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总是会上演,不如主动选择高兴

悲剧总是会上演,不如主动选择高兴

感冒发烧、上呼吸道感染、先天性心脏病、阿尔茨海默病、胆结石、荨麻疹、慢性带状疱疹、瘢痕体质、酒精中毒……每一种疾病背后都藏着特殊的故事。

在近40年的从医过程中,精神科医生胡冰霜,遇见了形形色色的病人,见证了不同的疼痛与喜悦,集结成一部关于真实病例的医生手记《与病对话》。我们从中节选两个故事,由此重新看待疾病与身心的关系。

精神病院的《热爱生命》

1989年,我做精神科医生已有六年,个中况味冷暖自知。

那一年,我去上海参加一个精神疾病诊断量表会议,顺便去闵行区的一所精神病医院购买电休克治疗仪。从成都到上海,火车要坐三十来个小时。同坐的除了几位大学生外,还有一位江南学者、高级工程师。他戴着金边眼镜,两鬓花白、气质儒雅、博学多闻,途中就江南的历史、人文、艺术等话题,与大家聊得饶有兴味。

我带着随身耳机,断断续续地听着英文歌、学英语。江南学者问我:“你们年轻人现在喜欢听什么歌呢?”我回答:“我正在听美国乡村歌曲《月亮河》。”他接过耳机伸长脖子听了一阵,断然说:“我们年轻时候那些歌更好听。”大家都有点儿诧异,忙问那时有些什么歌。他想了想说:“有个电影叫《卡萨布兰卡》,你们知道吧?”大伙儿都说不知道。他说电影里有一首歌,其中一句是:“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说着他顺势耸起肩膀,提起喉咙来哼了几个音符,紧接着又掏出钢笔和本子,聚精会神地写下全部歌词,洋洋洒洒地写了整整一页,记忆力颇惊人。

电影《卡萨布兰卡》剧照

写完后,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用优雅的英语朗读了一遍歌词,自然得到了交口称赞。他兴致更高了:“那我把它唱给你们听一下?”我们喜出望外,欢呼起来。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耸肩摇头,打拍子,哼过门儿,但一时有点儿气短走调,起了几次头儿都没唱起来。他只好打住道:“不对,我……我是假牙,先取下来。”说完便转过背去摸摸索索了好一阵,取下了假牙,然后转过身来开始唱。但这回唱得更不成调子,只见他双唇不时地内瘪外鼓,通风漏气,几乎不能发音。

他有点儿张皇,赶紧又转过背去,把假牙放回嘴里,干脆就背对着众人开唱。几次三番,还是没能唱下去。他只好坐下来,有点儿尴尬地说:“哎呀,离开学校后好多年没有唱了,唱不起了。”接着,他又说明一番:“我们当学生那会儿,时兴把全口牙齿都拔光,再安上假牙,觉得那样更卫生、更科学。”大伙儿难免有些遗憾和诧异,一时无言以对。我只好说,鲁迅先生似乎也是全口假牙,估计这是江南才子的“时尚”。他才稍微释然。后来,他随手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标明了闵行区的位置,甚至标注了去医院的路线、车次。那张图画得很精致,略有工程图的气息,充分显示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严谨周密。

快到上海时,江南学者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我……我想拜托你办件事情,好吧?”我说:“那当然好。”“我姐姐……就在闵行那个精神病院住院,好多年了,你帮我去看看她?我这几年忙得都没去过,只是隔几个月把钱寄到医院去。父母健在时,每年春节还把她接回家过节,父母过世以后……”他声调越来越低,表情变得灰白而僵硬,连头发都显得灰扑扑的,说着又掏出20元钱,“还要麻烦你帮我买几斤水果带去,剩下的就交给她本人,一定交到她手头儿啊,她身上需要备点儿零花钱的。”我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一定会的。”他再三叮嘱:“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专门托你去看看她。告诉她我身体还好,就是工作很忙,让她安心住院。”

那家精神病院坐落在郊区,远观很像旧式的教堂:乳黄色的外墙庄重而典雅,小小的窗口都装着黑色的铁栏杆。安静的街道上,法国梧桐一片深绿,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一片金黄。

