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骗、网暴、丑闻……数字媒体让我们更加远离现实了吗?

照骗、网暴、丑闻……数字媒体让我们更加远离现实了吗?

蛋壳公寓爆雷、清华学姐遭群嘲、马拉多纳离世……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新闻出现和消失,信息如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袭来,而追热搜、评热点的大众,总会不时地感觉倦怠。

可是人们无法退出,也不愿退出。嘴里要说着最新的流行语,社交媒体上要分享美化后的照片,还要不停的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些时代的病理性特征,被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归咎于数字媒体的宰制性力量。

当今的人们遁入图片,使得美图变成新的宗教,交流、对话、距离感的消失,是数字媒体让大众远离现实的结果。本文摘自韩炳哲的著作《在群中》,他以短小精悍的文本,对数字时代大众心理进行深描。

01 遁入图片

如今,图像不仅仅是映像,它也是偶像。我们遁入图像,以便让自己变得更好、更美、更鲜活。显然,我们用以推动进化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图像。有没有可能,进化根本就是建立在一种图像化(幻觉)的基础之上的?有没有可能,想象对于进化来说是有益的?

数字媒体成全了一种符号的逆转(ikonische Umkehrung),它让图像看起来比差强人意的实现显得更加生动、更加漂亮、更加美好:“看着咖啡店里的顾客,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想:‘看看这些人,死气沉沉的;在当下这个时代,照片比人更生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一个特点也许就在于这种逆转,已经普及化了的想象成了我们生活的榜样。拿美国为例,在那里一切都化身为图像:一切都是图像,被生产和被消费的只有图像。

图片所展现的是被优化处理之后的现实映像,它们正在毁灭图像最原始的符号价值。它们被现实所俘虏。因此,今天我们虽然面对着图片的狂潮,或者说恰恰是因为我们正面对着图片的狂潮,所以我们都成了图符的破坏者,成了打破旧习的人(ikonoklastisch)。可以被消费的图像破坏了其本身所特有的语义和诗意。图像已经超越了对现实的单纯反映。通过可消费化处理,图像被驯化。图像的驯化让图像的疯狂消失不见。它们因此而失去了它们的真实性。

所谓的“巴黎综合征”(Paris-Syndrom)是指大多出现在日本游客身上的一种急性心理障碍。患者会出现幻觉、感知失实、人格认同障碍和恐惧情绪,并且表现出例如头晕、出汗或者心跳加速等身心症状。触发该病的原因是日本人在旅行前对巴黎的理想化想象与巴黎的真实面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我们可以认为,日本游客那种强迫性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拍照热情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机制,其目的在于通过拍摄图像来驱赶可憎的现实。作为理想化图像的美好照片会将他们屏蔽在肮脏的现实之外。

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Rear Window)形象地展现了现实带来的冲击体验和作为屏蔽物的图像之间的关系。英文单词rear(后面的)和real(现实的)之间的谐音就是这一深意进一步的佐证。朝向庭院的窗子里是悦目的景色(Augenweide)。被束缚在轮椅上的摄影师杰夫(詹姆斯·斯图尔特饰)坐在窗边以欣赏邻居们滑稽戏般的生活为乐。一天,他认为自己目睹了一桩谋杀案。而嫌疑人也意识到,住在对面的杰夫正在暗中观察他。在这一刻,他盯着杰夫。这种可怖的他者的目光,也就是来自现实的目光,摧毁了作为眼中美景的后窗。最后,那位嫌疑人,即可怕的现实,闯进了他家。摄影师杰夫试图用照相机的闪光灯晃他的眼睛,这也就意味着将他重新吸引回,甚至强拉回图片,但是这招并没有奏效。嫌疑人现在露出了凶手的真面目,并将杰夫扔出了窗外。在这一刻,后窗变成了一扇真正的窗。电影的结尾,真正的窗又重新变回了后窗,变回了眼中的那番美景。

与后窗相反,在数字窗Windows中,现实闯入,即他者闯入的可能并不存在。数字窗追随着普遍化的想象,比后窗更有效地把我们屏蔽在现实之外。与模拟媒体相比,数字媒体让我们更加远离现实。也就是说,数字和现实之间的相似性更加小。

翎Ling

翎Ling

如今,我们借助数字媒体生产大量的图片。这种大规模的图片生产也可以被阐释为一种保护性和逃避性的反应。现今的图片生产还表现出一种美图的狂热。由于对现实的感知并不能让人满意,因此我们逃遁到图片之中。美图技术取代了宗教,成了我们赖以面对身体、时间、死亡这些真实生活元素的工具。所以说,数字媒体具有去真实性。

数字媒体无关年龄、命运和死亡。在其中,就连时间也是凝滞的。这是一种无时间的媒体。与之相反,模拟媒体却受到时间的牵制。它的表达方式是激情:“照片的命运和(易逝的)纸张一样,就算它被印刷在较为坚硬的材料上,它死亡的必然性也不会减少半点:和有生命的机体一样,它的出生是萌芽于作为印刷材料的银颗粒,它的生命只能绽放片刻,便会随之衰老。它会受到光和潮湿的侵袭,并因而变得斑驳,直至生命耗尽,最后消失……”

