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

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

“很少父母会希望子女是平庸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竭尽所能地发掘儿子的天赋。”香港作家董启章在其新书《命子》中坦承地写道。他像大部分焦虑与内卷的父母一样,“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为子女的未来做到最好。”董启章的儿子名“果”,在父亲的焦虑下,先后尝试遍了音乐、绘画、芭蕾、跳舞、游泳、攀岩……却依旧“艺术不行,运动欠佳,兴趣缺乏,学业亦一般”。

身为补习班的常客,“果”对自己的评价却是——“小时不佳,大当了了”。而父亲在带孩子的过程中,虽历经“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却也逐渐明白:“我关心的不是分数和成绩,而是学习这回事本身,所必然面对的困难和挫败。”

No.1

当今父母的完美主义

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很少父母会希望子女是平庸的。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总会寻找他们在哪些方面有过人之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竭尽所能地发掘儿子的天赋。最终我的发现是,所谓的天赋也真的是天之所赋,有便有,没有便没有,跟孩子吃什么奶粉(或者吃母乳与否),和父母提供什么教育,是没有必然关系的。

说孩子出生是一张白纸,写上什么完全是环境和培养所致,这样的文化养成论是站不住脚的。没错,条件和机会对一个人的成长和学习产生极大影响。任凭你有怎样的天才,如果你在经济、社会和文化方面没有合适的环境,那潜在的才能便可能会被终身埋没。但是,当一个人有幸获得学习不同事物的机会,这便代表他可以无往而不利吗?当然也不是。我于是倾向认为,每一个人也有自身的“原厂设定”。你的设定里面没有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强求;而你有的东西,你也不要忽视或逃避。所谓的个性,大概就是这回事。当然,最大的难题是,我们怎知道自己的设定里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并不是主张绝对的生物决定论,以及随之而来的优生学和生物性歧视。所谓的设定或者倾向,通常是复杂多样的。一个人的设定总有强弱优劣的不同组合,到头来还是认识自己和发挥所长的老生常谈。在大部分情况,对大部分人来说,各种能力的可塑性还是相当大的。天才和蠢材毕竟只占极少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学习和教育。

至于所谓“原厂设定”虽然存在,但其实也是一件不好说的事情。那显然不是把人归为各种类型,或者区分成各种模式就可以解释的。更加不是由出生地点和时辰,或者什么星际法力所左右的。(我一向不信星座,对近年流行的HumanDesign那一套也保持高度怀疑。)遗传学是唯一的合理解释,但因为实际运作太复杂,所以最终还是无解。至少在今天,我们还未能通过分析DNA去部署自己的生涯规划。

孩子出生之时,不会附送一份出厂说明书,让你预先了解他的功能和设计。所以父母便只能不断地猜想和摸索了。最靠近实际的,是根据父母双方的性格和能力特征来作出预计。不过,结果往往会出人意表,原因也许是遗传的可能组合实在太多,或者父母对自己的认识太少。就算父母并没有过于不切实际的幻想,错误的期望也几乎成为常态。所以为人父母者不但不要有任何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奢望,更要有孩子永远不会以你期望的方式成长的心理准备。

话虽如此,父母还是最死缠烂打的一类人。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为子女的未来做到最好”。当今父母的完美主义(或对失职的恐慌),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果婴儿期的时候,我每晚都在他床边播放音乐哄他入睡。那是大江健三郎的儿子大江光创作的乐曲,曲风轻盈、活泼、悦耳、简洁,比过于复杂的古典音乐更适合幼儿。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些晚上,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在婴儿床的旁边,在柔和乐曲的配衬下,轻轻拍着小儿子的背,在昏暗中看着那双小眼慢慢合上的时光。我可能高估了潜移默化的威力。我们很快便发现,音乐对他起不了多大作用。学乐器每次也只是浅尝即止,不出三堂课便知道不必浪费时间。在学校曾经被老师挑选加入歌咏团,但不到两个月就因为缺席练习而失去资格。十岁之前,他基本上对音乐绝缘。到了十几岁,开始自己上网听歌。他的品味相当独特,除了一般的流行曲,还特别喜爱连我也嫌老套的怀旧金曲。另外最欣赏的是广告歌和政府宣传歌。

绘画的情况也差不多。儿子从来不会主动拿起笔来画东西。带他去绘画班,他只是拿着画笔发呆,连胡乱涂鸦也欠奉。学校的美术堂,经常拿回来潦草的几笔,甚至是白纸一张。高小的时候上过一个另类画班,算是画出了两三幅大型画作,颇有点印象派的色彩,令人振奋了一阵子,但很快又无以为继。他唯一主动画过的就只有巴士,想不到笔触相当精细准确;又曾经重画大富翁之类的纸版游戏,把街道和地名全部改成他喜欢的新加坡。画东西对他来说似乎只有功能性的作用,远远谈不上创作。去艺术馆看画展的时候,他却喜欢冒充专家,把作品评头品足一番。

