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本文节选自董启章长篇小说《爱妻》

电影《过春天》

电影《过春天》

在开车的时候收到妻子的电话,是比较少有的事情。那大概是黄昏六点左右,我刚去沙田买完面包,正在回家的途中,在吐露港公路上,收到长途来电。我的手机是跟车子音响系统连接的,我只要一按键,就可以直接和来电者对话,无须使用耳机。小龙的第一句便问:

你在哪里?

我正开车回家。

她的声音像是刚睡醒。我把时间扣减八小时,英国应是早上十时。

方便说吗?

说吧。

我刚做了个梦。

迟来的梦啊!

她没有理会我的取笑,继续说:

应该说,我又做了那个梦。

又?

这个梦,或者差不多的梦,我最近已经做过很多次。说来颇长的,你在开车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你说吧。

“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梦是这样的。每次都是我要去坐电梯,但那电梯却总是出问题,不是高速地上升,就是高速地下坠。我想去的楼层,却总是去不到。下坠的时候,感觉很恐怖,好像玩跳楼机一样。每次我在差不多掉到最底之前,便刻意地跳起,去缓冲撞击的力度。听来有点滑稽吧!有点像卡通片的样子。不过好像真的有用,从没有出现受伤的情况,只是觉得惊恐而已。后来,惊恐却变成了愤怒。我想,为什么我每次来搭电梯,它总是坏掉?为什么没有人来把它修好?我事后把问题向管理员报告,却没有人理会和跟进。这令我很生气!而且,不知为什么,每次刚巧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搭,没有人跟我一起。所以,就算是惊慌或生气,也没有其他人有同感。我说出来,好像也没有人相信。

这次也一样。我又去了搭那部电梯。虽然每次的具体情境和外观未必一样,但感觉上,就是“那部电梯”。奇怪的是,这次一进去,就发现电梯里面的装潢,跟我小学的时候住过的一幢大厦的电梯一样。是那种7、80年代兴建的旧式电梯,按键在门的右边,垂直两排,每个键是正方形的,中间是金属,刻有楼层数字,周边是透明塑胶,按着了的会亮灯。这种触碰式的按键,在当时应该算是新式的吧。在门口上面横向的灯箱,由左至右顺序有G至20的发光字样。墙壁是咖啡色的,中间镶有垂直的狭长镜子。左右两边有横向的扁平银色金属扶手。地板则是深绿色麻石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圆形的通风口,缝隙间积满了灰尘。我按了当时住的十八楼,但是,电梯却突然加速上升,像火箭发射那样,一下子超过了十八楼,向上飙升。不知怎的,电梯内部的装潢也忽然不同了,变成好像很现代化的大商场的升降机,楼层数目竟然去到几百!我就这样上到很高的顶层,一开门,外面是个大型超级购物广场。这明明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于是我便回到电梯里去。今次我按了G,因为我想离开,回到原先的地方。电梯急速下坠,我感到它快要掉到底层撞得粉碎,于是我又像从前一样,看准时机跳起来,以抵消撞击力。虽然很可怕,但我同样没事。

我发现电梯又变了样。电梯门变成了更古老的,像旧式工厂大厦或者旧唐楼的那种横拉式铁闸。按键变成了那种黑色圆形棋子状的,上面刻着已变得模糊的白色数目字,边缘也磨损得有点变形。我拉开铁闸,再推开那道上面有狭长的磨砂玻璃窗的厚门,看见外面是一条阴暗的通道。通道顶有两三盏很昏暗的旧式乌丝电灯,空气里有潮湿的发霉的味道。再深入一点,就一丝光也没有了。所以,根本没法看到通道的尽头。我不敢走进去,也害怕没法离开,便立即躲回电梯里去,连忙地按了G字。我心里还打算,回去之后,要再向管理公司投诉,为什么电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却一直没有维修。然后,我才察觉到,每一次面对坏电梯的情况,也只有我自己一个。那么,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电梯本身有问题,而是我自己有问题?即是别人搭也没事,只有我搭才出事?所以才没有人理会我的投诉啊!我继续猛按G键,但是,电梯还是完全不动,至少我感觉不到它在动。它胡乱动,是一种恐慌,它不动,又是另一种恐慌。