罗兰·巴特把模拟摄影比喻成一种生命形式,时间的消极性对其起着有益的作用。与之完全不同的是,数字图片和数字媒体展现出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在这种生命中,变化和老去、出生与死亡都已经消融。这种生命的特点是永恒的存在和永恒的当下。数字图片不会绽放也不会闪耀,因为绽放归结于枯萎的负面性,而闪耀则是源于阴影的负面性。

02 愤怒社会

愤怒的浪潮在调动和捆绑注意力方面是十分高效的。但是由于它的流动性和挥发性,它并不适合于构建公共话语和公共空间。就这一点来说,它过于不可控、不可预计、不稳定,过于短暂,过于不定形。它会迅速膨胀,但是也同样会快速地消散。在这方面,它和“快闪”(Smart Mobs)相似,它们都不够稳固,缺乏稳定性和持续性;而这些特性对于公共话语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它不能融入到一种稳固的话语关联之中。愤怒的浪潮通常产生于那些从社会或者历史的角度来看微不足道的事件。

愤怒社会是一个丑闻社会,它缺乏平和(Contenance),缺少自制。愤怒的浪潮所特有的不顺从、歇斯底里和难于驾驭,让审慎的、实事求是的交流、对话、话语成为不可能。因为,自制对于公众性来说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距离对于构建公共性来说也是必要的。此外,愤怒的浪潮还缺乏集体认同性。因此,它不能形成一个稳定的、具有社会性忧虑结构的“我们”。所谓的愤怒公民,他们的忧虑并不是针对全社会的;在很大程度上,那是他们自身的担忧。因此,愤怒的团体也就会迅速地解散。

《伊利亚特》开篇的第一个词就是愤怒。“歌唱吧,女神!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这就是西方文化的第一部叙事史诗的开端。在这里,愤怒是可以歌唱的,因为它承载了《伊利亚特》的叙述,赋予其以结构、灵魂、生命和韵律。它简直就是英雄故事的情节媒介。《伊利亚特》是一首愤怒之歌。这种愤怒是叙事性的、史诗性的;因为正是它带出了特定的情节。这也正是这种愤怒和愤怒的浪潮与作为冲动的愤怒之间的根本差别。

数字的愤怒是不可歌唱的。它既不能引发情节,也不能引领叙事。它更多地是一种冲动的状态,没有展开情节的能力。现代社会所表现出的普遍的分散性让愤怒的叙事能量无以释放。更强意义上的愤怒远不止一种冲动的状态。它是一种能力,能让现有的状态中断,并且开始一种新的状态,从而创造未来。但是如今的群体愤怒是极其易逝和分散的。它没有任何情节所需的分量和凝聚力。它不能生成未来。

03 毫无敬意

尊敬(Respekt)的字面意思是“回头看”。回头看也就是一种顾及。如果在与人交往中充满敬意,人们就会收敛好奇的窥探。尊敬的前提是有距离的目光,以及保持距离的激情(Pathos)。当今社会中,尊敬可以降服无距离的展示,而后者恰恰是轰动事件的特征。“轰动事件”(Spektakel)这个词,源自拉丁语中的动词spectare,意指一种窥淫癖式的窥探,这与有距离的顾及即尊重(respectare)相悖。距离将尊重(respactare)从窥看(spectare)中区分出来。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尊重,没有保持距离的激情,那它将变成一个丑闻社会。

尊重是公众性(Öffentlichkeit)的基石。前者消退,后者倾塌。公众性的倾塌与敬意的流失互为条件。公众性的前提之一是对隐私保持尊重,避而不看。保持距离有利于公共空间的建构。然而,如今世界所充斥的是一种彻底的无距离感:私密被展览,隐私被公开。没有距离(Abstand)就没有了体面(Anstand)。同时,理解(Verstand)也是以有距离的目光为前提的。但是数字媒体中的交流普遍消减了距离。空间距离的削弱带来的是精神距离的消融。数字的媒介性不利于尊重。恰恰是如“阿底顿密室”(Adyton)一般的隔绝和分离的技术才能生成敬畏和赞赏。

距离的缺失导致公众的东西和私人的东西混为一谈。数字媒体中的交流促进了对隐私和私人空间的色情化展示。社交媒体也被证明是隐私的展示空间。社交媒体将信息的生产由公众领域转移到了私人领域,从而也就完成了交流的私人化。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将私人领域定义为“某种时间或空间,在其中我不是影像,也不是对象”。按照这一定义,今天的我们已不再拥有任何的私人领域,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没有影像、没有照相机的地方或者时刻。谷歌眼镜将人眼本身转化成一部照相机,眼睛自己就能照相。这样一来,私人领域更加无从谈起。普遍存在的图标强迫症和色情强迫症让它烟消云散。