六岁的时候,果被妈妈骗去学过一阵子芭蕾舞。作为班中唯一男孩,自是特别受到注视和宠爱,但也加深了他的抗拒。他一向跟同龄孩子保持距离,甚少一起玩耍。肢体动作更加是他的弱项。不难想象,大胆尝试的父母很快便铩羽而归。学跳舞可能有点夸张,但就算是一般的运动,也很难吸引他的兴趣。需要身体高度协调的球类运动,对他来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游泳连续学了几年,连教练也差不多要投降,最后总算能以不太标准的泳姿游毕五十米的距离。单车到了十几岁也学懂了,但技巧一般,也算不上是热衷。最集中训练过的是攀石,前后总共一年多,每周去攀石场上课。曾经有过不错的表现,以为终于找到至爱的运动,怎料热情还是渐渐冷却。后来不知怎的染上了远足瘾,每星期也要行山,每次行不同的山径,弄到我和妻子疲于奔命。父母没空就自己偷偷去行,大半天不见了人影,害家人着急得坐立不宁。这个人做事老是矫枉过正,要不就不做,一做就疯狂,要按也按不住。而且喜欢行山并不等于热爱大自然,讨厌昆虫和害怕动物的性格不变。往往对来回山间的车程更为重视,这又是另一个奇异点。

对于别人的子女,大家总是有些好心而错误的假设。说儿子不喜欢音乐,人们就会说一定是喜欢绘画;说他对绘画没兴趣,人们就会说那就应该是擅长运动吧;再说他最讨厌运动,人们就更加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个读书人嗱!果的学业成绩在整个小学生涯几乎都是给同学们包底。六年来做功课温书我一定陪伴左右,但无论我如何循循善诱或者严厉训斥,结果也无分毫寸进。直至中三那年,他无法再忍受自己的沉疴,突发蛮劲读书,逐步升到中游位置,甚至朝中上进发,学期终还破天荒地拿了个进步奖。个中的教训非常明显——子女的成就完全靠他/她自己的觉悟,父母怎么干预也是徒劳无功的

好的,就算艺术不行,运动欠佳,兴趣缺乏,学业亦一般,那也没关系。父亲是作家嘛,母亲又是中文系教授,儿子拥有语言天分几乎是注定的派彩。坦白说,在我的私心里,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将来当医生、律师或者什么专业人士,全都不在我眼里。果很早就懂说话,而且说得很完整,像大人的语气,几乎没有说过婴儿话。我以为是语言早熟的征兆。两岁半的时候,跟他念些唐诗,就算意思完全不懂,他也几乎立即记住,当是游戏般背诵出来。最高纪录可以背三十几首。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博得许多掌声,令父亲也有点沾沾自喜。不消半年,突然不肯再念,然后就全部忘光了。念诗一事原来只是虚火一场。长大了对文学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情,书也不看,字也不写,但无厘头会上网看文学讲座录影,失惊无神背出一首饮江的诗。升中三的暑假,忽然埋头写了十几篇短文,自己编排打印,订起来成为一本散文集。还在家里搞了个新书发布会,广邀亲朋戚友参加,作了一小时的演讲,之后是卖书和签书,每本盛惠港币二十五元。大家都以为他的文学基因终于爆发,但结果证实只是烟雾弹。不过,这其实并非坏事。在文学这个范畴,极少成功继承甚至超越的例子。我并不是说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担心后代在文学这个不确定的事业上虚度人生。写得不好固然是痛苦,写得好也不见得会快乐。在令人失望和自己失望之间,文学是条布满地雷的道路。

不过,说自己对儿子完全没有期望是假的。有时难免向人抱怨几句,像是买了件有问题但又不能退货的产品。在那些问题还比较新鲜的时候,有一次跟一位文化界朋友提起,他皱起眉头,严肃地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你儿子有问题呢?这类小朋友是一个特殊现象。我太太刚巧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所以我也略知一二。据她的说法就是,这类小朋友具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感知能力,因为无法适应这个平庸的世界,而被当成是异常和有问题的儿童。你跟你妻子说,你们其实生了个救世主呢!说罢,这位友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No.2

家长不能以传统的方式

对待“星之孩子”

