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安导演吃了顿饭,我看见他的不安

和李安导演吃了顿饭,我看见他的不安

文 | 野格 · 主播 | 应犹

临近春节,十点君会陆续推出一个“年度人物”系列,评选10位在文化领域内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们或是在2019年奉献了佳作,或是赋予了我们崭新的体验,以文化的力量,在这一年带给我们温暖和启示。

今天是第3位,著名导演李安,深度剖析,惊喜呈现~

三年前,电影《比利 · 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时,李安坦言说,我怕世界下一部120帧电影依然是自己的。

果然让他忧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全世界第二部120帧+4k+3D电影《双子杀手》依然出自李安之手。

然而,自上映以来,《双子杀手》票房始终低迷,豆瓣评分7.1、烂番茄新鲜度25%,都是李安从影以来的最低分数。

作为一位奥斯卡、金球奖、金狮奖拿到手软的“华人之光”电影大师,这样的成绩,无论对于过往荣誉还是1.38亿美金的拍摄成本来说,显然都不理想。

“李安怎么了?”这个问题困扰着一直以来对他寄予厚望的中国观众,人们怀疑,对技术的“走火入魔”是否让李安渐入歧途。

抱着这样的疑问,在上海突如其来的细雨里,我见到了面容疲惫的李安。

“我何苦来哉!

这是一间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中式餐厅,在喧闹的城隍庙九曲桥畔,开辟了安静古朴的一隅。

餐厅的海派菜式看上去雅致精巧且昂贵,但我猜在场没人会被它吸引,毕竟,“亲眼见到李安”的诱惑,比食物大得多。

那天距李安65岁的生日还有一周,满头的白发昭示着眼前的这位“华人之光”早已青春不在。

除了岁月,劳累也是始作俑者。

此次李安的中国行程一共有五天,第一站是北京的首映会,从纽约飞往北京需要12小时,那天李安下了飞机没有片刻休息,直奔电影院。这是《双子杀手》开机以来李安一贯的超负荷作息。

▲ 李安在《双子杀手》北京首映礼

上一部120帧电影《比利 · 林恩的中场战事》票房失利后,李安说:“我被观众打败了,这让我难以接受。我想证明我是对的。”

用120帧证明自己是个道阻且长的过程。

在此之前,施行近百年的24帧才是电影的金科玉律,24帧以每秒24格画面进入人眼,这构建了电影的既有美学。

早在80年代,好莱坞就鼓吹过高帧率(60帧),但风过无痕。运用了48帧的《霍比特人》算是第一部勇于尝试的影片,却被批评太像纪录片,失去了电影的颗粒美感。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拍前李安对团队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不拍60帧了,坏消息是我们直接拍120帧。”

比传统电影清晰5倍的《比利·林恩》必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但世界似乎并没有拥抱它。

延续120帧制式的《双子杀手》显然是又一次的吃力不讨好。然而李安自虐般地又给自己增加了更不可思议的挑战:用数据造人,凭空打造一个年轻版的威尔·史密斯。

作为曾经打造过《指环王》中咕噜一角的世界顶尖技术团队,为此抱怨道:“上帝造人要花130亿年,而我们只有两年。”

高强度的工作让年过花甲的李安看起来比同龄人更衰老,他端着一杯咖啡走进餐厅包房。

松弛的眼袋,下垂的嘴角,局促的眼神,笑起来时带着一如既往的委屈相,这使李安有种易碎感。

在工作人员的裹挟下,李安走过来与我们握手。他的手很小,但是温暖而干燥,我说:“导演,预祝您新片大卖!”

