。他爸妈一直催他赶紧买房置业,说现在他名下那套房还是爷爷的遗产,在花园桥,离他上班的东边太远了。现在北京房价这么贵,楚东一个人在投资公司收入再高也有限,怎么也得夫妻一起供房才现实。因此一听说他女朋友没有正式工作又出身南方县城,打一开始就强烈反对。而楚东一直忍着没和她提家里的阻力,听她说结婚的事才真正紧张起来。她不明就里和他大闹,他也就趁此机会就坡下驴,从此以后再也不必每天回来忍受一个又憋了一整天没写出稿子的神经病——宋佳琦后来这么猜想。

最后一次大吵那么激烈,随后的分手却极为平静,平静得像任何一次世间的自然死亡。楚东把留在她那里的东西很快地打包带走,她本来也很少去他爷爷的房子——此不需要做同样的报复之举。两个人甚至还平心静气地在老莫吃了一顿饭。楚东点了宋佳琦一直想吃的罐焖牛肉,最早知道大概还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过,她老说想试试,他一直说忙也没找着机会。虽然最早在北太平庄的房子离北京展览馆那么近,骑单车也不过十几分钟。

楚东说:你别怪我爸妈。上了年纪的人都忒现实。

宋佳琦微笑地看着他,少见地化了全妆,不断眨动的长睫毛代替嘴巴说完了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那么你楚东呢,你还年轻,怎么也这么现实?

说到底,还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情不坚。

最早两个人刚好上的时候,说尽了够搭建一百座海市蜃楼的山盟海誓。楚东说,度蜜月要去大溪地,看他一直喜欢的高更笔下的景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宋佳琦刚毕业,刚顺利卖出第一次剧本,张庆峰也刚得奖,哭着喊着求她和他合作,她在影视公司的办公室也每天电话长响,宾客盈门……楚东老早就半开玩笑地说过:每次去朝阳大悦城喝星巴克,三桌里倒有两桌人在谈上亿的项目,预测贺岁片的新走向,不是要再拍一部《北京爱上西雅图》就是《疯狂的赛车2》,要么就是神魔鬼怪的大IP剧。这个宋佳琦其实知道,见过那伙人动辄就高门大嗓地打鸡血:兄弟你说说今明两年潮流的风向标是啥?哥们预测一个最火的方向?口里提的女演员一水儿都是范冰冰,白百何,Angelababy,男演员都说要找张嘉译,黄渤,张涵予——这两年就成了吴京,沈腾,雷佳音——总之与时俱进,谁红说谁,一茬接着一茬。

你是艺术家脾气,根本不知道你们这行水有多深。他最后一次恳切地劝道:不管和不和我一起过,我劝你还是别吃这碗饭了。这碗饭真吃不踏实。你不知道我作为投资方考察过那么多影视项目,大多数都是大忽悠。你这么实心眼的姑娘,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编剧,哪能挣着这份钱?

也是至理名言。她看着他,眼睛也红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不料分手几年后,反而迎来影视业的春天。宋琦其实还是多少挣过一点钱,直到她母亲突然闯下穷祸。

眼下影视业说紧缩就紧缩了。再在北京找别的事干,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有什么门路。还是一开始就上错了贼船,这么多年除了编剧身无长技,无处可去。

后来硕果仅存的几个朋友都劝她先出去转转。也给自己一个间隔年。北京房租贵,不妨先退了。宋佳琦茫然问:我那么多东西搁哪?出主意的人听了都默然。一个人在北京久了,连根拔起有多难,转身离去就有多难。

给过去的老同学打了一圈电话,女生大多已嫁人生子,家里到处都是尿布玩具,根本腾放不开,男生比如张庆峰,一听她要暂存家具行李吓得跟她这会儿突然要以身相许似的,隔着话筒都能看到他在那边疯狂摆手:我和我老婆最近刚要了二胎,自己家地儿都不够用……

说起来张庆峰这些年也过得不算特别顺。影视业热钱最多的那几年,他也跟打了鸡血似的,有特别看好的项目,觉得找投资人还不够,非要自己也卖房入股分票房,结果上映前夕赶上剧组一明星吸毒出了事差点没撤档,宣传和排期严重受影响,票房直接扑街,后来又好几次接连判断失误,加上毕业前那些才华原本就掺了水,一到社会上就自动被榨干,一点点露出真面目来。混得最惨的时候,还开口找过宋佳琦借钱重新买婚房。她借了好几万他也一直没还。只是不知道他最后和什么人结婚了,难道就是最早那个编剧师妹?宋佳琦不好意思催账,他自己倒主动说了:我现在在公关公司上班呢。我自己那影视公司早注销了。

还没恭喜,嫂夫人是?