我困在那狭窄的空间里,通风机好像已经停止转动,空气令人窒息。突然,连电灯也闪了一下。我害怕会发生停电,陷入彻底的黑暗。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电梯的情境,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然后,我又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梦。那么,既然它是一个梦,它就一定会完结吧。又或者,既然它是虚假的,我便可以任意控制它,因为它根本就发生在我的脑袋里。于是,我再一次用力地往G键按下去,而且一边按一边想: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果然,电梯在动了,去到G层,门缓缓打开。然后,我就醒了。

小龙在那边像梦呓似的讲述着梦境,我一边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一边尝试专注去听。车子已经过了大埔,往粉岭高速驶去。天色阴郁,西边没有夕阳,挡风玻璃窗上有横斜的细雨。我开动了水拨,两条黑色的杆子像拍子机般规律地摇摆,定时发出“波蓬”的声音,令人有昏睡的感觉。我发现小龙已经停了下来。我思考着回应,但脑袋却有点不灵。我一直想着面包的事,想告诉她我买了她喜欢吃的面包。但是,她既不在家里等着,也大概没有心情谈论面包。结果我说:

是不是因为工作没有进展,所以产生压力?

车厢继续陷于寂静中,隔了一会,才听到小龙的声音: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在梦里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你是不是到家了?

嗯……差不多。

那,迟点再说吧!

小龙挂了线。

我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尝试给她回电,但她却没有接。也许是在做别的事吧。毕竟那边已经是大白天了。我没有太着意,弄了个罐头汤,伴着面包作晚餐。

当晚临睡前,我再给小龙传了个讯息,但还是没有回应。我关上电话,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想象她说的那个梦是怎样的……电梯……上升……下坠……

没有。我没法进入那样的梦境。也许做了别的,零零碎碎的,完全想不起来的梦。整晚多次醒来,呼吸困难,坐起来,顺了气,又再躺下。

“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第二天早上,我想起余哈。我想找他谈谈。上次他在餐纸上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可以直接打给他。可是,我却找不到那张餐纸。我明明把它折起来插在书桌上的一个瓷杯子里。杯子里还有书签、名片、单据、优惠券等等东西。但就是没有餐纸。我尝试回想起我当天穿的衣服。那件经常穿的灰色毛衣没有袋。衬衫和西裤已经清洗过。难道在洗衣的时候毁了?如果是这样,洗净的衣物里至少也会有废纸的痕迹。我再翻遍了书桌抽屉、桌面杂物、最近看过的书、平时用的背包等等地方,但是也没有。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东西一样。我当时觉得是一件重要的东西,明明很小心地放好了,怎么可能丢了呢?

我死心不息,决定上网去查。我搜寻了中大所有理科学系的教职员名单,又找了看似有关的单位,但都没有字首是YH的人名。余哈说过,他的研究中心并不隶属大学研究资助委员会,那么,会是科技园那边的合作单位吗?于是我又查了科技园的公司和机构。那些公司的名称,听来都好像可以扯上关系。问题是,我不知道余哈从事的实际上是哪门子的研究。我记得他说过,“电脑加人脑”之类的形容,但似乎帮助不大。在网上乱碰乱撞了一轮,毫无头绪,便不得不放弃了。

失去余哈的联络,似乎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是,心情却十分沮丧。我竟然还不甘心,午饭的时候去了康本国际学术园的Cafe 330。我买了烧牛肉长通粉和热柠蜜,挑了个窗边的座位。那里可以把路口的空地、整条宽阔的阶梯和旁边的扶手电梯一览无遗,也可以看到咖啡店旁边的书店的状况。我有点神经紧张地四处张望,务求不会走漏余哈的身影。冷不防有人用手搭在我的左肩上。我抬头一看,忍不住惊喜地说:

嗨!余哈!我正想找你呢!

找我?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了!

哗!你的中文好劲!

没有,只是很普通的用语吧!

