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双城记”

鲁迅的“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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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的三味书屋。(图/ 视觉中国)

文学总是与故土相互联结。无论中外,名家的代表作大多写的都是自己熟稔的物事,毫无疑问,令他们最为舒适的写作场景,都发生在家乡。就国内而言,沈从文的湘西、李劼人的川蜀、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皆是如此。

对鲁迅来说,故乡是个暧昧而复杂的概念。出生地绍兴,求学时的南京、日本东京和仙台,后来的北京、上海,他都曾寄放过内心深处的乡情。但在成为“鲁迅”的路上,绍兴与北京无疑是两个最关键的地方。前者给予了他美好的童稚回忆,同时也为他展示了众多国民劣根性的实例——这个水乡令他彷徨。

而北京,则是他直面民族根柢,发出激越而清醒之声的阵地——他在这里呐喊。

绍兴:回不去的精神原乡

鲁迅最直白地书写绍兴,是在1921年写成的《故乡》中。他写道: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文本当中足见他对故乡矛盾的态度。他生于斯,长于斯,却在阔别已久之后变为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抛却旧日的滤镜,那时的鲁迅与绍兴之间,徒剩隔膜。尔后,绍兴在他笔下,大多都是些虚构的空间。

《阿Q正传》里的未庄、《明天》里的鲁镇、《孤独者》里的S城、《药》里兜售人血馒头的“古口亭口”,要么是人性冰冷的愚昧之地,要么是腌臜势力的龌龊之城,总之,在他印象里的“佳处”,几乎无迹可寻。

但实际上,鲁迅早年在这里确实留下过很多值得追缅的记忆。

在绍兴,他不是鲁迅,而是周樟寿。他生自仕宦人家,又是“周氏的长男”,从小便偏得了一些宠爱。生活不会令他发愁,而身边的玩伴也从来都不缺。

擅讲故事的长妈妈、会做关公大刀的木匠“和尚”等人也都围着他转。或许正是因此,他才得以抽离出来,在日后去审视那些周围的流民、酒鬼与落魄者。

在家里,樟寿最喜欢的人是母亲鲁瑞。她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总能讲出令樟寿欣喜的小故事。

平日,鲁瑞还时常会带着樟寿去看社戏。1922年,鲁迅就曾写过一篇《社戏》,来追忆那段时光。

对少时的他来说,社戏是幸福的浸润。有母亲坐在身旁,伴着他一同看台上戏子的“哇哇呀呀”。而舞台之下,还有一片独属于儿童的乐园。在那里,樟寿认识了六一和七斤。

虽然社会等级有别,但在追求快乐方面,大家是平等的。他们一同放牛、钓虾、捉蚯蚓。几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在篷船、泥路中来回穿梭,多年以后,他回溯这段经历时,写道:“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在鲁迅所结识的这一类人里,读者最为熟悉的莫过于闰土。小时候,他们一起看瓜刺猹、雪地捕鸟、海边拾贝、看跳鱼儿。但成年后,二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再度回乡时,鲁迅蓦然意识到,即使是幼时的伙伴,也会因道路的相异而产生隔膜。面对中年闰土的麻木,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联想到这个国度内还有无数的人与闰土一样,失掉了好奇与生活志趣,鲁迅就觉得悲从心来,但他也憧憬着每个人都能够拥有崭新生活的权利和自由。

绍兴不仅赋予鲁迅最丰富的游娱时光,同时也为他的文学积淀提供了极为优越的环境。和很多小孩子一样,鲁迅的书斋生活也是从被强迫开始的。在他七岁时,同龄人都在读《三字经》《百家姓》,而樟寿读的则是《鉴略》。

《鉴略》是一本有关中国历史的读物,对孩童来说,无疑是艰深晦涩的。樟寿的父亲觉得这部书作有助于鲁迅的成长,就勒令他必须背完几个章节,才能做其他事。鲁迅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后来的《五猖会》一文中,专门写到了这段“噩梦”。

当然,他的阅读并非都是如此。生在一个有知识的家庭,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遍览群书。

读《花镜》,他对人间草木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在百草园种花育植的过程中,他对生命和创造有了体悟。

看《荡寇志》,他一边看,一边临摹当中的插画,金石、木刻、碑拓,大概也就是在这时成为了持续一生的爱好。翻阅《山海经》,樟寿得以在幻想世界中纵横。而现实生活中,这本书正是那位不懂文化却对他疼爱有加的长妈妈带给他的。

年岁再大些,樟寿就进入了众人皆知的三味书屋。在寿镜吾先生的眼皮底下,樟寿既饱读了传统经典篇目,又看了许多被视为“闲书”的古典小说。无论是日后的创作,还是学术上的研究,他都或多或少从这段经历中受到了裨益。