咳。他说了个宋佳琦没听过的名字:就是我现在那公关公司的宣发。有次帮我宣传一部片子认识的。后来就去了她那。

这个张庆峰,一辈子都在吃窝边草。她放下电话有点怅惘地笑了:她认识楚东倒也是工作之便。现在楚东大概也已儿女绕膝了吧,都分手三四年了。

她一直比张庆峰脚踏实地,但多少也上过一些当,写了几十万字剧本最后一分钱没拿到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混了这些年,好歹也学乖了,一定要签好合同付完百分之五十定金再写。但也再没时间写自己的原创剧本,能完成行活就不错了。日以继夜,编是编得呕心沥血,被甲方要求改也改得呕心沥血。这么多年就在昼夜颠倒的爬格子里度过了。身边好多编剧都改行写起了青春小说,虽然挣得少一点,但是至少出版社不敢拖欠稿费。而且万一成了畅销书,也不耽误改剧本。她也想写,但每次一动笔就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写惯了剧本,早就不知道别的文体该怎么写了,动辄就变成了对话体,场景打个括弧圈起来。不知道的会以为男女主角特别贫,一篇小说从头到尾都在蹦京片子,没完没了地抬杠。

宋佳琦如果现在真想给自己一个间隔年,最迫切的问题在于:第一,去哪里。环球旅行的钱早没了,她妈一夜让自己的财务状况回到解放前。第二,安全问题。她其实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新疆。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和张庆峰后来抛弃自己选择了那个锡伯族姑娘有关。她反而觉得那姑娘的家乡充满魅力,到处都是美丽的异族面孔和全世界最甘甜的水果,如同圣经里所说的流奶与蜜之地。她在北京忍受雾霾这么久,就想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或者在沙漠里骑骑骆驼也好。

她妈在电话里倒是哭着求她回家。宋佳琦最后狠下心挂断了电话。回到县城是最后的,也最糟的选择。钱可以都给家里,自己是早就回不去了。

那个到处都是熟人的县城需要她一个没混出来的电影编剧做什么?她又不是贾樟柯,没本事拍《小武》,《站台》,《山河故人》。

《山河故人》

说了这是宋佳琦即将离开北京的最后三天。她离开家,走到小区门口,随随便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她初中时在县城逃学就时常这样,拿着月票坐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下车再随便跳上一辆起点首发的公交车,一路再坐到终点……就这样不停地坐车,最后来到县城的最边缘,某条铁路边。

如果没有火车经过,她就壮着胆子一个人在枕木上走,看夕阳把自己的身影拖得极长。听汽笛远远地响起来,她再跌跌撞撞地离开铁道。长大后回想起来,就像那些最俗气的青春电影场景:铁路无限蜿蜒向看不见的远方,她无限渴望离开此地。

生活永在别处。

那时逃学,通常是因为被父亲毒打。父亲是小公务员,从小不喜欢她的天性自由和反叛。上初中后开始有班上男生给他打电话,他如临大敌,难听话一句接着一句。其实电话号码是别的女同学给的,她解释了但没有用。只能临死不屈地站在那里,格外多挨不少打。

是不是就因为父亲的缘故,宋佳琦才会如此反感一切体制,最终选择了自由职业?

但影视业的自由,再自由终究也有限。她最终投靠了最不可靠的,“水上的钱”。影视业永远受控于资本,而资本除了盲目追名逐利之外,也永远受控于看不见的其他东西。

她真正想说的故事永远说不出来。宋佳琦渐渐也就无话可说。

公交车径直驶过西直门外的轻轨站。好几年前坐轻轨经过这一带,还看到下面有真正的贫民窟,这些年也不知道整改得怎么样了。这个巨型城市的角角落落充满了各种跟不上时代发展洪流上不了台面的悲欢离合,比如她自己的。但大银幕上映的,总是最无趣和虚假的,最应景也最时安全的那一些。那些被商业逻辑粉饰过的情怀和温暖,那些经过精确计算过以后却偏冠以普世价值之名的选择。

宋佳琦想,我开始变得有点愤世嫉俗了。这样不好。

一连数年编剧生涯给她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真正的生活:为了创造而不断体验的生活,总像是“楚门的世界”,一场有意为之的真人秀。她从来不主动约别人——编剧间当然不约,大家是竞争者,也怕一不留神说漏了嘴——不是这个圈的又根本不认识。

