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牛肉炒韭菜,汪曾祺的麻油拌芥菜

沈从文的牛肉炒韭菜,汪曾祺的麻油拌芥菜

沈从文先生《边城》里说:“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

汪曾祺先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老师耍个文字游戏,在《三姊妹出嫁》里,借卖馄饨的老秦之口说:

“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

这两个说法,活脱显出这师徒二位的不同来。

说到沈从文先生,我们自然得说《边城》。读过的诸位大概都觉得:真是一部极清澈写意的好小说。

清澈在小说并不回避悲剧,并不回避死亡(天保和爷爷的死去),也不回避妓女们的存在。

清澈在创造了一个质朴到接受一切、大可以如实道来的语境。所以《边城》里的妓女和粗野水手,都显得很干净。

清澈在写景上:小溪、白塔,静水一篙不能落底。流水清澈,游鱼来回可以计数。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先生推崇《水经注》。而《水经注》里恰有名句,很合沈从文先生笔下风味:“其水虚映,俯视游鱼,如乘空也。”

也包括这样的句子: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这一句如实道来,却也带出清透玄妙的境界。

清澈也体现在饮食上:

《边城》里的人,唱歌、抽烟、饮酒。吃得很是质朴爽快。小饭店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小说里的水手们性子直爽,喝甜酒,喝烧酒。

小说里追求翠翠的二位青年,虽然家境不错,但做事扎实,被他们的爸爸派去锻炼,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硬邦邦的舱板。

小说里提到吃东西,往往是“四两肉,两碗酒”的格局。关于翠翠的爷爷,有段精彩的描写,极见性格:他去买肉时,特意不肯要别人照顾他给的猪腿肉,非说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

“莫同我开玩笑!”

他强调自己要夹项肉,要浓的糯的:

“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

不吃城里人的娇贵肉,要吃能炖能下酒的肉。乡土粗朴,令人心折。

这份口味,沈从文先生自己在散文里,也写到过。

他赞美逃课,说逃课了之后,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有狗肉可以饱吃——狗肉,那是乡间才吃的。

他也存着心,想用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猪血及各色猪下水,那时候不登大雅之堂,是民间百姓的喜好。

他认为顶好吃的,是烂贱碰香的炖牛肉——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这吃法很湖南,很乡土,很直爽。突出的一是烂(酥烂的烂,需要锅里炖得久),二是贱,便宜的贱。蘸盐水辣子,说明没什么调味,吃得很凶,很朴实。

他还爱吃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提到杨怒三的猪血绞条,提到卖牛肉巴子的摊子香味很诱惑人,碗儿糕的颜色引人口涎。他还宣布,要用五万字,专门描述他们那地方一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还认定用五万字,已经算简略了——不信去问自家当地人!腌菜是湖南山间的特色,有味道,耐久放,风味独惧。

他不止爱用牛肉蘸盐水辣子,还爱用狗肉蘸盐水辣子,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觉得如此吃狗肉喝酒才是真味道——我们旁人看来,很觉得这有点鲁智深意思。

归纳一下。

狗肉、炖牛肉、胡萝卜炖猪肉,蘸盐水辣子。猪血豆腐、牛肉巴子、碗儿糕、腌莴苣、猪肠糯米饭。烧酒。

浓的,糯的,乡土的,直爽的,饮食口味。

清澈,温柔,但从饮食中,您也看得出来:有气性,有味道。

翠翠初见二老时,因为误会他,于是低声骂了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我以前没注意,后来想起,觉得颇有意思。湖南人自然懂得这句话。我在川渝和长沙都待过,也知道这句方言,似乎湘川渝都有。如果用方言(而非普通话)念这句对白,味道忽然不同了。

我找了找几个湖南朋友平时说话的语感,然后重新看对白,试着想象,用湖南话念下面这些台词: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

——当然,湖南话种类纷杂;沈从文先生那时的湘西话,和现在的湖南话大概也未必一样。但大概,找到了一点感觉。

借《水浒传》武松谈论酒的说法,《边城》是本“有气力”的小说。是蘸了盐水辣子的狗肉,是烧酒,是猪血豆腐的感觉。

这个故事里没有真正的坏人。大家都性格单纯,唯其单纯,直来直去,才有气性。天保和傩送二位青年都爱翠翠。都不肯占对方便宜,于是彼此赌气。二老坚持替兄长唱歌,看天意。兄长负气下河去,死了。二老也不肯回来了。顺顺负气,误会了爷爷。翠翠赌气,不肯问爷爷。

用湖南方言读这个小说里的对白,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时也能带着恼的气性。许多对白用普通话逻辑看来,并不强烈;但要放到那个吃狗肉喝烧酒的语境里,才会觉出来。

《边城》的环境的确仿佛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也是有火气的。溪流、竹子与小城是清澈的背景,水底下自有倔强。为了爱,有人自尽,有人负气而去,有人痴等,有人守护着心爱人的女儿。

人性质朴的地方,性子未必都迟。彼此的倔、傲和拧,劲道就在这里头了,故事的曲折,也都在这里头了。

汪曾祺先生说,沈先生教写作,要求“贴到人物写”,又说沈先生上课没啥系统,却极擅长聊天:聊天的范围很广,聊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很在意人物。

沈从文先生的短篇里,别有一篇我印象很深。一篇叫《丈夫》,一个农妇去做船妓,丈夫从乡下来看她,本来这事大家都接受了的,算是个生计,但男人到底嫉妒了,难过了,哭了。当时一个旁观的女孩子还心想: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哭的呢?