最近在中学同学聚会中,聊到了儿子的成长状况。其中一位旧同学对神秘主义、新纪元和灵性课题深有研究,事后给我传来了好几条影片,其中一条是关于新人类和超心智孩子的。影片是一场演讲的录影,主讲的西方女士是这方面的专家。演讲不算有条理,由许多引用的人物和事例所组成,观点亦颇为重复,但可能就是这样,有一种近似催眠的效果。

重点很简单:人类是由外星人经过基因改造而产生的;外星人一直在监察人类的活动,亦有外星人曾经统治某些古文明;在最近几十年,外星人在地球的活动愈趋频繁,与人类接触的个案大幅增加;在接触外星人的“经验者”当中,有很多是儿童和青少年;这些儿童其实拥有人类和外星人的基因,是混种(hybrid);因此,他们拥有多种超能力,例如遥距沟通、读心术、超感官感知、多维度感知、时间穿越等等;这些能力其实所有人类也具备,但受到三维世界的物质条件和人类思维习惯的限制而被压抑,要通过特别的启动程序才能恢复;这种DNA功能或灵魂的启动,称为觉醒;人类已经进入觉醒的时代,如果能实现集体觉醒,将会带来演化的跃进;在这场觉醒运动之中,“星之孩子”(StarChildren)扮演重要角色,因为他们是外星人派遣来地球拯救人类的使者;所以,请父母们注意,你的孩子可能并不真的是你的,而是外星人暂托在你家里的;当你发现自己的孩子在各方面都跟自己和配偶不相似,他很可能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混种;家长不能以传统的方式对待“星之孩子”,不能以人类的教育妨碍他们的成长和发挥;他们比父母懂得更多,更有智慧,能力也更强;这类孩子,常常被人类社会标记为异类,如自闭症、亚士保加症(阿斯伯格综合征)、过度活跃症患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功能实在太强,也太特异,所以难以适应三维存在的种种限制。总结起来约略如此。

我记得,我曾经开玩笑地跟果说过,他可能是外星人。在他来自的国度,所有事物都有绝对的规律和秩序,没有混乱和偶然,也因此不会出现不能掌握的随机性事件。又或者,因为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而没有不能预见的局面。在那里,一定会坐到自己喜欢的巴士,不会受到无法预测的调动和意外所愚弄,也不会错失任何机会。那是个完美的系统化的世界。我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有外星人来找他,说要接他回真正的家,他会不会跟对方走。我不记得他怎样回答了。可能是:如果外星真的那么完美,当然是回去啦。不过也会挂念你们的,有机会便回来看你们吧。似乎是没有断然否定这样的可能。想到这里就有点伤心。

想起果的模样,头大而浑圆、脸尖、眼大而吊梢、颈长、身高而瘦削,跟某族外星人真的颇为相似。(据那些网上影片所说,ET原来不止一种,“已知”的有十多种,来自宇宙中不同的星系,有不同的外形、名称和品性。)他的个性跟我和妻子的差别又那么大,完全不像得到我们的遗传。哎呀!这不是证据确凿了吗?不过,倒是从没察觉到他拥有什么超能力,或者过人的天才;也没有听过他说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既没有突然在钢琴上弹出美妙的乐章,也没有无故在纸张上绘画出神秘的图案,或者开口说出不知是什么星球的语言。老实说,在能力方面他是个颇平常的地球人。不过,也说不定,这只是因为他的超能力基因还未被启动。那么,他的外星族人会什么时候来给他启动呢?

我选了个机会,和果一起去吃回转寿司的时候,漫不经意地问他说:

最近有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特别的东西?

例如,一些陌生的人。

你看,四处也是陌生人啊。

我的意思是,有点奇怪的人,来找你,说些奇怪的事。

有啊!真的?

你啰!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真是有点奇怪!

有没有发梦,去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例如太空船之类的,或者外太空星球?

发梦?昨晚好像发了个梦,我在家楼下等巴士。来的竟然是一辆从未见过的劲靓的彩虹色巴士。我上了巴士,坐了下来。车厢里面一切都很先进,比现在的先进得多。坐了不久,巴士就离地飞了起来。我看着窗外的景物,感觉就像坐飞机一样。最后巴士飞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许多外形新奇的巴士。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巨型车厂。

人呢?巴士司机呢?样子是怎样的?

这个嘛,倒没有留意。应该是像普通司机差不多的吧。巴士上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呀,一些巴士迷啰!大家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还不停地拍照,说回去要放在巴士网上。

那些巴士迷,都是后生仔?当然啦。像我一样,十几岁。哎呀!是真的呀!

只是发梦吧,怎会是真的?

在那巨型车厂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有没有人教你们什么?例如基因改造,或者心灵感应之类的?

