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活泼可爱的母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那个曾经活泼可爱的母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过了40岁以后,写作对我来说,就是面对自己……随着人到中年,越发体会到所有的过去其实都并未过去,它们都在不可知的角落守候着我们。”台湾作家郭强生在自己的新书《何不认真来悲伤》的后记中如此写道。

写下这段文字时,郭强生“51岁了,单身。哥哥和母亲都已经过世。家中只有90岁失智的老爸。”当身边的亲人逐渐离世,郭强生在只身护理父亲的过程中,一点点写下关于童年、父母、家庭的记忆,那些隐秘的往事被层层剥开,而又与每个人正在经历的家庭生活如此相似——

比如我们可能永远没机会目睹母亲曾经少女般的快乐;比如父母曾经的约会可能随着养儿育女的辛苦无法重现;而大多数人拼尽全力也是想让自己的父母过上令人羡慕的晚年……

1.相逢不恨晚

我常自问,母亲在世时,究竟有哪些让她快乐的事?

我指的不是以子女和家庭的幸福为己任的那种快乐。许多做子女的大概都没想过,父母们在年轻时曾拥有的某些快乐,有多少后来在儿女面前都隐藏了?或是被生活磨损到再也提不起同样的兴致了?

合家团圆、子女功成名就之类的,也不过是父母人生后来仅剩的安慰,要说那就是父母的快乐,未免太以自我为中心。

一九七八年若不是白光复出登台,我可能永远没机会目睹,母亲又拥有了那种少女般的快乐。

早就销声匿迹的一代妖姬,那年突然又在台现身了。

白光电影《雨夜歌声》海报

先是在高雄蓝宝石,然后到了台北的中信歌厅演出一周。我陪母亲去看了首演,不知为何父亲就是没陪她去,然后她单独又去捧了几天的场。每场看完,她都要描述一遍白光当天的打扮还有曲目。然后我又要听她说一遍为什么她那么喜欢白光。

十岁的母亲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白光主演的《十三号凶宅》,从此就迷上了这位连张爱玲、白先勇的文章中都出现过的影坛皇后。什么胡蝶、周璇,母亲都不喜欢,就喜欢白光那种大胆又洋派的慵懒与性感。之后她主演的每部电影母亲必看,连刚逃出沦陷的故乡暂居香港,听说白光下嫁美国飞行员白毛,要举行息影前的告别演唱,这个母亲也没错过。细数这些往事,总还不忘插播这一则:

“第一次看电影是你外公带我去的,演完灯光亮起,我问那等一下要演什么,你外公说还是演刚才那部啊,我好土哦,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再演一次?大家不是都看过了吗?哈哈哈——”

记得那一晚与母亲坐在台下,主角即将出场,在幕后先声夺人唱出了招牌曲:“相见不恨晚——”第一句就走音了,全场还是掌声雷动。母亲跟我做了个鬼脸,掩不住翘首以待的欣狂。

“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这寂寞孤单……”

偶像终于出现在面前了,一袭水蓝礼服,嗓门很大。母亲笑得忘我。那一刻,四十出头的母亲与近六十的白光,仿佛都回到了那年,一代妖姬在香港随片登台……

唱到第三段“你正青春,他还少年”,这时母亲突然附耳对我说:“歌词改了,原来的歌词是‘我正青春,你还少年’……”

不知为何,这桩小事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母亲话中似乎还有些什么意思,当年才初二的我,不能完全懂得。改了几个字而已不是吗?为什么让母亲这么耿耿于怀?

多年后才明白,“你”正青春这一字之差,让母亲惆怅了。

我相信曾有个瞬间,母亲看到的不是那位体态圆滚、歌喉勉强的白光,而是十七岁的她印象中那位柳腰长发的妖冶尤物。

但是连白光都承认老了,“我正青春”已唱不出口。改过的歌词,就这样刺进了母亲心里。

还能被父亲带去看电影的童年,暗恋着妖姬的青春期,梦幻着未来的那个新娘……都过去了……过去了……

想象着接下来几天,一个人坐在台下的母亲,不会被现实打扰,老公小孩都不必在旁,只有她和她的白光就好。

我甚至感觉,台下婚姻与人生并不顺遂的白光,给母亲带来了某种力量。她们都一起走过了那些颠沛流离,有何秘密的心事,母亲只愿静静在内心对着偶像倾吐。

那年白光的复出的确轰动,但是如今我上维基百科想确认一下当初演出的月份,却发现网页上对此只字未提。

我记得,那应该是春天时的事。

2.过眼云烟

我只见过大舅一面,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但是他早年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师生恋,以及日后女作家以此为题材的成名作《窗外》,却早已是我熟悉的。