她就这样活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偶尔在人世间漂浮的,大多数时候都在暗处奋笔疾书的孤岛。编造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俗世红男绿女的爱恨情仇,很奇怪的,那些最浮夸的情感模式,往往能一次通过。她总是在琢磨制片人和投资人的口味,后来发现大家都爱看甜俗热辣的传奇,也逼得人不断制造新的甜俗热辣的传奇。

也许每个人都一样,对自己为糊口而创造出来的商品先天免疫。口里说着信仰,却总希望掏空受众的口袋,最好像村上春树写《挪威的森林》一样,预先就想好“要让全日本的少男少女流干红泪”。这种有预谋的事情她总是不太能做好。她以前那么爱看电影,当了几部知名电影的编剧反而不那么爱看了。挂名的执行编剧全不是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大多数台词场景都是如何在深夜里一句一句磨出来的。里面全都是她失去的时间,不是任何别人的,任何大牌成名编剧的。

《挪威的森林》

当年宋佳琦编剧的片子第一次上院线还当真激动了好一阵——虽然自己名字几乎在所有演职人员包括跑龙套的后面,也至少是正经编剧组成员之一——遂自费买票请了好多新朋旧友去看首映式,甚至也包括张庆峰。结果有人看完都只讨论几个主演的颜值演技,甚至还有人夸音乐特效的,最多问宋佳琦一句:后来给了你多少编剧费?还有一个编剧班的同学,据说也去了影视公司当剧本顾问,但一直没什么大动静。在她旁边看电影时怒赞情节线特流畅,细节巨牛逼,一转头在豆瓣上打了个一星,什么评价都没说。

宋琦严重怀疑那一星就是针对自己的。那男生一定不知道她看他的豆瓣ID十分眼熟,很快就想起和那人在校园BBS的ID是同一个。而且就是她请他去看那晚打的,时间名字都对得上。

她后来觉得没趣也就不请了。被投拍的电影不论是卖给中央六台还是上院线,对于她来说都是那么大回事。她永远不会是第一编剧,永远都是没人注意的幕后工作者。如无意外,这样的情况也会一直继续下去。有时候看到网上那些编剧和原著作者争夺署名权,吃瓜群众拍手叫好,宋琦总忍不住心酸地想:那么他们知不知道还有自己这一个群体的存在?也就是俗称的编剧枪手。这些年导演怕打官司,也给署名权了,却多半放在所有人的最后。

而且性别歧视在这一行显然是客观存在的。除非是流潋紫严歌苓这样的本身自带流量的作家编剧,否则在这一行里女编剧就是隐形人的代名词。其实一般来说还是女生的剧本完成度更高,能够不厌其烦地改了又改,男编剧像张庆峰这样的,当不了几年就急吼吼地要去当导演,制片人,恨不得直接投资分票房,但最神奇的是,这帮男人再不接地气最后也都还真的心想事成。而楚东起初听说她要当编剧,以后还想当导演,露出那种狐疑又不忍直言的眼神,宋佳琦终生难忘。

还在影视公司时,每次开项目会议时,永远被第一个质疑的,也都是还没出名的女编剧。有时候刚刚开口就被打断,坚持说完,嗤之以鼻的人更多。她一开始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遂做闻过则喜状,拿支笔一五一十地记下来。不料记下来反而容易被制片人和导演质疑:你自己的剧本自己都没想好,别人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同一个方案,男编剧的剧本逻辑漏洞百出,但只要坚持不改,巧舌如簧,最后竟然也就通过了。

宋佳琦后来终于意识到自己从事了一个毫无风险保障,而且女性的玻璃天花板还比一般正常职业要低许多的工作。早几年看上去还年轻,还有导演偶尔轻佻地开玩笑说:要不然下部戏让你试试女配?这样的颜值气质,埋头写本子可惜了的。——写了几年本子灰头土脸面如菜色,再进组,这样低级的性骚扰都没了。

每年春天北电中戏的艺考都是社会热点。人人都说娱乐圈一将功成万骨枯,宋佳琦也偶尔会想到自己。编剧这一行的竞争或许没明星那么白热化,但第一编剧和第九编剧,身价相差何啻百十万?