我进大门时是下午3点整,恰好是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墙上贴着告示:禁止携带绳索、刀剪或其他锐器入内;现金须存放在医院财务科;点心、水果只允许少量带入。我提着一小袋水果,排在一列心力交瘁、肝肠寸断的家属中,开初感觉有点儿异样,但当我在探视登记本的“家属”一栏里填上自己的名字后,就完全找到了做家属的感觉。我随着护士进入探视室,隔着玻璃看到隔壁是一间工娱治疗室,里面有20多个病人,个个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正在专心地做手工: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茶杯垫。

护士大声喊:“38床,家属来了。”只见其中一个女人瘦削的肩背深深地震动了几下,好像受到轻微的电击一样。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快步走向我。她跟江南学者长得有五六成像,也是花白头发,只是脸色更加灰扑扑些,整个人显得柔和旧式,仿佛张爱玲笔下的某些大家闺秀。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面带笑容打量着我。看得出来,她的大脑正在紧张地扫描和检索我的面孔。我迅速地自我介绍:“我是你弟弟的朋友,从成都过来出差,他专门托我来看你,带了点儿水果。”

同时,我回想着江南学者的各种情况,以备应对。她春风满面地接过水果,招呼我一起坐下来:“哎呀,太辛苦你了,那么远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她四面张望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暗淡,笑容慢慢地僵在脸上,但随后她眉毛轻轻一扬,从口袋里摸出苹果来。“请先吃个苹果吧。”我们俩推让了一番,她终于将两个苹果塞进了我的衣兜,“拿着吧,不要客气,也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不好意思啊。”

她似乎有点儿歉疚。这种表情在她弟弟脸上也闪现过好多次,当他弄假牙、试唱、谈到姐姐和父母时。它往往在教养良好的人脸上出现得比较频繁。多年过去,我对人性的多元化有了充分的感知和消化后发现,还有一些人与歉疚感完全无缘,他们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总是要求他人保持歉疚。然而,唯有歉疚感可以让人自律、反省、敬畏、关切、承担,让人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这个世界才有可能变得大同一些。

探视室里渐渐地坐了好些病人和家属,大家似乎都在促膝谈心,家属们的姿态、语气显得更加热切。“你告诉弟弟啊,让他放心,我的病已经好多了。这里生活很好,医生和护士都好。”江南学者的姐姐抬头望了望正在门口视察的值班护士,提高声音说,又指指隔壁道,“我天天都在工娱治疗室里做茶杯垫。我做得很好的,挣得到分数,分数高了还有奖励,可以到外面去走走。”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太好了!做茶杯垫实在是太好了。”

她降低了些音量说:“请你给我弟弟带个话。今年中秋节,他60岁生日那两天,请他来接我。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侄儿和侄女,我给每个人都做了茶杯垫。这些东西嘛不稀罕的,一个意思就是了。”说着她又有些歉疚、茫然起来。我急忙点头答应道:“好的,我一定给他讲。”她开始微笑:“我这个弟弟,出息大得很,交关听话,从来就不出去惹事情的。过去我们都是在南洋模范中学读的书,手牵手地去,他读得老好。”

两个人相谈甚欢。我摸摸她的手,趁势把叠好的20元小方块按在她手心里。她一愣,马上就会意了,眼睛闪烁了一下,以最自然的姿态略微一欠身,小方块就不见了,好像被藏进了她左脚踝内侧的尼龙袜子深处。动作实在神速。“你弟弟带给你的。”我压低声音说。她叹息道:“弟弟辛苦啊,爸妈的事情也是他一个人张罗,花费大得很……还有个事情,你一定要记得给他说啊。明年清明节,我想去龙华公墓给爸妈上个坟。”见她喉咙有点儿发哽,我立刻点头答应:“我一定给他说。”

突然,她拉住我,面孔凑得很近,一股热浪顿时涌进我的耳朵:“你告诉他,这个地方实在不能待了,这些人给我的饭里、水里放了毒药,你看我的腿……”她把右裤脚提起来,小腿前面的皮肤上有一块蚕豆大小、浅棕色的疤痕。“我的骨髓完全中了毒,发臭,到处都闻得到。你闻到了吧?”她问我。我问那是什么气味。她说:“骨头上有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气味,你没闻到吗?”“没有,我真的没有闻到。”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不对头的地方。她猛地把右腿抬起来冲着我:“你闻闻看?”我深深地吸气,认真地闻了一下那块疤痕和周围的皮肤,然后很肯定地告诉她:“我真的没闻到任何气味。”这下子她有点儿惶惑了:“啊,是吧,怎么会呢?他们也说没闻到,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她眼神空茫,表情呆滞,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阴天下雨时气味重得不得了。”“什么气味?”“尸臭味。”“你现在闻得到吗?”“闻得到,一直都闻得到尸臭。”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她已病入膏肓、不可理喻。我无法可想,转了转脑筋,顺手从衣兜里摸出苹果来:“试试看,你闻得到苹果的气味吗?她点点头:“闻得到。”我让她把苹果放在鼻孔前,慢慢地吸气,又问她:“苹果的气味大得很,对吧?”她说:“对,好闻得很。”