然而,静好的岁月,转瞬即逝。

1896年,他的父亲离世。随之而来的是这个家族的轰然坍塌,家道中落,很多曾经交好的亲戚来落井下石。欺侮与流亡,让彼时的樟寿意识到人生的残酷和无情。他眼前的光景,也正是从那时起,变得暗淡不已。他亲眼目睹了社会的阴暗和痼疾,也见证了不同阶层间的相互倾轧。他也终究明白,最为险恶的,是坏掉的人心。

于是,他毅然离开了这个乌合杂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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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鲁迅在北京发表演说。(图/ 视觉中国)

北京:从“周树人”到“鲁迅”

1912年5月5日,鲁迅坐上了一辆通往北京的列车。由于其所在的南京教育部北迁,鲁迅也不得不进京工作。他对这个城市的初始印象并不算好,在他当天所写的日记里,他这样描述:“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

然而,在1936年4月,他写给颜黎民的一封信里却说:“我很赞成你们再在北平聚两年;我也住过十七年,很喜欢北平。”北京究竟有何魔力,能让鲁迅由厌恶转为厚爱呢?大抵是因为,他在这座城市,终于从那个满腔热忱却空无救国之道的“周树人”,变成了大声疾呼有人愿意倾听的“鲁迅”。

鲁迅最早在北京的生活并不顺遂。彼时正是袁世凯当道,这位独裁者,不仅在政治上实施压迫,在舆论方面,也采取极端的管制措施。新闻不自由,人们之间也不得谈论国是。在治国理念上,他更是推崇封建统治的那一套。

在此环境下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自然被大大压缩了。

为了应对此局面,周树人极少参与公共事务。平日,他除了上班和去书店,很少离开所在的绍兴会馆的“补树书屋”。

在这处居所中,他抄书、抄碑文、诵读佛经。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他短暂地得到了乱世中的宁静。

1916年,袁世凯去世,社会氛围日渐宽松,这对知识分子来说,就如同在裂隙中看到了微光。此时,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编辑部也由上海迁至北京。

其中一位杂志编辑钱玄同,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也是当时北大的教授。钱玄同拎着皮夹,找到了正在临摹碑帖的周树人,希望他可以“做点文章”。一番交谈过后,周树人勉强应允了。

但很长时间,他都不知该写些什么好,他时常思忖,在一个陈腐的社会中,写作有什么意义?它能为蒙昧的国民带来什么影响呢?《新青年》所极力鼓动的“文学革命”以及友人钱玄同所言的“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可实现的呢?周树人的心中都没有答案。

某日,他猛地想到,或许在一个畸形的社会里,疯人是最好的写作对象。留学日本期间,他翻译的《域外小说集》里,安特莱夫和迦尔洵都曾写过类似的人。而果戈理也曾通过《狂人日记》来表现社会的顽疾。也是那天,他决定,借用果戈理小说的名目,写一个中国语境下的疯人。

1918年5月1日的北京《晨报》,刊登了一篇疯人妻子将三岁幼子解剖煮熟的新闻。而在几年前,鲁迅身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疯人、吃人、迫害狂,也就串联起了整个故事。

14天后,《新青年》上出现了中国第一篇短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作者的署名是“鲁迅”。周树人一生有过140多个笔名,唯独“鲁迅”这个名字妇孺皆知。此名字是他拼合而成的,分别取用了青年时期用过的笔名“讯行”中的“讯”字,以及母亲的“鲁”姓。

在北京的第六个年份,鲁迅诞生了。

自那往后,鲁迅在北京这块文化阵地上,接续地用小说、杂文对时代进行着反思、抨击与抵抗。

他希望,那些文字能够成为“不能抹杀的希望”。事实也确实如此。次年,五四运动爆发。知识与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终于汇聚成了反抗的力量,与鲁迅一样的人,共同用行动催逼着这个国度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北京之于鲁迅的意义不仅如此,他在这里还留下了诸多热爱生活的痕迹。而这些,都被他写在了日记当中。他爱把玩古代的小物件,所以琉璃厂是他偏爱的一个去处。他如是写道:“历览众肆,盘桓至晚方归。”

有一年的初一到十五,他一共去了七趟琉璃厂,足见他对这里的喜欢。除此,北京的名胜也是他的流连之地,光是在他的日记里,就有关于先农坛、天坛、万牲园、陶然亭、什刹海等地的记录。北京的饭馆也频繁出现在他的文字中。如果说小说、杂文是鲁迅刚硬的面相,那日记承载的则是他在北京柔软的灵魂。

1920年,鲁迅因祖父去世短暂离京,回到绍兴。一路上,他孤独、怅惘、茫然,近乡情怯的他,也无法清楚地体认究竟何为故乡。回京后,他便写成了《故乡》。

这一次,他一改反叛,谈论起了希望。他写:“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后来的故事,我们就都知道了。鲁迅成了符号、旗手,自此,他再无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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