如果不当编剧了,可以做什么?宋佳琦再次想到也许可以写小说。写小说比起编剧来是更独立的工种,不用对投资人负责,不用被导演和其他编剧质疑,不用被制片人指着鼻子骂。也不会在片场被临时改得面目全非。这样的创作简直是幸福的,让人梦寐以求的。

但是去年年底,一位成功说服成名导演创投,也成功拍了自己写的剧本的一个年轻导演自杀了。他自杀之前被告知不能给自己拍好的长片署名,要重新剪辑成另一个版本,极度苦闷中开始写小说,据说小说集在生前就上了畅销榜。

其实他已经比宋佳琦和其他许多人要幸运了,但是。

当然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和耐受力都不同。但这样的幸运儿都选择放弃了,只能让人更丧气。

《大象席地而坐》

宋佳琦最好奇的是那个最初给他投资后来又处处刁难的成名导演此后何以自处。人死灯灭无可逆转,当初的伯乐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凶手。很多人又拿那成年导演也是艺术片导演出身说事,纷纷感慨千年媳妇熬成婆,心狠更胜自家婆。

最戏剧化的是今年对岸最大的电影奖还颁给了死者曾被告知需花大钱才能买回署名权的遗作。这一下子更是备极哀荣。众说纷纭下成名导演直接关闭了微博和朋友圈。其实那导演宋佳琦也见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中年成功人士的模样,饭局偶尔开开带颜色得玩笑,平时举止也还勉强得体。据说他太太就是他的制片人,是她一开始在创投会上看中那个年轻人的。但是后来态度最绝情的,也是她。

宋佳琦想,不知幸或不幸,从来没人看中自己,也就没有登高跌重这么回事。也不是没试过在创投会上毛遂自荐,永远是当场聊得热火朝天,回去后再无下文。但是,即便突破万难真正拍成了,也仍可能被人轻轻捏碎。这就是看上去激动人心实际上波诡云谲的梦工厂。造梦需要花钱。一文钱尚且难死英雄汉。何况很多,很多,很多钱。

宋佳琦发现自己随便上的这班车正沿着学院路一直往颐和园的方向开。她一直喜欢《颐和园》,很大程度就是喜欢郝蕾扮演的女主角。艳丽,丰满,脆弱,神经质,不管怎样身边永远不缺男人。她最喜欢的片段,是女主角工作后和有妇之夫偷情那段。青春的激情和光华退去,生活展示最残酷的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她后来也写了一个题材有点接近的剧本,只是时间背景改了,不再涉及八十年代最后一个六月的疯狂,想方设法托人递到了娄烨手里。也不知道娄烨到底看了没有,转交的那个人被催问了几十遍后,终于不耐烦道:有了颐和园,还要颐和园2做什么?

宋佳琦嗫嚅道: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被浪费的青春……

和你说实话,娄导特别忙,手头的项目也巨多,他怎么会感兴趣再拍一个和以前的片子差不多题材的?这不是自我剽窃吗?

不一样的……

不都是爱情,性和死亡吗?女主角不就是个荡妇吗?现在婚外恋都不能过审!

就这样,这个剧本也和其他原创剧本一样轻轻地废了。她因为喜欢《孔雀》和《立春》,设法联系过贾樟柯和顾长卫的工作室,都回话说导演很忙。手头项目多,待扶植的年轻导演也多。女生,还只是个不出名的编剧。且排着等机会吧。我们有机会再合作。

《立春》

某个工作室的人比另一个工作室的客气些。但殊途同归。就是无路可去。

唯一不知道她混得有多惨的也许只有母亲。可能因为她总是有求必应。逢年过节,母亲总是和家里亲戚说:我们琦琦在北京搞影视的!是编剧!她也每次总是穿最贵的羊绒大衣回县城,配镶钻的细高跟鞋,努力满足县城人以为电影编剧约等于半个明星的最疯狂的想象。事实上这些不实用的行头她在北京基本没机会穿。然而不管她多自以为有效地抵挡了其他人对自己自由职业的质疑,强撑到最后总是被一个问题轻轻戳破:那么现在琦琦结婚了没?没有,那有没有男朋友呢?

加上有一年忘记了那件大衣去年已经穿回去了,被一个姑妈笑眯眯问:琦琦是不是只有这一件大衣哇?哎呀,一个女孩子在外地拼事业就是苦。搞不好还是回县城舒服。

她就像突然被泼了狗血的狐狸精,一瞬间现出原形来。是一只脸色苍白如纸的狐狸。

妈妈催婚催了几年,像念咒。过了三十三,反倒渐渐不说了。宋佳琦不能不领悟到这其实是一种绝望的温柔。一旦发现自己开始被怜悯,反倒更加不愿意回去了。

只是更加准时地把钱打回去。也就是这样,根本没有积蓄。母亲大概唯独这点是满意的,但是她不晓得女儿早已经山穷水尽了。

她会被人骗去参加非法集资,多半也是因为她爱在外面吹牛找补。女儿没老公又怎样?太忙了没时间结婚啊。说女儿写剧本,当编剧,挣大钱,某某大明星也演过她女儿写的戏。票房好几亿的呀,那么总要分给女儿几百万吧?区区几十万,小意思。