“那你还闻得到其他气味吗?”她张开鼻孔四处吸气,答道:“没闻到其他气味。”“太好了,你就好好闻苹果,专专心心地闻,其他气味暂时不闻、不管,好吧?”我建议。她点头,有些不解。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说:“好好闻苹果,不要闻其他的,这样才能……清明你就能出去,去龙华……”我有点儿像在恳求她了。她像是听明白了些,但还是有点儿疑惑:“天天闻苹果吗?睡觉的时候呢?”我回答得很肯定:“睡觉时也要闻,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闻。”我再三叮嘱她,“苹果的气味对鼻子、喉咙、气管、肺都有好处,一定要好好闻。这个口袋里还有雪梨,气味更好,清热润肺。记住啊,一定要好好闻,千万不要闻其他的。”

她有点儿木然,我忙说等一下就去和值班护士商量,让病房同意她睡觉时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这时突然听见值班护士大声吆喝:“探视时间结束了。”她一愣,马上攥住我的手说:“你这次一定要多耍几天啊,外滩啊、豫园啊都去看看……下次来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陪你到处走走,六和塔、钱塘江……弄点儿桂花糖藕、清蒸鲈鱼给你吃吃,不要客气呀,味道做得不好。”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一丝歉疚挂在脸上。我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你一定要好好闻苹果啊。”她点头答应,目光倒还明朗:“要闻的,有时间的,要闻的。”

我走出去很远很远,还看见她在三楼的铁窗里张望,花白头发就着苹果,在阳光下泛出光亮,亮得有点儿眩目。四野无人,一片深绿,微风吹着劲草沙沙作响,真是一个凄凉的初夏。一个多么精致、善良的女人,如果常常有人能提着水果来看看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回家就更好了。

过了两天,我测试好了电休克治疗仪,跟工作人员说想参观一下医院,当晚就跟着值班医生去了门诊、病房、检验科、药房……最后,我走进工娱治疗室,观看了历届病人的绘画、书法作品,它们大都极富原创性,令人震撼。看来此乃藏龙卧虎之地,但愿作者们在此韬光养晦之后皆能重生,或者至少能获得一点儿能量来开启新的希望和道路。我也看到了江南学者的姐姐编织的茶杯垫,它们风格多样,堆满了一桌。我仿佛看见她把一截截短短的粗毛线撕开来,捻成富有光泽的细条,再编成活生生的图案:花草、树木、昆虫、房屋、星月、山峰、帆船……纹理错落、富有节奏。

更让人惊叹的是:桌面正中放了一个正在编织的苹果图案,红绿的色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看着看着,我有点儿走神,想起了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里那些旷野、河流、密林,那些绝望、饥饿和挣扎。转念一想,像她那么敏感的人,或许在编织苹果时还能闻到苹果的味道,希望她能把嗅觉的热情都倾注在苹果上。此时,我听到值班医生在一旁打哈欠道:“你喜欢就挑几个走吧,这些东西都是混混时间的。这里住了好多慢性病人,有的都来了30多年了,和我岁数差不多……”

回成都后,我写信向江南学者汇报此行经过,重点讲了他姐姐的两个愿望:生日拜会和龙华扫墓。看来关乎生死之事果然是人生要务,人概莫能外,槛外人亦如此。人海茫茫,此后我再也没有他们姐弟的消息。两位如果健在的话,现在已是高寿了。