这位大舅当年因师生恋被二女中(现今中山女中)解聘后,又遭一纸教育局公文勒令不得于台北任何公立学校任职,只好到了南部乡下的职业学校混饭吃。他一蹶不振,听说还酗酒。女作家虚构出的小说结局,竟在十年后与事实不谋而合。

琼瑶首部长篇代表作《窗外》,其中老师康南原型即为此文作者的舅舅

而那次见面,是因为母亲决定下高雄去“走亲戚”。从湖南家乡到了台湾的亲戚们很多是军职,都住在凤山左营一带。我与父母南下探亲也就只有那一次,一堆以前听过却没见过的舅舅、舅妈、叔叔、公公让人眼花缭乱,但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大舅。

大人们围坐在客厅里话家常,我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角落,有点不知所措。对我而言,他们是那么陌生,但是他们却那么开心地从各地赶来一聚。只有大舅没怎么说话。默默抽着烟的他,朝我打量了几眼,然后用湖南话说道:“这个小孩子很会察言观色。”

我听不懂,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你很注意大人们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与我这位为情字断送一生的大舅唯一的交谈。几年后他就因长年喝劣质米酒,肝硬化早逝。

当年匆匆一眼,他送了我察言观色四个字,多年后想起来总觉得颇有玄机。一眼就把我看穿了的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当时的他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许多,想必也是个多情灵通之人。据说懂得命理的他曾说,那个女学生是他逃不掉的一劫。我的大半生也快过去了,他对十岁的我下的批注,证明果真也是我逃不过的宿命。

那次的南下,另有一事让我无法忘怀。至今还清楚记得我们那几天住在高雄一家叫“秀山园”的旅社。返家后没两天,就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高雄秀山园旅社大火的画面,那里全被烧掉了。当年只觉得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才发现那似乎早已是个隐喻。

别说南部的亲友不知曾几何时就再也没有当年的热络,北部的一些亲友也随着各自生活的改变渐行渐远。二十几岁时,我不懂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常常就会突然冷淡了。如今才了解,聚散的背后是因为太多事不想多提,不愿回顾,宁愿就此搁置。而或许更多的时候,相见争如不见。

大三那年,父亲年轻时的好友,终于在移民巴西二十多年后首次返回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与他们少时的朋友久别重逢。相识时他们都刚结婚,才二十出头,却已经开始养家糊口,一眨眼后都已早生华发。那位伯伯回忆着往事,有点激动地对我说:“你妈妈那时还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好可爱,总是开开心心地在哼着歌……

而眼下他看到的是第一次罹癌化疗刚结束的母亲,跟他印象中那个活泼少女相差已不知凡几。而我听到这话的当下,心头一震:他口中这样的母亲,我从来不曾见过。

不管是家人,还是老友,也都只能蜻蜓点水般匆匆来去。母亲过世前三个月,意外接到电话留言,早年非常要好的一位女同事,也在移民美国多年后回来了。看得出母亲为此心情起伏,重病的她想见却不敢见,最后只好用传真回复,只说自己在养病。

也许母亲心里还是默默在期待着什么,结果只接到另一通回话——会联络,因为在做直销,如果她在生病的话,那就算了。

3.一段琴

我在初高中的时候,都碰上了学期中要来办一个才艺表演的音乐老师。

音乐课从不是大家在意的科目。男生那时都在变声期,音乐教室里传出的歌声更是五花八门,总夹杂了奇怪的走音或念经似的低八度。老师很敬业,不怕春风唤不回,觉得才艺表演多少可以让这些男生沾上一点艺术文化的边。

我仍记得自己搬出了什么样的才艺表演:唱京戏。

真要问我对京戏有什么高深的素养或热爱,其实也没有,只不过小时候耳濡目染,听多了也会跟着哼哼几句罢了。电视频道上现在已极少见到京剧的节目了,但我想,那也曾是许多外省小孩的集体回忆吧?