北京最容易让人抑郁的天气,大约是十月底到十一月中旬那段时间。恰好就是法国大革命期间称为雾月的那几十天,北京城雾霾最深——天气预报通常都说是雾,不说是霾,但实际情况往往相反。唯一好在霾天总是异常温暖——因为没有风——可以戴口罩骑共享单车而丝毫不觉得冷。

在日本和中国的阴历里,这段时间则被称为初霜。听上去好像还要更浪漫一点,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中旬,香山的红叶已过了最芳华绝代的鼎盛时期,已经渐渐萎谢凋落了。长安街和钓鱼台的银杏叶子也从一树的金黄耀眼变成一地焦黄。这时的北京,是最好的金秋已经过去,而更坏的隆冬尚且没有到来的北京。

天渐渐暗了,宋佳琦下了公交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漫无目的地走。再过三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本以为会对这城市生出万般不舍来但竟然没有,包括对外面的小吃店,树梢那些看上去大而枯干而丧气的叶子,在电线杆上一蹦一跳显得很肥胖的喜鹊和麻雀们,所有这一切早已熟视无睹的帝都风光。路边马甸公园的步道快步走过一只长毛脏白猫,那形象也和整个的坏天气相宜,是长胡子的预言老人。宋佳琦想起传道书里的话,路上有惊慌,一切已经急景凋年,但更大的衰微还没有到来。中国的影视业,其实和股市都差不多。上面都有看不见的手,要生就生,要死就死。但“上面”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波及这样一个连名字都很少出现在影片末尾的,卑微有如蝼蚁一般的池鱼。

宋佳琦在住过两年的北太平庄下了车。她一直沿着桥往前走到马甸公园,再顺着路走到公园尽头,在无数枯掉的龙爪槐枯枝之间,看到越来越暗沉的暮色里闪过一个颇体面的飞檐,近乎梦境,飞檐下竟是个小得不得了的小卖部,像梦境里过度凿实的细节,像任何旧时代的光景,至少也得离现在有十几二十年。她几乎立刻想到:这一幕可以用在什么逃亡的电影里。最后主人公在这小卖部里买一瓶水,彻底暴露了行藏。

而宋佳琦随即又清醒过来,取笑自己的编剧职业病。

小卖部门口有个老人正在和里面的售货员闲闲聊天。配着里面昏黄的灯光,的确也很像电影场景。她随口问:这房子很老了吧?

老人漫不经心地说:得是前清了吧。

就在八达岭高速边,一个很小的城市公园外墙,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卖部租赁的旧房。竟然也是前清文物。这城古老,庞大,驳杂,藏有这么多她还来不及发现的秘密。

而她就要离开了。

再往前走,一直走到健德门地铁站门口的麦当劳,又看到一辆破旧的三轮电动车,任何一个城乡结合部都可能出现的事物。就像二环轻轨站下的贫民窟。这个城市隐藏了那么多好的与坏的,最宏大的叙事,和最卑微的活路。她再次想。

其实是看到三轮车里面的狗先于看到车。一只泰迪正站在前挡风玻璃里的操作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前方,像被主人不小心关在里面似的。她一向喜欢小动物,在外面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试图伸手打开车门。一个大叔立刻在一边问:姑娘你要做什么?

看上去像是和她一样围观的闲人。

她说:小狗看上去有点孤单,想摸摸它。

他说,嗐。不孤单,……家高兴着呢。他嘟囔了一个她没听清的名字,随即用钥匙打开那门——原来正是狗主人。她就真的伸手去摸了摸狗头,又随口问:刚没听清这狗叫什么?

科学家。它是博美和泰迪的串儿,据说狗里边智商最高。

她笑起来。

这就是北京。一个骑电动三轮车在地铁口趴着拉活的老人的混血狗,也可以叫“科学家”。

离开科学家和科学家的主人,宋佳琦走进麦当劳,叫了一客巨无霸套餐。也走了两公里了,加上又是冷天,很容易就饿了。吃着,又不自觉地开始偷听旁边桌子的人对话。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在很认真地念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是李延年为其妹李夫人做的邀宠词。中学时就学过,但当时死活不明其意。她看了一眼那男人对面戴着羽绒服帽子低头吃饭的女孩,看不清楚长相和年龄。

念诗算示爱吗?那么对面,定是位佳人无疑了?

