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靠得住的是自己,而非睡在身边的人

《倾城之恋》:靠得住的是自己,而非睡在身边的人

《倾城之恋》的底牌

作者:李静

港人真是单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何其灰涩,愣是被他们改成一部深情款款的爱情剧搬上舞台。可内地人也太厚黑,非要把小说读作一个精刮世故的迟暮美人卖得一笔好价钱的故事才算完。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部小说恰如庐山面目,从哪边看都会得出各自不同的结论。

博雅如傅雷先生,在他1944年写的那篇著名的《论张爱玲的小说》里,对《倾城之恋》的评价也难说到位——

“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

《倾城之恋》,张爱玲著,花城出版社

傅先生是热烈而沉重的人,能理解壮丽宏深的悲剧,而对“几乎无事的悲剧”,说到底缺乏感应。他只把范柳原看成“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把小说本身当作“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在他期待张爱玲深入和用力的地方,张偏偏蜻蜓点水般掠过,他为此而不满足。

这只能怪傅先生和张小姐的思维本在两股道上。前者对待事物的态度是单向、端严、不食人间烟火的,后者则复合、游离、胃口大开。

张爱玲乃凡俗中人,因此对尘世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持有一份同情与爱怜,并不单把他们当作批判和解剖的对象;同时她又是跳出三界、俯瞰人间的“非人”,因此能无情裸裎他们源自人性局限本身的诗意和劣根,对其不抱脱胎换骨、进为天使的希望(她对谁都不)。

正是这“人”与“非人”的双重目光,造就了《倾城之恋》的双声部世界。

所以照我看,其实张爱玲是站在高处写的这个故事,我非常赞成止庵先生的观点——张爱玲写出了鲁迅用曲笔没有写的东西。是的,她用繁复的工笔铺排尘网中的人事,这是鲁迅所不做的;但他们最后的指向却同一——即真实深切的文明反省与人性质疑。

这是“过度阐释”张爱玲吗?我不以为。她的这些命意,都已丝丝入扣地藏在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两个形象里。对白流苏,作者用从外到内的心理透视法,对范柳原则一直从外部和侧面描写他。

白流苏在黯淡破落、七嘴八舌的白公馆出场,暗示着她即是这种窒息人之真性与创造力的老大文明的被动产物——她有梦一般美丽诗意的外形,以及在内外交煎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对世界的理解止于利害算计的干燥灵魂,孤苦,无辜,人情练达,技巧性地风情。

她的全部世界,她的价值观,都是不自觉地实用和形而下的,她的终极目标,即是要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丈夫。她的表象和内里的岐义,才造就了范柳原对她美丽的误解,以及日后越来越有趣的剧情。

在英国长大的范柳原是西方文明的乳儿,这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本质上是个“诗人”、“赤子”,对于人世,他采取双重的态度——既谙熟功利和形而下的生存之道,又持着审美而形上的观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

这话,我相信他不仅用于白流苏。他魂牵梦萦于想象的故国之美,他的目标,就是要寻找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

两个灵魂不同、目标不同的人相遇,猛然发现对方即可能是己之所求,于是开始追逐,开始交流,开始错位。《倾城之恋》最精彩处,即是对这种“错位交流”形神毕肖的呈现。

怎样的错位呢?

一个是诗人在随时发作他的胸臆——谈着关于“爱”,关于“中国之美”,关于孤独渺小的个体面对终极命运时苍茫的不能自主……说这些的这时候,他是在吁求着另一个诗人从终极之端伸来一双温暖而慰藉的手,然而她没能;

一个是急于栖身的女人煞费苦心地算计着——如何既提防自己的肉体被占了便宜,又要刻刻施展魅力维持他对自己的兴趣,在这有苦难言的焦灼时刻,她是在渴望一个安顿肉体的生活归宿,然而他不给。

由白流苏这一形象,张爱玲含蓄地揭开了我们的文明那种绰约其表、无趣其里的实质:只知道生存,只盘算利害,只执迷物质,自然奔放的真情,被死气沉沉的宗法秩序异化打磨成了为人处世的技巧。

面对“西化诗人范柳原”的精神放电,“中华文明者白流苏”时时“短路”,因为她的词典里虽有范柳原的那些词汇,却没有他的那些义项。于是,二人之间经常发生同一词语在词意上的针锋相对、南辕北辙,这种参差,犹如没有音阶交叉的双声部合唱,散发出了不动声色的喜剧效果。

他俩只有那么一瞬间的交融——那是在劫后的香港,夜晚的屋中,白流苏听着窗外的悲风,想起了“地老天荒”的那面墙,她突然悟到,“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

只有这一刻,白流苏被生存烦恼所占满的心,才迸发出了一丝“交出自己”的朴素真情。这一刻被范柳原等到了,抓住了,珍惜了,于是,他们结婚了。

范柳原的形象显然是超现实的,却有股勃勃生气,承担着两种对立的功能:他既是一种超人间的纯精神视角,审视着白流苏式的生存逻辑;又是一个秉承了人性弱点的凡俗中人,怀疑着那个“超人间的纯精神”。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一句话,解构了那个曾经如此神秘高贵的情圣——虽然他有一腔的爱,满心的诗,虽然他是赤子、诗人,什么都能看透,然而诗意的花朵总会此开彼谢,一如爱的热度不能永恒。

人性本来如此。

这就是张爱玲式的审视与怀疑:她能看透人类一时一地的错谬,她也站在绝对的高度批评那错谬;但她也调转头来,用人间的目光打量那绝对,于是“绝对”也露出僵硬不实的惨象。

但她不是相对主义者,不会混淆“人间”和“绝对”各自的好处与糟处,她也知道,它们的确是各有各的好处与糟处的——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缺陷的存在,既奥妙无穷,又如此而已。

这一切,她全部知晓,全然领受,孤独无援,徒呼奈何!

本文节选自

《必须冒犯观众》

作者:李静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14-5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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