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纸杯装咖啡,没有食物。

你不买点吃的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

不用了,今天肠胃有点不舒服。

今天他穿了件深灰色长绒褛,围了条泥黄色颈巾,头上戴着黑色有边西式帽。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露出了那像一枚巨蛋般的脑壳。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肠胃不舒服还喝咖啡。他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桌上,做好了等我发问的姿势。我便说:

我想问你,“还原”一个作家的可能性。假设我想设计一个运算式,把一个已经死去的作家“复原”,除了输入他的所有作品,分析他的写作风格和思想特征,还输入他的日记和书信、他曾经看过的书本和材料,以及跟他同时代的重要作品和历史资料。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复原”这个作家,让他创作出他未曾写出的新作?

在理论上,绝对是可以的。在实际上,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实现。

那么,如果我想去实现它呢?比如说,我和你或者你的中心合作,提出一个这样的研究计划,你觉得可不可行?

你想“复原”哪个作家?

你可能没有听过,是叶灵凤。一个20世纪中国作家,早年在上海开始从事文学,战前来到香港,一直待到1975年去世。他年轻时是写小说的,颇有特色,但后来没写下去,转而写书话和杂文。他是个书痴,爱买书和读书,特别是读很多西方文学作品,对现代美术也有很深的认识。晚年又写了不少香港地方风物的考证文章。我们大学图书馆的特藏室,有一个叶灵凤书库,存放着他在香港时期的藏书,可以知道他一直受什么作品和思想影响。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笔名叶林丰、L·F、临风、亚灵、霜崖等。江苏南京人。毕业于上海美专。1925年加入创造社,主编过《洪水》半月刊。1926年与潘汉年合办过《幻洲》。1928年《幻洲》被禁后改出《戈壁》,年底又被禁又改出《现代小说》,1929年创造社被封,一度被捕。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参加《救亡日报》工作,后随《救亡日报》到广州。1938年广州失守后到香港。从此在香港定居,1975年病逝,终年70岁。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笔名叶林丰、L·F、临风、亚灵、霜崖等。江苏南京人。毕业于上海美专。1925年加入创造社,主编过《洪水》半月刊。1926年与潘汉年合办过《幻洲》。1928年《幻洲》被禁后改出《戈壁》,年底又被禁又改出《现代小说》,1929年创造社被封,一度被捕。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参加《救亡日报》工作,后随《救亡日报》到广州。1938年广州失守后到香港。从此在香港定居,1975年病逝,终年70岁。

我一五一十地把叶灵凤的生平,以及可以找到的相关资料,向余哈作了简单的介绍。他摸着下巴,满有兴趣地听着,不时点头和微笑,不像在敷衍我。因为心急,我说得有点气喘,停下来休息,他便说:

看来材料相当充足和全面,要把这个人的内在精神世界重建出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对!就是“精神世界”!肉体的叶灵凤已经不能重生,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应该可以不灭,甚至是活生生地再现出来。

不过,单纯的数据是没法产生出活的作品的。这个过程必须有某些引导。在这个例子之中,这位叶先生年轻时写的小说是一回事,但到了中年以后,阅读和生活会对他造成改变。沦陷期在香港的经验,战后时局的变化和他自己的取向,也会是决定性因素。你刚才说,他晚年曾经想写一部关于长江和黄河的长篇,那似乎跟他年轻时的趣味有很大的分别。所以,要重建出怎样的叶灵凤作品,怎样的叶灵凤精神世界,其实,亦有赖于研究者的判断和介入。不是输入所有资料,新的作品就会自动产生出来的。但我也不是说,这完全是主观地由你或任何研究者任意塑造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必用上电脑科学了,一个做过深入研究和富想象力的作家,就可以做到。所以,我说的是一个“触媒”的必要,也即是一个跟叶灵凤的精神相交接的另一个精神,去把那已经失去实体(也即是肉体)的叶灵凤精神重新实在化(或者肉体化)。

但是,你之前不是说,在古典音乐方面,现在已经可以由人工智能独力创作“巴哈式”的乐曲吗?