她死命看了好几眼。那佳人就是不回头。

诗人做这诗,其实是夸张美人的美貌程度。你们老师有没有解释“倾”这个字?倾,就是倾倒,倾覆的意思。

原来对面坐着的是他女儿。这时偏巧也微侧过脸来,一张方脸,两只单眼皮,并算不得佳人,只能说是稚嫩而已。

李佳瑶你快点吃,马上就要上课了。

是送孩子去上课外辅导班之前草草果腹的快餐。大概也是刚从中学接出来,急吼吼地又要奔赴另一个学习场所。很奇怪地,刚才听那个男人念诗,可以约莫想象出他当年追求这女孩子妈妈的浪漫。但看女儿的模样,甚至还没有微胖的父亲端正。更不知道妻子长相如何,现在又在什么地方?通常十几岁的女儿,已足以成为母亲的情敌,有那么几年,特别容易发作张爱玲《心经》式的恋父癖。但宋佳琦十三四岁的时候,只一心想要离开父亲,因为父亲打她。

这样一个北京长大的女孩,眼中的世界一定还是玫瑰色的吧?一定不知道高考并不是人生最可怕的槛吧?一定想不到将来遇不到如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吧?一定从来都不知道背井离乡的滋味吧?她和楚东一样,天生就是北京人。她将来也不必离乡,最多是出国。宋佳琦神经质地笑起来: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女科学家,一个医生,一个白领。她永远都不会成为编剧,因为她不会对任何他人的故事感兴趣,哪怕是遗世而独立的北国佳人。

因为此时此刻,这并不美貌的女孩,正露出牙齿,不耐烦地啃咬面前的一小碟麦辣鸡翅,假装没听到她父亲的一切说教。

走出麦当劳时起了风。宋佳琦突然明白了绝世而独立的意思。她斜眼给这周遭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一个最为轻俏的眼色,倘若有人有幸看到,一定是非常妩媚的。搞不好酥麻了半边身子也不一定。她微笑着,想象着自己无用之美,又投向虚空一眼。这婆娑世界一如既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她那一眼扔去的上方正竖着一个牌子:麦之秋蛋糕。旁边又立一小招牌:肉松拔丝蛋糕,买一斤送半斤!

一斤才十来块。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便宜的点心。

有好些人在排队,宋佳琦无意识地也排在了队尾。等轮到她前面一个矮个子戴棒球帽的男孩了,她听到他说:喏,来两斤。

卖蛋糕的女孩子一路手脚麻利,突然间诧笑起来: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平时不是隔天才买一斤?

男孩子说:好吃嘛。随即严肃起来:我要走了。再过两天。

女孩子吃了一惊: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男孩子:北京生意不好做。我们租的房说是违建,不防火,不让住了。这附近找不到合适的,冬天又冷,还是回老家好。

女孩:你老家在哪?

男孩:成都。

女孩:成都?我去过——

男孩有点心虚:其实是绵阳。离成都不远。

女孩体恤地并不纠缠地理:你们那没比我们江西暖和多少!说起来,还是北京好,有暖气。

男孩说:现在也不让烧煤了。平房冷得像冰窖。

我说嘛。你本来隔天买一斤,突然一下子买两斤。肯定有问题。

唔。以后不能常来了。你多保重。

女孩想说什么,终究没说。手里继续装着蛋糕,没停。递给男孩时,又深深看他一眼。叹口气。男孩低头接过去,没看见。

也就是一眼而已。那一眼的哀伤却美艳无俦,不可方物。编剧宋佳琦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原本可能的恋情在自己面前倾覆,几乎为之落泪。不远处家乐福的灯光也为这倾城之恋黯淡下来,科学家和科学家主人的三轮车早已消失在了去昌平的G6辅路上,马甸公园外墙的前清飞檐彻底隐没在黑暗里,更远一点的CBD随时正在上演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资本悲喜剧……而她宋佳琦再过三天也要离开北京了。

突然间,那个中年男人富有感情抑扬顿挫的声音再次在虚空里响起: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但北京城和那个北京女孩一样,对此冷淡地不予发表意见。

创 作 谈

钥匙落入河水不知所终

——《找钥匙》后记

小宝突然问我,“北京城那么大,生活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你独独选择写下这些人的故事呢?”

九月某日下午两点半,在我与地坛咖啡馆里,极简工业风的室内弥漫各种咖啡香,周围每张桌子的人都在貌似热烈地交谈,是声音、气味、风格化的大荟萃。而我被问住了:是呀,为什么呢?

