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意大利,就从这两位作家开始

读懂意大利,就从这两位作家开始

如果你以为中世纪是“神”的世纪,应该读一读《玫瑰的名字》。作者埃科能够像薄伽丘那样复原中世纪生活的细枝末节,描摹情欲肆虐的修道院,让人知道中世纪远非“幽暗”和“缺乏人性”所能概括。

假若你迷醉于卡尔维诺行文的自在、轻盈与超然,可以翻一翻《疯狂的罗兰》。他的游离和不在场,正是借鉴了作者阿里奥斯托在1516年观察自己人生时的方法。

硬核读书会邀请到“那不勒斯四部曲”译者、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陈英。她将带我们回到卡尔维诺的天马行空和埃科的历史小说里,找寻那些与我们同样囿于灵魂、欲望和精神问题的同类,讲述卡尔维诺、埃科与文艺复兴重要人物——阿里奥斯托和薄伽丘之间的联系。

✎作者 | 陈英

二十世纪初期,在邓南遮优美浮夸、刚阳雄劲的文体之后,意大利文坛兴起了“黄昏派”(Crepuscolarismo),新一代诗人开始躺平,用一种虚弱、哀伤的调子进行反抗,他们爱吟诵一些颓唐伤痛的事物。“黄昏”是对意大利诗歌创作的理想的隐喻:早晨是但丁、彼得拉特和薄伽丘,正午是博亚尔多、阿里奥斯托和塔索,午后是哥尔多尼、帕里尼、阿尔非利,下午是福斯科洛、曼佐尼和莱奥帕迪,长日将尽,意大利诗歌进入一个漫长、柔和的黄昏。

陈英,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意大利马切拉塔大学语言学博士,主要译作“那不勒斯四部曲”等。

黄昏之后,意大利文学在新时期又迎来了新现实主义、隐逸派、先锋派的浪潮。意大利文学世界非常浩瀚,文学史漫长丰富,现代文学也风格迥异,很难概括。这里重点讲在目前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两位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和埃科与文艺复兴两个重要人物——阿里奥斯托和薄伽丘之间的联系。

轻逸与繁复

二十世纪意大利文学,卡尔维诺横空出世,他是在战后新现实主义的叙事中成长起来,他提出要还原事实真相,反对在小说中加入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

《通往蜘蛛巢的小径》就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准确来说是以一个男孩的视角,讲述意大利的“抵抗运动”,当时他的文字里已经洋溢着童话色彩。帕韦塞(Cesare Pavese)是卡尔维诺的第一读者,称他为“拿着笔的松鼠”。

在五十年代,受出版社委托,卡尔维诺编写了《意大利童话》,试图写出和《格林童话》媲美的作品;同时他也撰写了关于战后社会现实的作品,反映人们焦虑不安的精神状态、环境污染等问题,这期间的代表作是《马可瓦尔多》。

在六十年代,他的创作开始彻底转型,出版了《我们的祖先》、《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等作品,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作家。

卡尔维诺 /wiki

然而,卡尔维诺的作品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基于过去丰厚的文学传统。卡尔维诺对于经典作品的推崇,促使他写了《为什么读经典》,他尤其推崇文艺复兴时期的巨著《疯狂的罗兰》。

他说:“在所有意大利传统诗人当中,我感觉与自己最为接近,同时又具有一种难以理解的魅力的是阿里奥斯托。我会不知疲惫地重读他的作品,这位诗人的风格绝对清晰、让人愉快。他没有生活上的问题,却又是如此神秘,如此善于隐藏自己。他非常清醒,但却执意描绘一个童话。”

卡尔维诺甚至重写了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汉语版本译为《疯狂的奥兰多》),更进一步说,他的《看不见的骑士》、《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甚至是《命运交叉的城堡》都有阿里奥斯托作品的回音。尤其是阿里奥斯托作品里的嘲讽和轻松感,也是卡尔维诺小说的基调。

卡尔维诺不愿放弃作品中史诗和奇遇的内容,然而,当代生活的画面无法满足这种诉求,卡尔维诺自然把小说创作转向了幻想出来的奇遇上面,从而超越了时代和现实。 比如,在 《我们的祖先》 (《看不见的骑士》、《树上的男爵》和《分成两半的子爵》三部小说的合集)中,有一个十八世纪在树上度过一生的男爵,有一个被炮弹炸成两半、一直过着分裂人生的子爵,还有一位不存在的中世纪战士,他的盔甲里空荡荡的。