他弓着身子,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谦卑而周到。

除了以上这些,短短一小时的午餐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李安的孤独,那是属于所有先驱者在草创阶段的寂寞。

此前,在《双子杀手》的首映会上,他困惑:“现在就我一个人这么拍,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啊?是我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在饭桌上,他再次表达了自己困境:“我老实地讲,现在这个阶段,我自己也很困惑,这是不足为外人道,有很多很多的矛盾冷热在心头,我很难去讲。”

成本与效果,艺术与资本,技术与内容,传统与未来,体量巨大的矛盾让本就沉默的李安连倾诉都找不到头绪。

但李安又是清醒的,他说:“拿这个高规格拍片,以前的经验都不管用了,什么都得现场学。没有现成的经验办法可以用,这样拍片非常费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言外之意,李安十分明白观众对自己的电影在精神层面的惯性需求,但成本有限,艰难权衡之下,他必须在剧情上做出取舍。

整场饭局李安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断表达着自己对技术成就电影未来的看法,偶尔停下来,喝几口面前的海鲜汤。

然而“不理解”依然写在每一位记者的脸上,当以细腻地探讨人性著称的李安开始追求技术表达,大家产生了深深的“被抛弃感”。

因此这场对话是错位的,双方并不在一个维度上,当我们还在期待着李安何时回归《卧虎藏龙》,李安早已绝尘而去。

结束理性的阐释,李安似乎决定赌上自己的信誉,他像一位传教士,苦口婆心地说:

“绝对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等我们,我如果没有感知到美丽的新世界在那里召唤我,我何苦来哉!

很难想象一直以来温润如玉的李安,会带着不复楼兰终不还的执拗,向被定义了一百年的电影挑战。

“失败就是我的本质”

“那你害怕失败吗?”这样的问题总被记者们孜孜不倦地向李安问起。

李安的答案从来都是肯定的,就像人们对他的印象从来都是脆弱的。

有人曾这样评价李安:“中国男人通常不谈自己的脆弱,但李安把自己放得非常低,有一种中国文明里特殊的谦虚,以及任何文明里都欠缺的包容和忍耐。”

这使李安拥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无论是观众还是投资人,对他总是充满着偏爱和保护欲。

李安的处事之道,常常映射在自己的电影里,即便《双子杀手》的故事并不新颖,但依然有李安的影子。

电影讲述的故事明了而简单,无所谓剧透不剧透:即将退休的杀手亨利在得知了组织不为人知的秘密后,遭到了刺杀,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个杀手与自己年轻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在与克隆版的自己交锋的过程中,亨利获知了背后更多真相。

“如果说《卧虎藏龙》的李慕白是我步入中年的一个检讨,那这次就是我步入老年,对人生的新检讨。”

为刺杀行动奉献了大半生的亨利在退休之际,面临着重新自我定位、自我怀疑的困境,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李安的境遇相似。

尽管在外人看来,无论是成功杀手亨利,还是成功导演李安,都颇为风光,但在生活面前他们却显得节节败退。就像李安在传记中曾写道:“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握现实。面对现实人生,我经常束手无策”。

李安的脆弱感是从骨子里散发的,这来自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经历。

李安与父亲的关系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他的整个成长过程都贯穿着中国式父亲对他的指责与传统孝悌文化的压抑。家庭的氛围严肃且庄重,在家吃饭时父亲教导他“食不言,寝不语”,每年过年家里都要对父母大人进行叩拜。

作为家中长子的李安,在身为中学校长的父亲看来,始终是个不成器的儿子。

▲ 李安与父亲

十岁时,李安跟着全家迁居,去公小上学第二天,就在学校挨了打。老师让考试不合格的同学全体出列,到教室外跪成一排,依次挨耳光,打完后还要鞠躬说谢谢老师。

经历两次考试落榜后,李安进了艺专,在父亲眼里,不仅没能光耀门楣还去当“戏子”的李安,是家族的耻辱。一次李安反串的角色被父亲撞见,父亲生气地说:“这是什么鬼样子!”

与父亲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是李安一生的心结:“我书没念好,爱搞戏剧,又是父亲最不喜欢的行业……我虽然没犯大错,但一些无奈、委屈、抱歉的心情始终闷在内心深处,积压很多。”

艺专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的李安逃离了父亲的管辖范围,却陷入了又一个困境。

毕业后,他寄出去的剧本从来得不到回音,只能窝在家里当家庭主夫,一当就是六年,靠从事研究员工作的妻子带回的微薄工资养家糊口。

▲ 李安与妻子

每天妻子下班前,李安都收拾好房间,带着儿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女猎人带着猎物回来”。

李安靠给剧组打杂赚些外快,有时他帮忙守夜看器材,常常被外面的动静吓得不行,有时还要帮忙去挡围观群众,一位非裔女性曾威胁他威胁“再挡就找人揍你”,从此他再也不敢出现在那一带。

为了避免岳父岳母批评自己,李安每天做好饭菜给他们吃,丈母娘忍不住提议:“你这么会烧菜,我给你开个馆子好不好?”