这样我首先要回忆一下自己写了哪十一个人。

第一篇《胖子安详》顾名思义,写了一个脾气很好的胖姑娘。这个胖姑娘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特别胖还依旧在不停吃东西以外。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谈恋爱,没结婚,也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机会。她面临最大的难题,是突然被单位开除了,因而悲伤地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只需要严于律己、不逾越各种边界的小心的瘦子。小说详细列举了她被开除的那天下午,回家途中依次吃下的所有街边垃圾食品。因为吃得太多,加上车厢拥挤,地铁车厢里的人又恶意嫌弃她占据空间太大,最终在车厢里发生了一些有点难以描述的事。可以剧透的就是,胖姑娘最终取得了荡气回肠的胜利。·

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写一个胖子呢?

也许因为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也是我最想吃东西的时候吧。这时,白天已工作了几个小时的我总会不断起身离开书房拉开冰箱门,站在冷空气里仔细查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充饥。加菲猫说他体内住了一只饥饿的小猫,我体内大概也住了那只小猫更饿的弟弟或妹妹。据一个得过抑郁症的朋友说,食欲是高级欲望,但我觉得其实更可能的,是通过咀嚼与吞咽的动作,人试图对抗日常的无聊空虚:如果短期无法和世界交换更多精神产品,那么至少可以快速实现碳水昏迷。就像一些人闷了就一根接一根抽烟,手里多少有个物件儿一样。以及,日常生活里看到胖子我总会暗自感到亲切。第一,此人多半热爱生活,对色香诱人的美食没啥抵抗力,和我差不多。第二,自控力不强,而人无癖不可交也。我对那种会冷冰冰拒绝一切诱惑的人总是敬而远之。完全行驶在理性轨道的人太无趣了,一直行驶到老,到死,没有大的偏差,却也重度缺乏各种人生体验,一辈子只能理解相当狭隘的同类项。

所以,《胖子安详》其实是一曲写给胖子的赞歌。而“天下事咸久必甜,甜久必咸”,也是我有幸得到的少数人生真谛之一。

《物品志》里刻画了一个女囤积狂,和她勤于创作的文青丈夫。囤积狂通过占有各种各样便宜划算的东西,来得到对这世界微不足道的掌控:即便没钱买房子,至少也保证自己买到的日用品单价全网最低。文青丈夫则深知自己没什么才华,只是太过渴望表达自己。说起来这两者的出发点都很寂寞。但人人都活在无尽的匮乏和大量不必要的浪费之中,其实都一样。

《河水漫过铁轨》写了一组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群像,也借用了一些生活中真的朋友的细节。我很偏爱这篇,也许因为整个写作过程相对愉快,后来用同一个题目还写了一首诗:

我喜欢我的朋友们,也许

只因为他们从不假装关心任何政治正确

但私下三观又何其相似地朴素

他们根本不像《四重奏》那样互相追逐

根本顾不上认识。在这么庞大的城市里

这么繁忙无意义的事务中。

这么多不幸福的案例面前。

他们也许会齐刷刷在我某条朋友圈下点赞

十分和谐;但毫无交集

更遑论争辩

有一天我们约好一起骑车到郊区去。

在堆积如山的单车坟场最上面

找到了几辆还能扫码的

一直骑到城外的铁轨边去。

就在那儿看到了倒流河从东往西

逐渐漫过铁轨

像倒悬的银河一样向我们涌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击中

但回去路上也并没有爱上彼此。

《张南山》动笔于差不多十年前,是写快递员的。十年前他们还不是困在平台算法里的骑手,但背井离乡来到北京仍然可能遭遇各种和旧日经验全然割裂的错位,以及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和潜在的歧视。写它的最初灵感,是当时一个常来我们社送快递的小哥,真的喜欢上了我的一位海归女同事。他俩仿佛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但又不完全是。就很像李商隐的那首柳枝词,“花房与蜜脾,雄蜂蛱蝶雌。同时不同类,哪复更相思。”最让人难过的,当然就是看似平等的两个人,因为阶层属性不同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和靠近。这篇写了很久很久,从2011年动笔,2016年初才终于有勇气拿出来发表,并由曾经的八万字最终删改到两万字。写完以后一度很沮丧,但隔了差不多五年再看,就像看一篇陌生人写的小说,还是看到了里面一些自己都忘了的出乎意料的好处,出版后也当真被更多读者接受并喜爱。这是时间的魔术,也算是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当时自己曾付出努力的田野考察成果。