《我们的祖先》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吴正仪 译

译林出版社,2008-2

卡尔维诺自诩为“巴黎隐士”。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有一个城市建在桩子上,居民可以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不在场”。把“自己”脱离出来,从远处看着自己的生活,这也许可以更好地了解自己。这是卡尔维诺获得叙事轻盈感的方法之一,也似乎是阿里奥斯托观察人生的方法。

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是以续写另一部史诗的面目出现的,它是博亚尔多(Boiardo)逝世还没有完成的《热恋的罗兰》的续写。阿里奥斯托终身都在修订这部作品,他用了12年时间写了第一版,于1516年出版,又花了16年时间不断修改扩充,加入一些插曲,在1532年出了第三版,1533年他与世长辞。这部史诗通篇都是用八行诗写成,充满了精妙的韵脚、精致的隐喻和妙语连珠、格言式的总结,很难用简单的语言概括。

然而,我们可以讲讲作者和这部作品的内容。阿里奥斯托是当时费拉拉城的宫廷文人,写作当然不是主要任务——他要替当时的红衣主教写公文,出差办事,也要处理一些繁琐的小事。他经常心怀怨气,写诗说在宫里头吃山珍海味,还不如在自己家里吃凉拌萝卜自在。

他经常出差到罗马,后来美迪奇家族的子弟成为“莱奥十世”教皇之后,他想跳槽到罗马,结果计划失败,又不得不在费拉拉城继续忍辱负重。他是出家人,不能结婚,但后来在佛罗伦萨认识了一个已婚女人,她丈夫1515年去世之后,两人才偷偷在一起。作为职业文人,他对现实有很具体、理性的感知,基本上能用一种平和、节制的心态面对生活。

阿里奥斯托 /wiki

《疯狂的罗兰》其实汲取了维吉尔、奥维德神话故事的片段,还有圆桌骑士爱情、历险和传奇的元素,讲述了卡洛林王朝查理曼时代英勇的骑士罗兰的故事,这部史诗采用了十四世纪的佛罗伦萨俗语写成。

故事主要有三条主线,首先是非洲王阿格拉曼特和查理大帝的战争,第二条线索是罗兰对于东方公主安杰丽卡的爱情,当他发现安杰丽卡和步兵梅多罗相恋,他丧失理智,陷入疯狂;他的朋友阿斯托弗在月球上帮他找回理智,罗兰恢复理智之后,帮助查理曼打败非洲王,基督教方大获全胜。第三条线索是布拉达特曼和穆斯林骑士鲁杰罗之间的爱情,他们经历各种波折,最后结为夫妇,成为埃斯特家族的始祖,这其实也是为了埃斯特公爵歌功颂德。

故事中当然有惊心动魄的武打场景,有动人心魄的爱情,也有很多警世的元素。比如,阿斯托弗登上月球,这是史诗中非常迷人的章节,在月亮上的两座山之间,堆积着人间遗失的一切。

但丁在地狱的游历有维吉尔陪伴,在月亮游历的阿斯托弗有撰写《福音书》的圣约翰的陪伴,他一一展示了人世间虚妄的东西:被时间抹去的盛名,情人的眼泪和叹息,在游戏中度过的时光,无知的人浪费的光阴,各种虚妄和颠倒梦想,还顺便讽刺了一下主子小气的赏赐,以及很少兑现的诺言。

《疯狂的罗兰》

[意] 阿里奥斯托 著,吴雪卿 译

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3

故事的叙事空间还有一个中心,它像旋涡一样把主要的人物逐个吞没,那就是巫师阿特兰特的魔法城堡。我们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命运交叉的城堡》精密、复杂的空间原型。罗兰在追逐安杰丽卡公主的路上,进入到一个神秘的宫殿,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面逛荡。几乎所有重要的基督教和摩尔人骑士都困在这座城堡里,他们都会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追不上的敌人、被偷走的马匹、丢失的头盔或其他物件。

他们无法离开这座城堡,假如试图离开,也会有人在后面呼唤他,比如心爱的姑娘会出现在某个窗口求救,骑士会又一次回到城堡,陷入迷宫。每个人都反复纠缠在同一个让他们着迷的东西上,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然而魔法还是有破解之术,只要把门槛上一块大理石举起来,整个城堡都会在顷刻间消散。