那个部分,不记得了,很模糊。可能有些介绍吧。就像平时去参观车厂一样。

那么,你醒来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有啊!很累!真的不想起床去上学。

是的,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爹地你今晚说话真是古怪。

26475乘39681是多少?

怎么啦?你的话题很跳跃,我怀疑你有专注力缺乏症。你算!是多少?

我怎么知道答案?你以为我是数学神童吗?你真的算不出来?

果开始对我感到不耐烦,皱了皱眉,啃了件三文鱼寿司。我却松了一口气,伸手从回转带上拿了碟油甘鱼刺身,低声自语说:

嗯……看来,还未启动呢!

回转带上五颜六色的碟子在不停转动,有点像外星人的飞碟队伍。看着看着,不期然又心慌起来。

No.3

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

最沮丧的经验之一

儿子的小学成绩一直徘徊在全级的最后几名,有一次还要经过补考才能升班。这跟我们当初的预期很不一样。我和妻子在学时都是成绩优异之人,从未尝过考试包尾的滋味。考第一是家常便饭,考第二是一时大意,考第三基本上不能原谅。记得四年级时曾经破天荒数学仅仅不及格,老师对我的失常大为紧张,立即约见家长。一向严厉的母亲不但没有责骂,还破例请我去红宝石餐厅食红豆冰,大概是担心我受不了打击。

虽然从竞争性的学制出来,而且是当中的成功者,但我和妻子并没有对背后的理念照单全收。果幼稚园的时候,给他挑了一间就近的学校,功课很少,游戏很多,老师也很有爱心。那时候,除了他上课很被动,也不大跟同学玩,学习上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对果没有在学校交上朋友有点担心,开始带他参加外面的机构举办的社交小组。但是整体而言,他的幼稚园生活过得相当愉快,没有值得抱怨的地方。

在机缘巧合之下,升小学的时候,我们带了他去一间市区的名校面试。传统名校之中,这间小学学风相当自由,并不刻意催谷(督促)成绩,特别重视学生的课外活动,在音乐和体育上也有很出色的表现。另一个优点是,小学部跟中学部采取一条龙制度,不必为了升中问题而烦恼。考核制度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可以减到最低。儿子多年来成绩欠佳,也没有收过老师的投诉。当然学校也不是放任不管。科目考试不及格的同学,必须参加水平提升计划,也即是补习班。

从小一开始,果便是补习班的常客。每个学期至少两科,每周至少两次。补习班放学较晚,去接他的时候,留校的学生都在参加课外活动,不是剑击就是打球,也有童军训练,或者兴趣小组。总之看起来全都是文武全才、活泼起劲的孩子。抬头一望,我儿子和几个同样没精打彩的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拖着散漫的步伐从楼梯走下来,感觉就像一群士气涣散的残兵。和我一样去接补习班放学的家长,都好像有点抬不起头来,互相也不太敢望向对方。如是者六年,大家见惯见熟,但从没有打招呼。补习班也似乎没有丝毫提升过参加者的水准。

幸好儿子拥有超强的自尊心,似乎没有受到成绩问题的困扰。对他来说,念书和上学只是例行公事,马马虎虎地混过去就可以,无须过于紧张。我自问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父亲,也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儿子的志愿是当运动员、漫画家或者厨师,我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看着儿子除了巴士之外兴趣全无,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心里便难免有点焦急。扪心自问,自己和妻子也不是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机会,接触不同的事物,无奈他就是没有反应。于是便只能以老生常谈安慰自己:孩子是迫不来的,耐心点等待吧!他始终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的!

纵使口里说不会强求他在学业上拿到什么成绩,但落实到具体的功课和考试,心里还是盼望他做得好一点的。我们的要求已经调整到相当低,在学业上只希望他及格和升班,在学业外从不强迫他参加任何活动或者学习任何手艺。至于最基本的功课和温习,做父母的始终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孩子自生自灭。只是一接下这可怕的任务,就算是世界上最富有耐性和爱心的人,也会不能自已地变得疯狂和暴戾。