《猫的故事》想探讨的主要是善与恶的边界,“好人总是自以为是”,而《咪咪花生》和《气味之城》里的《北京爱情故事》里面都有一个擅长暗恋的宅男,结局都还不错。《故人西辞黄鹤楼》的男主在我的所有人物序列里显得格外猥琐,但这次我终于决定要尝试挑战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物,并勉力贴着生活逻辑将之完成。《淑媛梅捷在国庆假期第二日》和《雾月初霜之北方有佳人》里面都大量借用了自己的生活经验,也各有一些敝帚自珍的场景。《有时雨水落在广场》,则写了一位跳广场舞的大爷与舞伴的黄昏恋:这篇和《张南山》一样,因为采集经验相对困难,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初稿完成后,第一件事就是万分忐忑地请前同事发给她每天跳广场舞的妈妈审阅。阿姨为照顾女儿外孙来到北京,日常乐趣只有看剧和跳舞,其他时间都被照顾小孩这个怪兽彻底吞掉了。她看完这篇后十分谨慎地措辞道:“对,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听后老怀大慰。写它是想到外婆跟我家在深圳住了二十年,会不会很多时候也很寂寞。但她已在四年前去世了,我再也没办法从她本人那里得到答案了,只能通过这篇小说,努力靠近一个北漂老人的内心,并希望更多人关注到老人的情感世界。

《找钥匙》则是写作年代最久远的一篇,写于我从南方刚考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当时还处于适应北方气候和摸索陌生语感的阶段。现在重看,那种有意为之的混不吝调调十分醒目,让我想起写它时自己惊人可怕的年轻,对世界无比丰沛、却也极易受挫的热情。

最后要说的,是关于《找钥匙》这本书本身的故事。它曾经差一点儿就叫《胖子安详》,2015年春天,有一个丛书和我约稿。因为招呼的是位带头大哥,只好答应了——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黄了,还黄了不止一次。但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当时离出《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不久,新的存稿还不太够,只有几篇很短的豆瓣日志算新作,再加几篇年代久远的旧作,其中就包括《胖子安详》,和它的姐妹篇《物品志》及《找钥匙》。鉴于写作者都有的表达欲或曰暴露癖,我其实颇想把这些和平时那些被认为更“文珍”的作品不一样的短制,和另一些旁逸斜出的篇章集中在一起,也就是前言里说的,“和盘托出我的来处”。因此在一个聚会里,就贸然向一个刚认识不久的评论家朋友征询意见。他听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还没说什么,另一个朋友听到了,就说:“我们可都是很喜欢她的,如果你瞎出主意(或者“误导她”?已经忘记原话了),大家都不会原谅你的。”当时正好在一个KTV包房里,那天还即兴唱了一首卢巧音的《垃圾》,有人偷偷拍下来了,照得不大好,还飞快发到了一个根本没有我的群里——这当然说明了喜欢我的人,也并不像那个朋友想象中那么多。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听到那句话感到的震动,陡然意识到原来有很多人在默默关心自己的写作,即便同龄人,也自有一种旁观的郑重。而知道自己是被期待着的感觉委实奇妙,既感到说不出的压力,更多的还是温暖。当即就决定再缓一缓,让这支特别的队伍再等一等新的更合适的成员。

一晃过了六年。中间又已经出了好几本别的书,但《胖子安详》却是一个行走得特别迟缓的胖子,在今年夏末秋初才慢慢走到众人面前。可能和那个安详的女胖子组队的人在这六年里已不知道更换了多少拨,从最初的乌鸦、鬼魂、性转拉漂,而今已变成了快递小哥、囤积狂、广场舞大爷、失业大龄女编剧……好在《物品志》里的男女囤积狂和《找钥匙》的渣男画匠张松还在,听上去仍然很像一帮乌合之众,但我却爱被自己从虚空中好容易唤出来的每一个。每篇无论长短,都经历过无数次大改,眼见着他们的面貌逐渐清晰起来,表情慢慢生动,并对同伴说出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我还想过把这十一个主角的模样都画出来,但最后决定还是只通过更擅长的文字描形绘影。他们都在我的心底里活动已久,每个人的声口、动作、表情都已无比熟悉。比如我会想,“如果张南山现在还在北京,会去当饿了么的骑手吗?”也设想过《有时雨水落在广场》的老张回乡后的新生活,想到王红装会不会不无惆怅?以及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果有一天当真和笔下的这些人物狭路相逢,到时候,他们是会埋怨我给他们安排的命运和天地一样不仁,还是宽厚地什么都不说,只笑着点一点头?

多半是后者吧。他们都早是我的熟朋友了,会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现在,我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让他们说自己的故事给你们听。而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六年了。

听完你们会和我一样喜欢他们的,我猜。因为他们真的很有趣啊。和大多数在地铁通道里和我们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有趣,只不过缺一个聊起天来的契机。

至于为什么是他们不是别人,相信每个人看完书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那么小宝,我也算回答你啦。

本文节选自

《找钥匙》

作者: 文珍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世纪文景

出版年: 2021-8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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