阿里奥斯托 就是这样的魔法师,他精心 设计了这座城堡,让人物聚集起来,然后再把他们遣散,展现了诗人超凡的驾驭能力。 《疯狂的罗兰》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宇宙,读者可以在这宽阔无边的宇宙中漫游、进出、迷失,这也是一个和卡尔维诺文学世界密不可分的原型。

中世纪百科全书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埃科的《玫瑰的名字》都是二十世纪意大利文学的一部杰作。我们拆开他故弄玄虚,偶然发现手稿的引子,还有侦探小说的外壳,它其实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

埃科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中世纪研究学者,他完整地呈现了中世纪的社会氛围和生活质地。这本书的所有细节,包括修道院人物的生活节奏,他们的言行和欲望,包括小修士阿德索在和佃农女儿苟合时念叨的“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她的乳房好像在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也无不符合历史的真实。

威廉与修道院长的交谈,也是对于当时人们的思想、世界观、文化百科全书式的展示。埃科在修订这部作品时,也说他反复查证中世纪的一些资料,让具体信息更精确,他甚至修订了药草纲目中的植物名,让它更符合时代。

《玫瑰的名字》

[意] 翁贝托·埃科 著,沈萼梅 / 刘锡荣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3

修道院是中世纪文化生活的核心,而修士的生活严格遵照一个时刻表:晨祷、辰时经、午时经、午后经之前、午后经之后、夕祷和晚祷。威廉到修道院的七天,每天如此,规律的作息和《十日谈》里几个讲故事的男女几乎一致,加上修道院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正好十天,让人看到一个时代具体的面孔。

最后的结局:几位修士的死因真相大白,因为他们翻阅了涂抹了毒液的禁书——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谈论“笑”的篇章。作为侦探小说,这个真相非常重要,但作为事实却无关紧要,因为那是一本不存在的书。

如果埃科的故事是以修道院为中心,对一个时代的回顾和设想,那《十日谈》就是当时人对于中世纪晚期生活的记叙。

薄伽丘诞生于七百多年之前,他的传世之作《十日谈》为后世小说写作树立了典范。 薄伽丘对当时现实生活的关注,使《十日谈》像“化石”一样完整保存了意大利——尤其是佛罗伦萨的世态百相。

薄伽丘 /wiki

在《十日谈》的一百个故事中,只有零星几篇涉及到超自然、具有魔幻色彩的元素,比如第五天第八则故事:为了对一个不愿恋爱的姑娘进行训诫,她的追求者向她展示了“地狱之猎”的可怕场景;还有第七天第十个故事,一个死去的男人从阴间回来,跟挚友汇报偷情并不是大罪,在地狱不会受到特别的惩罚。

整个《十日谈》,这种非现实主义情节不超过五处,基本都带着很强的训诫目的。当然,我们阅读这部作品,并不是为了认识一个几近消亡的僧侣阶层有多么腐朽。世上无新事,我们在另一个时代的人身上,可以看到和我们类似的体验和内心斗争。

《十日谈》中的人物来自意大利各大城市——主要是佛罗伦萨,还有热内亚、锡耶纳、比萨、巴勒莫、佩鲁贾、米兰和那不勒斯。故事的讲述者都是佛罗伦萨人,他们会用鄙夷或讽刺的语气提到其他城邦的人,真实反映了当时的“地域黑”。

意大利微观史学家卡罗·金斯伯格(Carlo Ginzburg)1976年出版的《奶酪与蠕虫》(Il formaggio e i vermi)用很长篇幅分析了未经删节的《十日谈》对十六世纪一位弗留利磨坊主世界观、宗教观的塑造。金斯伯格的这本书现在已经成为经典,正是因为历史对于下层人民生活、行为和思想记载过少,这是我们了解过去的障碍。

《十日谈》是一个例外,在这部著作中,王贵族虽然占很多篇幅,但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薄伽丘用写实的手法,展示了当时意大利各个城邦的市民的生活。

《十日谈》

[意] 薄伽丘 著,王永年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

《十日谈》里商人的故事比较多,他们活动范围很广 。 比如在第二天第九个故事中,热内亚商人之妻——贝尔纳博太太为了躲避丈夫的迫害(因为她丈夫在巴黎和人打赌,受人欺骗,认为妻子不忠),她男扮女装,在亚历山大城苏丹手下成就了一番事业,勾勒了当时商旅的活动空间。