我这一辈人大概都还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电视上的特别节目里,都会有一出《五花洞》《荷珠配》之类的热闹戏,让非京剧科班的艺人来票戏,在当时也是很有收视率的综艺形态。

这几年遇见过几个本省的前辈老学者,很惊讶他们对京剧也是有涉猎的。他们原来早就知道梅兰芳,且顾家班在永乐町剧院的演出也曾风靡本省的士绅名流间。

也许对老一辈人来说,在还没有流行文化之说的年代,京剧很像我们今天的流行音乐。名角儿不分东西南北,好听的就朗朗上口。正如同时下年轻人也会喜欢韩国偶像,看大陆选秀节目,也学唱张学友的粤语情歌。当年电影巨星李丽华粉墨登场演出《拾玉镯》,造成一票难求的轰动场面,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仍对此事有深刻的印象,跟今天江蕙开演唱会的火爆场面不相上下。

李丽华《拾玉镯》,1969年

外祖父在八十几岁时突然迷上了票戏。每周二的下午,都会有一位胡琴琴师来到外祖父居住的日式台大宿舍。

琴师到府,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一种移动式的卡拉OK。

也许只是形式与技术不同,总要抓住一些旋律回味再三,却是共通的人类情感。现在我才懂得,在外祖父唱起那些二黄原板、西皮快板的时候,也许就像我唱出了一曲凤飞飞、邓丽君,都是点滴的过往在心头。

我的父母原来都不懂戏的,但是为了陪外祖父逍遥助兴,他们去中华商场买回一堆京剧唱片开始苦练。(啊,凤鸣唱片、女王唱片……谁还能像我一样记得那些封套包装?)母亲甚至练起了老生戏让外祖父开心。曾经向四大须生之一的余叔岩当面讨教过的外祖父,总能对母亲的唱腔板眼指点督促。

我就是这样片片段段听熟了那些唱段。《捉放曹》《珠帘寨》《托兆碰碑》《搜孤救孤》……母亲除了余派,也拿手言派(菊朋)的《让徐州》和《贺后骂殿》。我的书派戏可是经过外祖父认证的,很有点韵味。

老人家爱唱戏的那几年里,他们父女间多年的紧张关系解除了,印象中一家人难得的出现和乐融融的场面。八十几岁嗓子早就喑哑的外祖父,能将每段戏词都牢记不忘,对每个板眼都一丝不苟,仿佛是对生命热爱的一种表达。

如今这个家,只剩下我与父亲经常无语对坐。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拿出手机,上网找到了 YouTube 的京剧影片。总是无精打采的父亲,突然眼睛亮了起来,捧着我的手机,边看边露出孩童般无忧的微笑……他甚至还记得一些唱段,听到陶醉处也会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在手机播放出的胡琴声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有点少年老成的自己。

不管别的同学怎么搞笑,我拿出了在卡拉OK都尚未问世的年代,琴师帮我事先录下的胡琴伴奏卡带,请老师放进了录音机。

4. 消失的圣诞树

童年记忆中每到十二月,客厅里便会出现一棵灯光闪烁的圣诞树,与供奉的菩萨互相辉映。

母亲曾就读教会小学,父亲也留欧数年,或许对他们来说,圣诞树并不具宗教含义,而是召唤着人生中某一段的美好。

家庭相簿中的黑白照片记录着三十郎当岁的父母,在十几坪仄狭的老家中办过的一场圣诞舞会。那么年轻的父母,如此阳春的舞会。照推算,我那时不过三岁,奇怪的是,我对这场舞会竟有印象……

某年,有人送给父母两张新加坡舞厅的圣诞夜舞会入场券。等我次日醒来,发现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做成的皇冠后杖与仙棒气球,丢了一屋子。父母肯定去了一个有魔法的地方,我想,因为他们看起来十分开心。原来前晚的摸彩,母亲还抽中了派克金笔一对。

父母偎拥起舞的画面我从没见过,只能全凭想象,在脑海中留住了他们年轻浪漫的舞姿……

第一次吃到火鸡餐,是在台北馆前路上已拆除的中国大饭店。父亲从香港来的老友请我们过节,只记得火鸡肉硬邦邦的不怎么好吃。离开饭店时,隔壁的YMCA(基督教青年会)正在办派对,进进出出都是外国学生。

初二那年的平安夜,父亲去韩国开会,哥哥在南部念书,只有我与母亲二人。我们还是装起了圣诞树,母亲还心血来潮地买了一张收录圣诞歌的唱片。对于家中圣诞树的印象,不知为何在此戛然中止。

多么希望快乐的记忆在此永远定格就好。

次年的十二月十六日,中美建交。年底哥哥准备负笈美国。尽管家中经济条件并不优渥,父母还是贷款把儿子送了出去。我常在想,那年登上飞机的留学生中,有多少早打定主意,不会回来了?

