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真正长大,可能已经70岁了

​等你真正长大,可能已经70岁了

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

——作家 张洁

01

这时候,你才算长大

人总是要生病的。

躺在床上,不要说头疼、浑身的骨头疼痛,翻过来覆过去怎么躺都不舒服,连满嘴的牙都跟着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饭、没有胃口;高烧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满嘴燎泡、浑身没劲……你甚至觉得这样活简直不如死去好。

这时你先想起的是母亲。你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着你滚烫的额头的光景,你浑身的不适、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顺着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的难熬:因为有母亲在替你扛着病痛;不管你的病后来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记住的不过是日日夜夜守护着你生命的母亲,和母亲那双生着老茧、在你额头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一一》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亲给你做过的那碗热汤面。以后,你长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时候,你觉得母亲自己擀的那碗不过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黄豆芽、打了一个蛋花的热汤面,真是你这一辈子吃过的最美的美味。

于是你不自觉地向上仰起额头,似乎母亲的手掌即刻会像你小时那样,摩挲过你的额头;你费劲地往干涸、急需浸润的喉咙里咽下一口难成气候的唾液。此时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你转而相信情人,盼望此时此刻他能将你搂在怀里,让他的温存和爱抚将你的病痛消解。他曾经如此地爱你,当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指天画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难舍难分,要星星不给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倒无法再为他制造欢爱的时候,不要说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使设法为你换换口味也不曾。你当然舍不得让他为你做碗羹汤,可他爱了你半天总该记得一个你特别爱吃、价钱也不贵的小菜,在满大街的饭馆里叫一个似乎也并不困难。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说一个小菜,就是为你烧白开水也如《天方夜谭》里的“芝麻开门”。你想求其次:什么都不说,打个电话也行。电话就在他的身边,真正的不过举手之劳。可连这个电话也没有,当初每天一个乃至几个、一打就是一个小时不止的电话现在可不就是一场梦?

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你不再空想母亲的热汤面,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怀抱,并且死心塌地地关闭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融着这份病痛。

《情人》

你最终能够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自来水龙头底下接杯凉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级饭店喝矿泉水一样。你惊奇地注视着这杯凉水,发现它一样可以解渴。

等你饿急了眼,还会在冰箱里搜出一块干面包,没有果酱也没有黄油,照样把它硬吃下去。

当你默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向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抗过了这场病,以及接下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反感觉也许不错。

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另一个人什么都绑在一起更好。

这时候你才算真正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70岁了。

02

我为什么失去了你

十八岁的时候仇恨自己的脸蛋,为什么像普希金小说《欧根·奥涅金》中的人物奥尔珈那样红得像个村妇!仰慕着书中的丹吉亚娜苍白、忧郁的脸色。不理解上两个世纪,英国女人在异性到来之前,为什么非得用力捏自己的脸蛋使之现出些颜色;现在对着自己阴沉而不是忧郁、不但苍白而且涩青的脸色想,是否肝功能不正常;

《奥涅金》

十八岁的时候,为买不起流行穿戴伤心苦恼,认为男人对我没兴趣,是因为我的不“流行”;而今却视流行为不入流的大忌,惟恐躲之不及地躲避流行;

十八岁的时候为穷困而窘迫,而害臊;现在常在晚上八点以后,穿着最上不得台面的衣服,到五星饭店国贸大厦买半价面包,那里的面包有特别的师傅、特别的面粉、特别的做法、特别的香料。二十块钱的一个面包,过了八点就是十五。那天早到三十分钟,对售货小姐凯瑟琳毫不尴尬地说,“先放在这儿,等我到下面超市买些牛肉,回来就是八点了。”我们现在成了老交情,远远看见我,她就对我发出明媚的微笑。

十八岁的时候,喜欢每一个PARTY,更希望自己是注意的中心。现在见了PARTY尽量躲(由于不能免俗躲得还不那么干净),更怕谁在“惦记”我;

十八岁的时候豪情满怀,义不容辞地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知道回问自己一句:人家拿你当过朋友吗?而后哑然一笑;

十八岁的时候为第一根白发惊慌失措,想到有一天会死去害怕得睡不着觉。现在感谢满头白发替我说尽不能尽说的心情。想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就像想到一位可以信赖、却姗姗来迟的朋友;

十八岁的时候铁锭吃下去都能消化,可面对花花世界却囊中羞涩。现在如华老栓那样时不时按按口袋“硬硬的还在”,眼瞅着花花世界却享受不动了,哪怕一只烧饼也得细嚼慢咽,稍有闪失就得满世界找三九胃泰;

十八岁的时候喜欢背诵莱蒙托夫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不要忧伤,不要心急,阴暗的日子总会过去……”现在只要有人张嘴刚发出一声“啊——”就发冷起鸡皮疙瘩,除了给朋友捧场,从不去听诗歌朗诵会;

十八岁的时候渴望爱情,愿意爱人也愿意被人爱,现在知道“世上只有妈妈好”,如果能够重活一遍,是不是会做周末情人不好说(如果合适的对象那么好找,也就不只“世上只有好妈妈”),但肯定会买个精子做单身妈妈;