第八天第十个故事,一个佛罗伦萨年轻人去巴勒莫经商,遭遇一个本地女人的“杀猪盘”,被骗走了货款,他又伺机蒙骗了那女人,补偿了损失。 为了交代行骗的过程,这个故事里详细地记载了港口城市海关和货栈的管理情况。 这些货款被骗之后,他无颜回到自己的城市,只好去了那不勒斯找朋友接济度日。 女主人公“白花夫人”是个职业女骗子,就靠勾引这些在外经商的男人为生,她住宅宽敞,摆设阔绰,侧面说明当时在西西里巴勒莫外商来往频繁的热闹景象。

女性“职业”行骗,在《十日谈》还有一处,是第二天第五个故事,一个那不勒斯女人骗走了一个佩鲁贾马贩的货款。 那个时代南方社会生活空间逼仄,成为骗子,也是很多人迫不得已的谋生手段。 但还是有很多从事生产的女性,在第四天第七则故事里,讲述了一个纺羊毛的姑娘西莫娜,她靠自己的劳动吃饭,爱上了经常来她家送需要加工的羊毛的小伙子,但他们在公园约会时,误食了有毒的鼠尾草,酿成悲剧。

《十日谈》中有五个故事都是集中讲述两位佛罗伦萨画师——布鲁诺和布法尔马科的趣事。 第八天第六个故事,讲的是他们如何捉弄另一个画师卡兰德里诺,这位画师虽然头脑简单,但却靠着自己的手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卡兰德里诺在佛罗伦萨居住,在郊外还有一处庄园,每年十二月他会和妻子去庄园杀猪,把肉腌起来之后运到城里食用。

当时佛罗伦萨,除了贵族阶级在郊区大兴土木,在郊外有奢华舒适的别墅,自由市民的生活空间也并不局限于城市里空间狭小的楼房,他们经常在乡下有庄园,也有一份经济收入。

1971年,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导演的电影《十日谈》海报。

当时,自由市民的生活状态也会让人艳羡。 第八天第九个故事中,一位从博洛尼亚学医归来的草包大夫——西莫内,他很羡慕两位画师潇洒快活的生活,他设法靠近俩人,最后遭到了他们的戏弄。 在没有电视的年代,人们似乎沉迷于戏弄别人,从中取乐。

在第八天第七个故事中,一位佛罗伦萨美艳寡妇捉弄了一个留学巴黎、回佛罗伦萨生活的文人,这个人并没有孜孜为利,通过留学成为社会需要的医生、法官或者公证人,而是决心做一个探求事理、追求学问的文人雅士。

他思维缜密,对不接受他追求的寡妇肆意凌辱,用长篇大论PUA她,想迫使她跳楼,还扬言要写文章揭露寡妇的丑事。薄伽丘对这类人物并无赞赏之言,但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一些不从事实业、空谈理论的文人学士的心态。

马基雅维利和圭恰尔迪尼都写过《佛罗伦萨史》,如果说他们的史书就像一份地方报纸的头版头条,展示整个城邦的政治、经济要闻,那薄伽丘的《十日谈》就是社会新闻版,以细腻的笔触记载了当时的社会。

《十日谈》除了详细记载了1348年瘟疫爆发时佛罗伦萨城的状况,还展现了瘟疫对人的影响,比如在后面讲述的很多故事中,薄伽丘都会不厌其烦地描述人物在用餐前洗手的细节。在一个瘟疫爆发,影响到全球经济模式、生活状态的时代,用新角度看《十日谈》,无疑会有新发现。

《十日谈》剧照。

《玫瑰的名字》和《十日谈》在框架和内容上呈现的某种相似性,都可以说是百科全书式写作,能让人如临其境:除了看到情欲肆虐的修道院内部,也能看到一个时代人们具体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中世纪并不是一个幽暗的时代,也是生活着和我们一样,充满欲望和苦恼的人。

无论如何,二十世纪意大利文学的最高文学成就——卡尔维诺轻盈的想象与埃科用小说体对于中世纪生活细枝末节的呈现,都无法彻底摆脱文艺复兴时代强有力的影响。 过去的一切仍然与我们息息相关,毕竟每个时代都要面对灵魂、欲望和精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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