随着我升上高中,圣诞树也从此匿迹。我才恍然大悟,收起圣诞树,代表在父母心中,家中已经不再有孩童。原来这个节日之前是为了我才保留着。

一九八一年元旦,高二的我参加了升旗典礼。

我偷瞄了母亲大声唱歌时的表情,激动中带着含泪的幸福。我们都会平安幸福的,我跟自己说。

一年后母亲罹癌,身体从此瘦弱的她,日后经常跟我提起:“还记得那年我们去看升旗吗?……”

当然记得。

母亲过世后第二年,我独自悄悄去参加了一次。这回,就当是与她的道别。

5. 电影散场

童年最快乐的印象,几乎都和跟随父母去看电影有关。

我也一直认为,电影曾是他们感情生活中最佳的润滑油。因为我一直记得,当他们还是年轻父母的时候,经常一起去看晚场电影。他们回来时我人已在床上,但还舍不得睡,总爱等着偷听一会儿,因为他们准备就寝的同时,还会继续轻声讨论着刚刚看过的电影剧情。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就很少一起去看电影了。

家中有了录放机后,母亲总是自己租片自己看,曾经当过电影导演的父亲,竟然对看电影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没有兴趣,我无从理解这背后的转折。记得也不过是几年前,他们还会为了许多难得的欧洲艺术名片,专程跑去偏僻的二轮戏院,我一知半解地跟着他们看那些名片,感染着他们的兴奋。

曾跟着他们赶去景美的某家小二轮戏院,只为了一部被当成色情片放映的安东尼奥尼名作《欲海含羞花》。第一次让我感动的艺术片,是在西门町红楼剧场看过的《单车失窃记》。后来我跟旁人问起:“你知道台北以前有家华声戏院吗?”看到连老台北都面露狐疑,我就好生得意。“在八德路哦。”我说。我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跟着影迷父母在那里曾看了另一部让我此生难忘的《男欢女爱》。

《单车失窃记》(1948)剧照

艺术的启蒙与亲子的时光,曾在我记忆中如此甜蜜地连接着。但我的父母从还会相偕去赶晚场电影,到日后一起上街却不再并肩同行,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开始的,这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块空白。

母亲还是爱看电影。我上大学之后变成是我们俩,每年在金马奖与奥斯卡奖揭晓后,常一起赶着去看那些得奖影片。

张毅导演、杨惠姗主演的《我这样过了一生》,因时代背景与她初成家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相符,唤起了母亲许多的回忆:

“那时都是烧煤球啊……八七水灾,你爸不在,我带着你哥还有一个七十岁的用人李嫂,没处可逃,幸好隔壁邻居从屋顶上丢绳子给我们,可是那个李嫂硬是不肯走,说是死了算了……唉,最后好不容易把她也推上了屋顶等人来救。我在上班,请了李嫂照顾你哥,老太太怎么管得住他?那时你还没生,她在我们家干了六七年,总是说:‘太太,你要答应我,要带我回南京老家啊!’”

这个忠心的老仆人,据说最后真的就在我们家寿终正寝了。没法带她回老家,但是母亲念在她是个被儿子、媳妇赶出家门的孤单老人,即使后来没法劳动了,母亲却始终没有辞退她,这是母亲做人厚道之处。

“大水退了之后,更可怕的是满屋子的污泥,清洗那些厚泥巴,害我的脚趾被细菌严重感染,半年都没好。”没有男人在家的生活不易,母亲的能干比起电影中的杨惠姗不遑多让。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与母亲两人一起去看了一部叫《心火》(Heartburn)的文艺片,由梅莉·史翠普与杰克·尼柯逊主演的。梅姨饰演一位被老公惯性偷吃搞得抓狂的杂志主编,一再原谅容忍,企图挽回婚姻,最后仍是一场空。

《心火》(1986)剧照

电影结束,母亲坐在位子上半天没起身,最后像是自语般说道:“做女人真是辛苦,又要上班,小孩又要生病,碰到男人还在外面一直乱搞,真的是让人心力交瘁……”

她在说她自己的人生,我知道。我当下默默听着,有些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这样,我错过了也许可以追问出更多内情的机会。

母亲从发现癌末到往生,不过半年,我每周台北—花莲来回赶,竟然常在进家门后发现,母亲还在吃着我离开前做的那几道剩菜,都不知用电饭锅加热过几次了。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无法原谅(或理解)父亲的行为。

但是有天晚上,病榻上的母亲突然要我出去,把父亲叫进她房里,然后他们就关起了门。

听着他们在门后轻声的交谈,我突然就想起了多年以前,看完晚场电影后的他们,也是同样会如此窸窣地低语。不同的是,这回是母亲在跟父亲做最后的交代嘱咐了。

母亲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呢?