“清华学姐”被网暴

“清华学姐”被网暴

尊重是与姓名相联系的;匿名与尊重互相排斥。数字媒体所促进的匿名交流大大削弱了尊重,并且要对目前正在蔓延的轻率言论和敬意全无的文化负连带责任。网络暴力也是匿名的,这也正是它的威力所在。姓名与尊重如影随形,因为姓名是认可的基础,认可总是指名道姓的。与实名相伴的还有像责任、信赖或者承诺这一类的行为。信赖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对名字的相信。责任和承诺也是一种以姓名为基础的行为。数字媒体将信息和信使、新闻和发送者相剥离,从而也就销毁了姓名。

网络暴力有多方面的原因。它在一种毫无敬意的、言行草率的文化中成为可能。尤其在数字媒体的交流中,恶意评论是一种固有的现象。它和读者来信有本质上的差别:后者基于模拟的书写媒介,姓名清楚地随信注明。匿名的读者来信很快会被丢进报社编辑部的垃圾桶。读者来信另外还有一个延时性的特点:当人们奋笔疾书,或者用打字机撰写书信的时候,最初的愤怒已经云消雾散。但与之不同的是,数字交流让人可以马上发泄冲动。这种即时性所传递的冲动要多于传统的模拟交流。从这个角度来说,数字媒体即是一种散播冲动的媒介。

数字联网促进了对称性的交流。交流的参与者如今不再只是被动地消费信息,而是主动地生成信息。在这里不存在明确的等级,把信息的发送者和接收者区分开来。每个人都同时是发送者也是接收者,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然而这种对称性对权力不利。权力的交流是单向的,即自上而下的。交流的逆流会打乱权力的秩序。网络暴力就是一种带有所有破坏性特征的逆流。

网络暴力体现了政治交流中权力的经济学转移。网络暴力言论在权力和权威式微的空间里膨胀。也就是说,恰恰在等级差异小的领域里,人们会诉诸网络暴力。作为一种交流媒介,权力使得交流单向地顺畅进行。掌权者所选择的行为似乎被受统治者无声地遵从。声音,或者说噪音是权力开始瓦解的一个声学信号。网络暴力言论也就是一种交流中的噪音。犹如神授一般的超凡能力(Charisma)是一种权力的光环效应,它是抵挡网络暴力的最好的盾牌,让网络暴力无以为生。

在面对权力的时候,让别人采取“我”所选择的行为、分享“我”的意志所做出的决定变得更加不可能。作为交流媒介的权力使得人们在“不”的可能性面前,更加趋向于说“是”。“是”与“不”相比要寂静得多——“不”总是高声的。权力交流削弱了声音和噪音,这也就意味着:交流中的信息量对等被大大地削弱。因此,权力发出的命令(Machtwort)能够顷刻间清除膨胀的噪音,创造出一种寂静,从而也就创造出了行动的回旋余地。

韩国女星崔雪莉,生前曾遭遇网暴

韩国女星崔雪莉,生前曾遭遇网暴

作为交流的媒介,尊重所起的作用与权力相似。受尊重的人的观点和他所采取的行动经常被人不加异议、不加反驳地接纳和传承。受尊重的人甚至会被当作榜样模仿。这种模仿就相当于权力媒介中毫不犹豫的服从。因此,尊重被削弱的地方也正是喧嚣的网络暴力产生的地方。人们不会对一个他们尊重的人施加暴力言论,因为尊重总是带有个人价值和道德价值的特性。普遍的价值沦丧让尊重的文化土崩瓦解。如今的榜样已经没有了内在价值,他们最主要的特征是外在的品相。

权力是一种不对称的关系,它形成了一种等级关系。权力交流不是对话式的。与权力不同的是,尊重不一定是一种不对称的关系。虽然人们尊重的对象常常是榜样或者上级,但是基于对称性的相互认可而形成的互相尊重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也就是说:一个当权者甚至完全有可能尊重一个被统治者。如今随处肆虐的网络暴力表明,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互相尊重的社会里。尊重需要距离。不管是权力还是尊重,都是能够产生距离的、需要保持距离的交流媒介。

鉴于网络暴力,人们不得不对“统治权”(Souveräntät)这个概念重新加以定义。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认为,统治者(Souverän)是对特殊状态做出决断的人。这句关于统治权的名言可以被翻译成与声学相关的表达:统治者是能够制造绝对的寂静、能够清除每一个噪音、能够顷刻让所有人沉默的人。

施密特本人没能体验数字网络,不然他会陷入十足的危机感。众所周知,施密特一生惧怕电波(Schwellen)。网络暴力也是一种形式的波,一种完全失控的浪潮。据说,年老的施密特因为对电波的恐惧,扔掉了家里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他甚至觉得有必要因为电磁波而重新改写他关于统治权的名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我说:‘统治者是对特殊状态做出决断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考虑到我的死,我说:‘统治者是拥有宇宙波的人。’”在数字革命之后,我们将不得不再次改写施密特关于统治权的名言:统治者是掌握网络暴力的人。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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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中》

《在群中》

副标题: 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

原作名: Im Schwarm:Ansichten des Digitalen

作者:[德] 韩炳哲

译者:程巍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见识城邦

出版年: 2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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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培迪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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