那时李安常常会想:“要不然就是老天爷在开我玩笑,我就是来传宗接代的,说不定我儿子是个天才。”

漂泊感亦是李安时常感到孤独的原因。在老家,他是外来者,在美国,他是外国人,何处为家,始终困扰着李安。

被压抑了三十几年的李安,是自卑的,也是弱势的。

即便后来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失败的底色也一直如影随形。1995年拍完《理性和感性》后,父亲还会对他说:“安,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绿巨人浩克》是李安第一次在电影上遇冷,曾让他一度想终止自己的电影事业。在《色戒》的拍摄过程中,李安更是常常崩溃,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飞去法罗岛拜访自己的偶像伯格曼,伏在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肩头失声痛哭。

▲ 李安与伯格曼的世纪拥抱

在复旦大学的活动上,有人问李安,作为一个直男怎么会拍出《断背山》这样的电影时,他的回答中透露了其作品的最大共性,也是他自己的潜意识表达:即对于那些在传统文化或意识形态序列中处于下层,或是遭到贬斥的东西的关注。

是李安与弱势群体的共情。

李安变了吗?

性格里的谦卑与浓厚的东方底蕴,让中国人在其中找到共鸣,这是我们对于李安好感的主要来源。

保守却聪明,朴实却勤劳的东方精神在《卧虎藏龙》之前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卧虎藏龙》里,李慕白与玉娇龙在竹林之巅对决的那场戏,被称为武侠电影的经典镜头。

▲ 《卧虎藏龙》竹林戏

那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尝试,李安最后让摄制组把机器置于吊机上,让镜头跟着演员在竹海之巅随风摇曳,才产生的奇妙效果。

工业光魔团队曾找李安来取经,李安觉得有趣,“他们不晓得这个不是特效,很好奇我们是怎么拍出来。记得拍摄当时我们还曾想过,不知好莱坞的高科技会怎么拍?我们这个是低科技。”

然而,曾经专注于探索精神内核的“胶片信徒”,20年后开始为技术狂热,量谁也会抱有几分怀疑。

人们不禁想问,李安怎么变成这样了?

但更准确的命题似乎应该是,李安变了吗?

作为李安的伯乐,当今美国独立电影界最伟大的制品人特德·霍普(Ted Hope)依然记得初见李安的情形。

那是1990年,一个穿着风衣,手拿塑料袋,外表谦和的亚洲人走进他的办公室。

“打扰了,”他说:“我是李安。再不拍电影我就要死了。”

▲ 李安在拍摄《色戒》

对李安来说,电影就是一场救赎,现实世界里无从表达的情绪,他在电影里嫩找到出口。

于是看似老实巴交的李安,在他的光影世界里爆裂却无声地剖析着残酷的人性与现实。

李安这样解释自身的矛盾:“我觉得做人可以很温柔很中庸,做艺术不能手软。我喜欢像鹅的脖子一样,很圆滑,但是底下折了三折,这样我觉得比较安心和对得起观众。”

《饮食男女》里家庭的崩塌,《喜宴》里父权的妥协,《色戒》里爱情的虚妄,李安的电影里往往充斥着撕裂的阵痛。

这分明是反传统。

“老好人”李安其实并不保守,反而一直在新与旧的对抗中试图解构权威。

李安曾被问选角有什么标准,他说:“主角要像我。”

《卧虎藏龙》里,代表着礼教,遵循着社会标准的李慕白是他,代表着叛逆,寻求自我价值的玉娇龙也是他。“玉”是欲望,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渴望像玉娇龙一样飞升,但却不得不像李慕白一样无奈。

杨德昌曾说:“电影使人的生命延长五倍。”造电影的李安更是在自己的电影里生生死死了几个轮回。

1996年,在日本一家小酒馆,杨德昌曾写下“生命·梦·电影”,途径至此的李安则题字“电影梦·生命”。

在李安的这场电影梦里,他承认最像自己精神寄托的角色,要数少年派。“无论多大年龄,内心仍然是一个渴望冒险的小男孩。”