我永远不会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想让我知道,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同在一个屋檐下过了一辈子,即使到她临终前,她的丈夫还是那个暴躁、不体贴的人,但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协议或恩怨,最后要一笔勾销或继续诺守,都跟当时在他们身边唯一的儿子无关。

做夫妻与当父母,未必是一体的两面。当时如此惊觉,令我感到巨大的冲击。

从子女的眼光看待上一代的婚姻,每一个创作者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你自己的位置是什么?你选择介入了吗?你真正了解吗?

读过太多小说或散文,作者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他/她不能接受父母的不完美,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失,最后都是温馨的怀念,或是淡淡的、无伤大雅的几声叹息。

最近看了由普利策戏剧奖改编成电影的《八月心风暴》,那样赤裸而真实地描述了子女对父母婚姻的一无所知,让我终于有种从压抑的悲伤中被释放的感觉。

《八月心风暴》(大陆译名《八月:奥色治郡》)剧照

同时,我无法不去想象,如果母亲还在世,当我们一块儿走出戏院时,这回她会跟我说些什么?

6. 岁月的尘埃

一辆黑亮的进口轿车停在老家巷口不远处。那是一个晴朗的看护休假日,我陪着父亲出门散步回来,禁不住朝那挡道的轿车多瞧了一眼。

司机先下了车,打开了后车门。先下车的老妇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她怎么会三十年都没变?

那时候在一堆同学的母亲中,她就看起来很老了。叼着根香烟,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闽南语,说起她的宝贝女儿,永远是得意非凡:“她从小就说要做一位女外交官!——”

我的那位同学也在车上吗?

果然,用眼角余光便打量到贵为集团总裁女强人的她,随后她下了车。二十年来第一次撞见,我心头一慌,加快脚步并撇过头去。

初中我们同班三年,曾是到大学毕业后都还有联络的死党,这些年来只会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她成了校友间不时会提到的传奇。从小在语文竞赛上我们都是争冠亚军的战友,直到她弃文从商,成了现在的总裁名人。

她的斗志与早熟从小就过人,她的成功绝非偶然。若只是同学会上相见,我想我不会躲避招呼。若只有我一个人在路上,也许还会迎上前去,毕竟当年我时常下了课去她家玩。但她们怎么会乘着私家名车来到我的老家附近?小学时,没有父亲的她居无定所,与母亲三天两头都在搬家。然而,我突然就自惭形秽了。不是因为她如今的头衔,而是我难过,竟然没能让我的父母也过着令人羡慕的晚年

父亲应该根本不会记得我这位同学了,但万一他还记得呢?如果母亲仍在世,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会沉默不语,还是会对我说:“儿子,有你真好。”

父母都不是虚荣、浮夸之人,否则也不会让我念了那个时代的男生都不会选择的文学。我也常自嘲一人饱全家饱,在文学阅读与创作上下了那么多功夫,至今仍然觉得丰富、值得。但,如果只顾自己就好,人生又剩下什么呢?

搀着父亲走到巷口,抬眼看着老家现存的旧建筑,那曾是这条马路上第一栋七层的电梯大楼,我一时间情绪竟震荡难平。

想到父母当年也都是白手成家积揽,给过我这么安稳的童年,但该是我接手维持的时候,却没有能力让这个家不露出残败。

为什么我的工作得在外县市?为什么我会让母亲在临终时说出:“你哥他们一家过得很好,你爸会自己找乐子,我都不担心。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你……”难道是因为我不够霸道强势?不懂得怀疑与心机?电视上没演吗?怎么会没料到哥哥把父亲的存款领走?当父亲身边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心存善念,觉得不应该先入为主,以为天底下有情有义的人还是可能存在?

我或许可以辩说,当初是父亲把我赶出去的,照顾父母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如果没有亲兄弟掣肘的话,也许一切会不同。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容不得无谓的假设。

现在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想到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我都有一种自恨自厌。

看看那个焕发一如当年的同学母亲,她可能永远在睡梦中都含笑,这样的女儿有一个就够了!而我只会让母亲在世时担心,让父亲在仍康健时嫌憎。

短暂的冲击过后,又是同样的日子。

但即使是这样的日子,我仍得要战战兢兢地过活。把父亲送进卧房休息,我又得出门去采买,开始准备父亲的晚餐。

本文节选自

《何不认真来悲伤》

作者: 郭强生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时代华语国际

出版年: 2021-10-1

编辑 |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除图注标示,均来自《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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