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这一刻跟他讲解过的东西,下一刻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今天听他复述得头头是道的内容,明天却可以好像从没有听过;同样的数学原理或者语文法则,连续几年地给他重复解释,每一次他都好像接触到新鲜事物。在这些时刻,我完全体会到何为徒劳无功、白费心机。而每当想到自己放弃了宝贵的写作时间,把精力虚耗在这样的互相折磨中,心情便低落到极点,脾气也难免变得暴躁。像我这样的一个从不跟人争执的温文人,在那几年间把发怒的限额全部用尽,甚至远远过头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出现问题。到后来甚至严重到,一坐在儿子的功课面前,便会立即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儿子的学习障碍,显然不是因为智力问题。他从小就机巧好辩,口若悬河。三岁的时候,妈妈帮他洗澡,他突然爆出“半途而废和功亏一篑有什么分别”这样的问题,可见他对语言是相当敏感的。那也是他的念诗期,只听一次就能把诗歌记住,照样背诵,让我们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文学天才。不过,他的语言天分最常派上用场的,是和大人辩驳。他犯上什么错处,从不乖乖挨骂,一定会出言反驳,反抗到底。我和妻子都是能言善辩之人,深信以理服人之道,对孩子不能只靠强权,于是便常常跟他展开论战。论知识、论技巧、论口才,小儿子当然不是父母的对手,很快就暴露出前后矛盾、逻辑不通的弱点。不过,他每次给我击破之后,立即便重整旗鼓,极速吸收我的论点和方法,很快便能还施彼身,害我有时也有点招架不住。

当然,道理最终还是道理,辩论通常都是我胜出的。问题是,纵使我能在道理上驳倒他,我却没有能力改变他的思想。他就像个不倒翁一样,下一次又再重复相同的观点。至于我的榜样,似乎也不足以成为他的学习对象。无论言教或身教,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长远而言就不知道了。在他的思想核心,有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攻破的。到了后来,我必须承认,在父子之间,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互相理解,更莫说互相说服的了。

现在回想,念书的问题其实并不如当初所感觉的那么严重。

那不过是欠缺动机而导致的心不在焉而已。按照专家的说法,那是专注力缺乏症的征状。但我不想用药物去解决问题。在儿子高幼至初小的两三年,我曾经带他频密地参加各种感知训练活动,学过多种多样的方法和理论,参考过无数相关的书籍。那些方法和理论,有些有效,有些没有。有效的也不是完全地和持久地有效,而只是局部地和短暂地有效。我绝对不是低估这些支援对儿子的益处。对于曾经有一段时间得到许多专家的帮助,我心里是永远感恩的。至于后来我无法善用适当的方法,导致许多激烈的摩擦和对立,错失了一些改善的机会,甚至对自己的身心也失去控制,这些都是我应负上的责任。当然,我也学懂了不要对自己过于苛刻。

不如我们所料,果在校的语文表现并不突出。由于没法养成阅读兴趣,无论中文和英文的进展也不甚理想。任凭我们如何抽空陪他读书,也没法把语言养分硬塞进他的脑袋里。不过,重灾区是数学科。我必须承认,数学是一门非常依赖天分的学科。欠缺数学头脑的话,无论多努力也是徒然的。在儿子的整个小学期,数学几乎没有及格过。我自己当然不是数学天才,但念书的时候并不觉得数学太难。放弃数理念文科,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兴趣的使然。偏偏儿子对数学全无感悟,不是完全弄不懂,就是粗心大意,做完草算都可以把答案抄错。陪他做数学功课,就像在干旱的泥土里插秧,不要说揠苗助长,简直是寸草不生呢!

我不会把问题完全归咎于教育制度。我关心的不是分数和成绩,而是学习这回事本身,所必然面对的困难和挫败。无痛学习是个理想境界,就如儿子小时候念诗一样,因为觉得好玩,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但转眼间也可以忘记得了无痕迹。兴趣和动机对学习固然重要,但过程中还是不得不付出一定的努力,甚至辛劳。就算是天生异禀,如果好逸恶劳的话,成就肯定是极为有限的。

数学的噩梦到升中之后愈加恐怖。望着那些连我也要绞尽脑汁才能破解的数学题,我终于崩溃了。我们请了一位补习老师,每周上门三次。当然情况不会就此一帆风顺。果的数学成绩依然一直在及格边缘徘徊,但至少我可以卸去这方面的重责。这是我放手儿子功课的第一步。我渐渐发现,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不但来自儿子的表现不如期望,也来自一个拥有高等教育程度、具有丰富教学经验,而且富有责任感的父亲,对无法好好教养自己的儿子的挫败感。失败者是我而不是他。我坚持不让儿子吃药,到头来要吃药的是我自己。

有一天晚上,听见儿子跟数学补习老师聊到了中文科,问对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意思。(这时期他正在家里向祖父母开授中文班,用的是自己学校的教材。)补习老师含糊其词,说中文科最好还是问他的父母。补习完结,送走了老师之后,我在饭厅一角的小黑板上,看到儿子用粉笔写下的八个字:

“小时不佳,大当了了。”

本文节选自

《命子》

作者: 董启章

出版社: 后浪丨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出版年: 2021-9

编辑 |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岁月神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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