对的,在音乐上已经可以这样做。但是,文学却比较复杂。文学不是纯数理的音位的组合,而是具有表意功能的抽象符号的组合。表意功能的抽象符号,指涉的可以从内在的个人幻想和记忆,到实际的感官经验,以及更外在的人和事,以至于群体、社会的状况,或者纯粹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它的指涉面实在太阔了。纯资讯的运算和重组极可能只会产生出一堆前后矛盾,或者各不相干的零碎片段,而谈不上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我不是说“精神世界”没有内在矛盾和混沌,没有断裂和缝隙,而是绝对地一致的。不。相反,矛盾和混沌、断裂和缝隙,肯定是“精神世界”的重要特征。不过,这种种不一致的特征,又同时“一致地”纳入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体系中,这才有所谓的“精神世界”。又或者,退一步说,可以称之为“精神现象”。维持这个“精神世界”或者“精神现象”的相对一致性的,是肉体,或者相等于肉体的一个人造的载体。暂时来说,我们还未具备能力造出一个相等于人的人造载体,但是,我们正在研究,把资讯下载到另一个自然载体,也即是另一个人的肉体的可能。

我听得有点迷惘,不肯定地说:

你是说,把人体本身变成硬件?

没错!就你提出的计划来说,就是把汇集起来的所有关于叶灵凤的资讯,也即是数据化的“叶灵凤精神世界”,下载到假设是你的脑袋里,由你把它“还原”和“再造”,写出新的“叶灵凤作品”。但是,到时出来的,究竟是单纯的“叶灵凤作品”,还是融合了你的精神世界的“叶灵凤-佘梓言作品”,就很难说了。

你相信“精神融合”这回事吗?

我就是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和实验。简单地说,那有点像我们的手机或电脑。我们可以上载资讯,也可以下载资讯。应用程式也一样。将来我们人体,也可以把资讯上载到云端或伺服器,或者从云端或伺服器进行下载。那意味着,首先,你刚才提到的“精神融合”的必然出现,因为个体的意识或精神已经不再固定地存放于单一的肉体内,而是可以传送和转载的。其次,人的意识也可以“暂时性”地离开特定的肉体,加以存放,等待下载到另一个肉体内。这也意味着意识不灭或精神不死的可能。当然,这牵涉到被复制的意识可能出现复数的存在,到时哪一个才是原本,哪些才是复本,可能会出现难以解决的争议,而且也会造成意识的独特性的消失。“个体”的概念将会完全被改写。另一个未知之数是,当一个外来的意识或精神下载到一个肉体去的时候,原有的意识或精神,跟这个新加入的意识或精神,可以建立怎样的关系?究竟是互不干扰的并列,还是不分彼此的融合?如果是前者,会否造成精神或性格分裂?如果是后者,会否造成精神混乱和失序?这些,都是必须通过实验才可以验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意识可以转化为数据?

余哈用力地点了点那仿佛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的脑袋,说:

包括一个人的知识、感官记忆、性格、情绪、想象等等,所有不同的神经元连接和互动方式,也可以被扫描、复制和保存。

“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那么,梦境呢?梦境可以复制吗?

为什么不?问题只是,梦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神经元活动。在理论上,在做梦的当下,梦境是可以被捕捉的。但是,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的所谓梦境,其实只是对梦境的记忆而已。所以,连同整个的“精神世界”被上载的,往往只是梦境的记忆,而这种记忆的特点,是特别零碎和模糊。当然,当中也有异常鲜明的部分,例如一些经常重复的梦境。不过,正如我上次说过,就算是一般的清醒的记忆,也已经是局部流失和经过删改的资讯,是必然残缺不全的重构物,某程度上甚至可以理解为虚构物。至于梦境,作为意识的产物,本身就是一种虚构。那么,梦境的记忆,就是对于虚构的虚构了。有人可能会问,这种和现实本身隔离了不止一层的东西,还有什么价值?我倒以为,正正是因为它经过多重虚构,意识的真正本质,才在其中显露无遗。意识,说穿了,就是虚构的能力。人类就是靠着这虚构的能力,超越地球上所有的物种,成为地球的主人。而人类若然要进一步的演化,创造出人工智能和人造肉体,并且把两者结合,成为不朽的存在,最关键的不只是最常关注的运算能力和学习能力,而是人类独有的虚构力—包括创造虚构物和相信虚构物的能力,以及通过共同的对虚构的信仰,而互相连接合作的能力。所以,话说回来,梦境是虚构力在自动运作的意识状态。在梦境中,蕴含了“创作”这回事的根本原理。