对疾病的渴望

她40多岁,多年来总感觉周身不对头,喜欢看病,也常来精神科。每次,她都要掏出一份“病情清单”,上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病情:“长期头昏脑涨,有时头疼,头皮上会起包,按不得;脖子经常咔嚓作响;喉咙微微梗起,怀疑是食道癌前期;常常觉得烧心,喘不过气来;腰杆酸胀,站不住、坐不得;腿脚抽筋、酸软,走路抬不起,累得很;第二根脚趾发麻、刺痛,可能是偏瘫早期;手指甲上有纹路,末梢循环不好……”随后,她自己娓娓道来:“我从小体质就差,虚得很,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胃口不好,老是冒酸打嗝,有时便秘、有时腹泻;最恼火的是睡不着,越睡越清醒,半夜三更要起床好几次去小解……”总之,她认为自己五脏六腑都有病,从头发到指甲没有一处对头。但是,她看起来身材匀称、姿态窈窕。

每次看病,我们都从这张清单开始。等她长吁短叹地把病情逐条解说完毕,半个多钟头就过去了。有时,她也会描述一些新状况:“我经常觉得心慌啊,就像作贼被当场抓住那种感觉。”或者咧开嘴:“你看我门牙是不是长得有点儿歪?”要不就掏出面镜子边照边叹气:“你看我是不是对眼儿?真的有点儿,你没看出来吗?”

我认真复查了她的一大包病历,发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正常。她从未正儿八经地查出任何一种疾病,但总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我身体不好”五个字随时挂在她嘴上,就像标点符号一样,在任何语句的末尾随处添加。

我只好给她认真地解释一番:“你看你的血、尿、X光、心电图、超声、CT……这么多次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说明你的身体还可以。要不多锻炼身体、多活动看看?”她听后颇不以为然:“哎呀,我真的身体不好,走不得路,要多多保养才行。人家都说,走路多了浪费关节。”

她常常来看病。我渐渐发现,“我身体不好”对她而言不愧为最好的护身符和挡箭牌,替她挡住了一切操劳和烦心事。她已经多年不上班了,每日生活就是调理、养生、休息、看病、检查、吃药。每天,她都要吞下一大堆中药、西药、保健药。

于是,我抽时间耐心地和她聊天:“你需要做些体力活儿,要不做点儿家务吧,算是锻炼身体,如果能做做饭也挺好的。她眉毛一挑:“啊,我从来就不做饭,也不会做饭,都是我们老几做,以前在娘家都是我妹妹做。”然后,她凑过嘴来低声说,“我从耍朋友起就把这些男人调教好了的,一开始就不要惯侍他们。”我尽量保持着和蔼说道:“你现在身体还可以,一定要找些事情做才好,你看你也休息好多年了。”她提高嗓子争辩:“哎呀,我身体真的不好。你不晓得,我好惨喔,嫁给那个老几……原先都怪我妈看到他老实,硬要喊我找他,哪个晓得他那么没用,只会煮个饭,不喊他煮饭才把他安逸死了。”

她越说声调越高,“他妈爸那两个老东西管得宽,还想下我的烂药,喊他不要伺候我,幸好两个老不死的没跟我们一起住。我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每个月把钱寄来帮补下儿子就是了,人就不要来了。”接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哎呀,我就是红颜薄命、身体不好,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说着,她低头抚弄起自己的衣角来。我只好继续劝她:“你只要多活动、多做事儿,就不像林妹妹了。”“我真的啥事儿都做不得,我真的有病。你不晓得,我惨得很喔。”

这场谈话似乎全无用处。此后好久,我都没有她的音信。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经过天府广场,远远地看到她身穿花衣衫,衫上的五色菊花闪烁飘动。随后,她兴冲冲地跑过街,手里挥舞着一袋X光片,喜形于色地冲我大声喊:“我正想去找你,你还记得我吗?你看嘛,我得了肺结核了,结核菌痰培养都做了,已经开始上抗痨药了。”

我从没见她这样高兴过,有点儿诧异。我看了看片子,确实像是结核性胸膜炎,还好没有肺实质感染。我对她说:“那你要好好地吃药,抗结核药至少要吃9个月,不能间断啊。”她连声答应:“是的是的,我就是要好好吃药,还要增强营养。我们家里头那个老几,每天都要给我弄些这样那样的,八宝粥、银耳羹、乌骨鸡汤、药膳……换着花样来弄,哎呀,我都吃厌了。”她面有得意之色,然后踮起脚尖对准我的耳朵说,“我给你说嘛,原来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得了肺结核,她那个老几也是好好生生地伺候她,天天抱上抱下、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她才好了的。”