这里出彩的地方,也是气性,直来直去、不加掩饰的感情。沈从文先生铺陈的温和环境如清澈流水;而这点气性与倔强,是破水而出的游鱼,是味道很冲的牛肉炒韭菜,是炖牛肉炖狗肉蘸了盐水辣子配烧酒。

清澈不腻,但是味道丰厚而烈:大概,这就是沈从文先生的感觉了。

刚才提到了,汪曾祺先生的麻油拌荠菜。麻油香滑,荠菜清爽。

拌又不比炒,没那么轰轰烈烈,而是细腻周到。

用来描述汪曾祺先生自己小说的风骨,也很恰当。

汪先生写吃,那是华丽之极。我知道不止一位读者(其中包括我)没事重读他的小说,就是看个吃。大略《鸡鸭名家》里的鸭掌鸭翅砂锅汤、《黄油烙饼》里的烙饼、《异禀》里王二卖的各色熏烧回卤豆腐干和五香牛肉、《七里茶坊》里活在描述中的肥羊肉炖口蘑和莜面窝窝、《八千岁》里的草炉烧饼和三鲜面……老读者那都是耳熟能详,想起来就咽口水。

汪先生自己的口味,也比较宽泛。《五味》里酸甜苦辣咸一一道来,样样都能吃。他是扬州高邮人,但蒙古手把子羊肉、云南蒸鸡和过桥米线,他也吃得下。

只是整体而言,他似乎很欣赏昆明菜:觉得蒸汽锅鸡、快炒蔬菜、鲜美的菌菇,很合他的口味。他很欣赏那里的清爽与鲜。

这么一想,麻油拌荠菜,也该合他口味:清爽、香滑又细腻吧?

他早年,风格也华丽,也多变,也有杀意,有恨气,有悬疑。比如《复仇》,比如《落魄》,是有锋芒的。只看《复仇》,则汪先生早年,文笔相当华丽,也有恃才傲物、飞笔凌云的时节。

但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文章,都是他老来所写了。境界到了。

他小说里大多市井生活,而淮扬市井,讲究的是以和为贵。所以他的故事,多还是温和的喜剧;再有悲剧,也多少裹着点,不会狠狠地一锤砸在读者心口。大概悲惨一点,也就是:米铺老板被敲诈了、酒店老板没生意了、画匠被迫卖掉印章来接济朋友了,之类。字句对话,大家也都客气。

麻油拌芥菜,用香润裹住了野气。

汪先生自己写过“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

除净了火气,而且不着急,这是汪先生晚年的风骨。

像《异禀》,即描述一个熏烤摊主和一个药店伙计各自命运的故事,有兴旺有惨淡,对比强烈。这种故事题材,就是他早年写过,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就较少写这么跌高落重,让人心生恻然的东西了。如前述,提到他的小说世界时,最多也就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从不刻薄,有悲悯心。

从他对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赵树理先生、闻一多先生的回忆看,汪曾祺先生对天真质朴的才子有极大的喜好。

以我所见,汪曾祺先生自己,可能并非如他描述沈先生时那样,是星斗流水、天生如此的纯然散仙。他比沈先生更聪明,有点小狡猾(为他提供了调侃幽默感的来源),所以也通达——这里所写的聪明、狡猾和通达,都不是贬义词。

汪先生晚年,有一篇《茶干》,他自称根本不是小说的小说。朴实无华,自然有味。里面有这么段:

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根、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这段的妙处,您大概都读得出来。用词精确,节奏悠闲,不慌不忙。只是平平道来,但极生动。细嫩、透明、脆,调动了我们的视觉与味觉想象力。加了一句孩子买了菜一边走一边吃,生动如画,如在目前。

妙在只叙述,不议论。选事、叙述、描绘如画,所以好看。

悠闲自在,所以让人不匆迫,所以舒服。

不擅加议论,所以不腻。

写故事的老行家,到最后都会越来越少抒情,越来越多精确的白描。越来越少主观判断副词,越来越多客观形容词。

以及,越来越沉得住气,慢得下来。

大概唯慢得下来,所以细腻。苏轼所谓“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麻油拌芥菜”式的,慢慢浸润的,香滑细腻,清脆爽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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