▲ 李安手拿奥斯卡小金人吃汉堡

1.2亿成本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拿到了6亿美元的票房,并为李安斩获第二座奥斯卡,除了最佳导演奖,值得一提的是,该片还获得了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这无疑是对第一次涉足3D的李安冒险精神的肯定。

“做电影职业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以我现在做的成绩来讲,就是再拍烂片再十年还有人找我拍。”在接受柴静的采访时李安说道,“可是我会担心拍东西没有意思、没有挑战,我的就斗志没有了。”

这才是李安。

当了解了李安脆弱外表下隐藏的突破精神,再回头来看,我们才发现,其实他从来没变。

如今用120帧对抗24帧,在别人看来是传统导演的越界,对李安来说也只是继续探险。

“如果还有人投资的话”

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里架起了放映机,放映火车进站的短片。当观众看到火车开进车站,似乎要穿透银幕碾压过来,有人吓得起身逃窜。

这一刻,被认为是电影的诞生。

100多年过去了,《双子杀手》同样以火车开头,高帧率使人们能清晰透过快速行进中的火车车窗,窥探乘客的一举一动。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巧合。

步入老年的李安不再满足于自我表达,他开始对电影有了使命感。

变化从《少年派》开始。当侯孝贤、北野武等传统导演明确表示不喜欢3D技术时,李安却第一次感受到3D的美妙,他甚至认为3D是为这个乏味的漂流故事“解套”的唯一方法,他说:“如果没有3D,《少年派》最多只能完成60%。”

但李安发现,传统的24帧使3D画面常常出现闪跳,无论从内容还是技术层面,如何做到“更真实、更沉浸、更加充满人性”成了他的目标。

“我想用更清新、更清晰的方法去做梦。”李安不愿再回到24帧的旧世界。

为此他曾举了一个例子:火箭的宽度为什么是两个马屁股?因为火箭上天前要运输,要装在车上。车为什么只有两个马屁股那么宽?因为古代修路,只容得下两匹马。很多技术其实只是受制于当时条件。

这不得不让人想起鲁迅的话:“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但从《比利 · 林恩》到《双子杀手》,我们也意识到,当技术的问题解决后,李安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连演员的毛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高帧率下,找到新的美学范式。

▲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男主角流下泪水

“120帧要扭转观众的观影习惯,这是很困难的,希望大家不喜欢就骂我,不要骂这种新的形式。”如今把高帧率作为信仰的李安,一片赤诚。

120帧到底是不是电影的未来,没人说得准,但它必然是电影的一种可能。

从更具象的角度来看,李安的努力为影院端的技术升级来了一次洗牌。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时,全球仅有5家影院可以放映4K/3D/120帧影片,如今全国有50家影院达到了放映4K/3D/120帧版《双子杀手》的标准,有超过1700块银幕支持60帧3D版。

高晓松在微博上这样评价:“在好莱坞都在讨论要不要拍竖屏电影适应手机的年代,李安导演捍卫了技术的尊严。”

当被问到下一部是否还会拍120帧时,李安一半自嘲一半认真地说:“如果还有人投资的话……”

就像李安的传记《十年一觉电影梦》的封面上写着:“我觉得电影最大的魅力,在于显示我们未知的世界。”

如今李安一如既往地在追求未知。

这让我想起他在2016年接受许知远采访,许知远问他:“如果有天你不拍了,你会给电影史留下的是什么呢?”

李安想了想,给出了答案:“一个拍电影蛮努力的人吧。

结语

与李安午餐后的第二天,我有机会在电影上映前看了一次最高规格的《双子杀手》。

当蔚蓝的海水里,连气泡与泥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触手可及时。

我似乎理解了李安的“新世界”。

参考资料:

1.张靓蓓《十年一觉电影梦》

2.杨澜访谈录《走不出的梦境 走不进的现实》

3.柴静看见《心中的卧虎》

4.鲁豫有约《李安的“安”与“不安”》

5.十三邀《许知远对话李安》

6.陈文茜《我害怕成功》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