《母亲》

十八岁的时候就怕看人家的白眼,讨好他人更是一份“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现在你以为你是谁?鄙人就是这个样儿,你的眼睛是黑是白跟我有什么关系?善待某人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的可爱,而不是因为那个人有什么用;

十八岁的时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样腐朽地对待一个许诺、一个约定,为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的人之情常,伤心、苦恼、气愤、失眠、百思不得其解、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地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现在轻蔑地笑笑,还你一个“看不起”,下次不再跟你玩了行不行;

十八岁的时候明知被人盘剥你的青春、你的心智、你的肉体、你的钱财……,却不好意思说“不”,也就怪不得被人盘剥之后,又一脚踹入阴沟,成名之后,连被你下岗的保姆都会对外宣称是你的妹妹、侄女、外甥女……更因为可以说出你不喜欢炒青菜里放酱油的毛病而凿凿有据。而有些男人,甚至会像阿Q那样对人说:“当初我还睡过她呢”,跟着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一夜蹿红;

对名人死后如雨后春笋般《我与名人》的文章,从来不甚恭敬地怀疑着。曾对朋友说,我死之前应该开列一份清单,有过几个丈夫、几个情人、几个私生子、几个兄弟姐妹、几个朋友……特别是几个朋友,省得我死后再冒出什么、什么,拿我再赚些什么、什么。朋友说,那也没用,人家该怎么赚还是怎么赚,反正死无对证了。可也是,即便活着要是人家黑上你,你又能对证什么;

十八岁的时候想象回光返照之时,身旁会簇拥着难舍难割的亲友,现在留下的遗嘱是不发丧、不告别遗体、不开追悼会……如有可能,顶好像只老猫那样,知道结尾将近马上离家出走。找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独自享用最后的安宁。老猫对我说,它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句话得留到那个时候自己说:“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搅我了”;

一个人竟有那许多说不完的十八岁的不了情……

《十七岁的单车》

03

千万别当真

有位时尚女郎对我说,没想到你这个年龄还穿牛仔裤。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穿牛仔裤。从十多年前穿到如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能有三百天都在穿牛仔裤,常年至少备有牛仔裤和牛仔短裤各十条。尤其在夏天,我觉得再没有什么装束能比短裤更凉快。

那天又去买短裤,卖裤子的小姐说:“阿姨,您真漂亮。”

我像打假英雄王海那样一副火眼金睛地看着她,说:“小姐,你就是不这样说,我也会买这条短裤。”

小姐真是会做生意的小姐,想了想说:“阿姨,应该说您长得很有个性。”

我说:“这还差不多。”

她又说:“漂亮会随着年龄老去,而个性却永远不会消失。”

一个卖衣服的小姐,竟说出这样的话,真叫我另眼看待。

我对他人的恭维总是抱着相当怀疑的态度,尽管我有很多弱点,但对自己到底算是什么等级,绝对自知。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他人的恭维很可能出于善意、怜悯、安慰,也或许像卖短裤的小姐,希望我买她的短裤。即便有人出于真心,那也不必当真,如果把他人随便一句恭维当真,天长日久非出毛病不可。这种毛病之大,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至少会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可笑、忘乎所以的地位,“皇帝的新衣”也不仅仅是皇帝才有的富贵病。

相反,如果有人把我说得一无是处,甚或至于十恶不赦,我也不很当回事,不会沮丧到失魂落魄、上吊抹脖子的地步,你可以把这叫做没脸没皮,这是我积一生被人非议的经验之谈。

面对强力的“舆论”杀戮,脸皮只能使你陷入内外交加的双重打击。如果不对自己好一点,还想指望这个无情无义的人际社会吗?

冷静下来,想一想这种“舆论”的目的,之后你肯定可以释怀。再说,没有什么会让人永久记忆,不论是好还是坏,明天这个信息就会被别的信息覆盖。

即便恶意中伤,当回事又能怎样。何谓恶意中伤,就是一心一意想要伤害你,再顺着他的计谋气愤下去,可不正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或许是误会,既然误会至此,还谈什么情谊。更不能向这种误会投降,承认欲加之罪合法合理。岂不知委曲求全至此,未必就能换得一个“赦免”。

如果真觉得冤比窦娥,意绪难平,那就不妨大哭一场,不过千万别让人看见你的眼泪,即便是你的朋友。再想一想人这一生一世,谁能不被冤屈?然后把眼泪擦干,哪怕是挣扎着,也要去干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慢慢地,挣扎就会变成不觉,不要小看了无痕迹的“不觉”,它能改变一切。

《女人,四十》

说来说去,都是毫无“出息”的应对,不过正是如此,才让自己熬过某些不那么容易熬的时刻。

人在某些方面的能力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也不是通过后天学习可以得来的。有人长于某项功力有人不长于,不长于某项功力的人如果遇到具有这等功力的人发功,只好逃之夭夭。

以不变应万变,虽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又何尝不是一个不会输得太惨的选择?

总之,说你好也罢,说你坏也罢,千万别当真,“活着”已经够难。

本文节选自

《张洁文集:散文随笔卷》

作者: 张洁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2-4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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