我听着实在没忍住,当街大笑起来。她也笑,笑得很透彻、很幸福。同行了好一段路,分手时,她攥住我的自行车把手问:“我原先说我身体不好嘛,你有点儿不相信是不是?现在你才晓得了吧?”见她眼巴巴问得恳切,我一时不好作答,只好勉强点点头。她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看着轻盈的五色菊花飘然远去,我感觉背脊上凉悠悠的。我认真地反省自己:早知如此,或许当年就该给她开点儿抗抑郁药,让她兴奋点儿,提起劲头来生活。这样或许她就不至于那么长久地泡病号,活得那么郁闷,她的免疫系统可能就会处于良好的状态,也就不至于发生结核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年给她的一切建议,比如运动和劳动,她都做不到。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人要管住自己,要改变一点点,也挺难的。其实,她的核心问题是生活毫无意义,对世界和他人的看法一片虚无、一片灰暗,所以才转过头来瞄准自己身体的细枝末节,才会发现和体验到那么多不好的感受,才会推断和相信自己有那么多毛病。而且,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她那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是把自己明明白白地引向疾病。针对这种情况,万不得已,医生可以用抗抑郁药让患者兴奋起来,从而逐渐改变生活态度和道路。如果要勉强为她作个诊断,可以是隐匿性抑郁、焦虑症或疑病症等,按旧的标准可以诊断为神经衰弱。依当下的标准,医生确实有理由用抗抑郁药为她治疗。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在服用了整整一年的抗结核药后,她的胸膜结核完全好了,胸片看起来很清晰。抗结核这一年,她过得很高兴。有娘家和婆家共同倾力照顾,她名正言顺地过足了病人的瘾。围绕着结核的诊断和治疗问题,她建立起新的交往圈子和生活内容。由此,她触类旁通地关注起健身、行走、瑜伽、太极、按摩、烹调、缝纫、花艺、茶道等。家中氛围日渐温馨,丈夫和公婆的日子也都好过起来,人人如蒙大赦。

让病人重获生活的意义,结核杆菌竟有这样奇妙的功用。智慧的医者不得不明察其中曲折的因果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她用的其中一种抗结核药叫“异烟肼”,其化学结构与抗抑郁药“苯乙肼”相似,所以也具有某种程度的抗抑郁作用。对她而言,异烟肼既治疗了结核,又改善了情绪,让她变成了一个高兴的人,算是一箭双雕。

1987年,我在华西医院精神科做住院总医师。有一天,我去结核科会诊。当时,结核科坐落在金陵路的小河沟边上,在一个隔离的小院中。会诊完毕离开时,我发现好些结核病人笑容满面地站在过道上欢送医生,一边说着“再见”,一边集体鼓掌。那场景太温馨了,却也有点儿让人诧异。最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异烟肼的功劳。它的抗抑郁作用让病人们兴奋起来,改变了情绪,随之改变了想法与行为,从而积聚起生命力来应对疾病和生活。

这件事让我感慨良多,此后便很看重“高兴”二字,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心得:

高兴不愧是天下第一良药,可以治百病。其实人们身体的许多毛病都是因为活得不开心。

高兴是一种愿望,当下即可达成。既然生死即如昼夜,在世的分分秒秒弥足珍贵,那么唯愿那些无穷多的刹那均能无条件地高高兴兴。

高兴可以习得。既然精神医学教科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习得性抑郁”(Learned depression),那么人们为何不能习得快乐?

高兴是一种个人选择。既然人世的千种磨难、万般苦痛在所难免,生老病死的悲剧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上演,那么在各种情境中主动地选择高兴一些岂不是更好?

高兴应当自找和自发。为了能有自主性的高兴,需要主动发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内容,而非依赖和等待他人给自己带来快乐。

高兴者会更高兴。高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让其认知更乐观、行动更积极。高兴、乐观、积极可以互为因果、良性循环,让生命更加坚韧、宽阔、丰富、幸福。反之,悲观会让人懦弱、狭隘、短视、自暴自弃,以致带来更深层的悲观。

最后要提醒大家,用抗抑郁药物来让自己高兴是有代价的。它们会产生副作用,比如对肝、肾造成伤害等。务必要慎重使用。

本文节选自

《与病对话》

作者: 胡冰霜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19-3-31

页数: 328

编辑 | 仿生斯派克、白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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