余哈像个演说大师一样,以娓娓而谈的语气,排山倒海的逻辑,把一些我没法完全明白的概念灌进我的意识。那倒不如说,他是个善于运用暗示的催眠师。他没有在大学担任教员,实在是十分可惜的事情。我的心犹如无主的旌旗,随着他的思潮的涌动而晃摆,在推论的关节眼儿,甚至仿佛发出“蓬蓬”的拍击。我不期然暗暗按着左胸,仿佛随时抵受不住刺激了。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不适,以他那温婉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想安抚我心灵的过度起伏。他突然转了口吻,体贴地说:

试想想,你和你的妻子接受了这样的实验计划,把自己的意识上载到我们的中央处理器上。假设某方发生什么不幸,肉体的生命面临终结,所下载的意识的版本,却还依然被完整保存起来,并不会消失。只要有一天,而我相信那肯定是不久的将来,我们能找到替代的真人载体的方案(例如清除意识再载入),或者建造出机器的感官载体,那储存起来的意识就可以下载和复原,而那个生命,基本上就可以说是重生了!这比有些人冷藏自己的肉身谋求复活,更切实可行千万倍呢!

你的意思是“借尸还魂”?

余哈双眼闪闪发光,像是受到灵性启迪似的,说:

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不过,这种单一的上载和下载,也只是技术上的初步构想。长远来说,我认为人类还是必须抛开肉体或载体的局限,寻找无限制无边界的存在。那时候,一个意识能进入的载体可以是众数的,而一个载体能容纳的意识也可以是众数的。甚至乎,无数的意识,也可以在某个或者某些延展性和连接性的载体群上,自由地停驻或转移,结合或分离,同步或异化,并且演化为更不可思议的生命形态!这终极的大融合的生命形态,就是神。而神的状态本身,就是所谓的天堂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岸声。我有点颤抖地问:

你听说过一个叫作德日进的法国耶稣会神父吗?

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吗?当然!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叫什么?就叫作Project Omega!我们在研发的意识复制技术,叫作Noosmapping,而整个范畴,称为Noos Computation and Engineering。在未来,NCE将会是人类的顶尖科学。

我发觉我的下巴在抖动,牙齿在格格作响。我没法说出半句话来。余哈关切地用他修长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腕,说:

我看你的身体有点毛病。听我的意见,看看医生。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只是睁着眼,不懂反应。他谅解地拍了拍我的上臂,呼气式地笑了一下,拿起纸杯装咖啡,慢慢站起来。我花了全部的劲儿,说:

不好意思,可以再留个联络方法给我吗?你上次写下的电话号码,我不小心弄丢了!

他有点惊讶地望着我,说:

我有留电话给你吗?相信是你记错了吧!

然后,他弯下腰来,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的工作,其实是机密的。我们要见面的话,总会有机会见到。刚才我跟你说的,请不要说出去。Keep it a secret! Thanks!

余哈站直,戴上帽子,向我微微点头,转身走开。我追踪着他穿着长褛的灰黑色身影。那身影推开玻璃门,拾级而下,经过大楼前空地,把手中的纸杯抛进垃圾桶,过了马路,往火车站方向走去。风起来,周围的树木一起摆动。他用手按着头顶的帽子。脖子上围着的泥黄色颈巾,在风中幡然扬起。

我像是搭上了一部从顶层高速坠落底层的电梯,粉身碎骨,躺在那里不能动弹。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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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爱妻》

作者: 董启章

出版社: 后浪丨九州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2

“复原”一个已逝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继续写作

编辑 | 杏花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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