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90后全职爸爸的微观世界

一个90后全职爸爸的微观世界

口述 | 阿成

采访并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1.卧室

这三年来,我卧室的大门可以向任何人敞开,因为里面没有任何秘而不宣的事情。

我跟我老婆恋爱五年,结婚三年,儿子快两岁,这是我无性婚姻的第三年,完全可以想见,还会有第十三年,第三十年。我看过一个荷兰人写的《中国古代房内考》,大开本,砖头厚,从西周研究到明,讲三千多年来中国人在卧室门背后的隐秘快乐。他的呈现图文并茂,但是越精细,越丰富,越让我觉得片面,狭隘,失真。我认为任何朝代,普通老百姓的家庭生活都不可能像帝王贵族那样肆意快活,充满享乐色彩,直接说,我们没有那么多交配的时间和精力,因而没那么多的交配机会。即便我是走在无性的极端上,但是如果大家站出来说一说,我相信接近这种状态的夫妻也不会少。我今年二十八岁,老婆三十一。

变化是从有了孩子带来的。没有孩子时,我完全想象不到有孩子的生活是怎样的,现在我知道了,就是你的人生一下子翻篇儿了,你从此活在另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平行空间里。那些新闻里出现的情绪崩溃而携娃跳窗的妈妈,只想求片刻安宁而捂死娃娃的爸爸,给娃喂安眠药打镇静剂的保姆,是精神错乱的疯子吗?不是。在这个空间里生存,我的秘诀就是一颗强韧的忍耐心,并学着苦中作乐。

我跟老婆每晚都在忙什么呢?哄睡。昨晚,儿子两点醒来,无论怎样,都不肯再睡了。我抱着他在房间里小碎步快走,试图制造出摇篮或晕车的效果,他二十六斤重,抱着可一点儿不轻松。可只要我把他放在床上,他就像被扔进了火坑,大哭起来。我心一紧张,讨好地哼唱着他喜欢的儿歌:“我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地唱,坚持不懈地唱。老婆在半睡半醒中鼓励我,坚持,再哄一会儿肯定睡着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儿子始终大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看我,又看看天花板,对我的意图毫无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儿子闭上眼睛,嘴巴里跟着我一起哼唧起来。我鼓励自己,看,他也想把自己唱睡,加油加油,胜利就在前方。可是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挣扎着从我怀里坐起来了,啼哭几声,那意思好像是在说:“我先去上个厕所哦。”婴儿的世界没有理性,没有同情心,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切努力白费。换我老婆上,一切从头再来。

我老婆一切努力白费。

归有光写《项脊轩志》,母亲听到孩子啼哭,问:“儿寒呼?欲食呼?”我们也反反复复地这么揣测和互问。我儿子语言方面发展比较缓慢,快两岁了还不太能用简单的句子跟人沟通,这给我们了解他的需求带来了更多的障碍。我们观察着,试探着,生怕他是不是渴,喂了水,是不是饿,喂了牛奶,是不是消化不好,给揉了揉肚子。又怕他是不是热,把衣服脱了散散热,又想着万一感冒了可不更麻烦,于是又在他拳打脚踢的哭嚎中,赶紧穿上。我们最怕他生病,哪怕是感冒发烧这种小病,我们也得跟着过许多天的糟心日子。

我累极,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晃一眼醒来,我老婆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哼哼唱唱。

“还没睡呀?”我问,心下一片纠结。老婆白天还要上班,我劝过她分房睡,但她不肯。

“是啊。好像睡着了,明明呼吸很深沉了,可一放下就醒了。”

“唉呀。几点啦?”

“四点啦。”

“唉呀,来,换把手吧,你抓紧时间睡两个钟。”

我儿子在我怀里,看着我露齿一笑。在幽微的黑暗中,我忽然觉得那笑容有种不易察觉的邪恶和嘲讽,他好像什么都懂,故意跟你对着干似的。程序员们吐槽自己过着996的辛苦日常,别急,等当了父母,你就是007了。

因为哄睡,我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多了。我见过凌晨两点三点四点的深圳,听过夫妻叫骂、甩巴掌和摔酒瓶的声音,听过独居年轻人泄愤般地狂打架子鼓的声音,还有一个老太太呼天抢地格外瘆人的哭嚎,那是她的老伴儿深夜走了……有些最激烈的情绪选择在一天之中最寂静和最黑暗的时刻爆发。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2.浴室

有孩子前,我跟老婆一起洗鸳鸯浴,尤其是外出旅游,我们从不放过任何鸳鸯浴的机会,但是,有孩子后,我鸳鸯浴的对象就变成儿子了。

我给儿子洗完头发和小身子,让他坐在盛满艾叶水的澡盆里浸泡消毒,把小黄鸭、小青蛙和两支塑料水枪扔进澡盆,他自己就玩上了。我呢,就在浴缸里泡着,有时,也把儿子抱进来。洗澡是我们父子一天中的快乐时光,为此我还买了个音质很好的蓝牙音响,挂在浴室墙上,有时放我喜欢的beyond和五月天,有时放儿子喜欢的《两只老虎》《小青龙》,时间久了,我喜欢的儿子也喜欢,儿子喜欢的我也喜欢了。有一次我们光着身子朝对方打水仗,我把水喷得他满脸都是,他不但不哭,反而大笑着,端起水枪回击我。我觉得开心又欣慰。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个快乐勇敢的男孩,体格强壮,头脑敏捷。

一岁前,儿子跟我的互动微弱得多,要比较细心才能体会得到。那时,我也不敢撒手让他坐在澡盆里,万一溺水怎么办?我们老家有个小孩就是这样夭折了,奶奶起身撒泡尿的工夫。

我每天花了太多时间处理屎尿,这个可以说吗?没有一点审美价值。但这就是我的生活……为人父母的生活……有些东西正因为过去了,我才可以笑着跟你说。儿子大概八九个月的时候吧,那时会爬了,活动量比较大,新陈代谢也快起来,一天排泄三四次。我正给他擦洗脖子呢,忽然,他来回划水的小手呆滞了,胳臂抻住澡盆边缘,脸上的表情很僵硬。然后,我就看见一堆黄绿色的东西从他身下涌出,浮现水面,铺满了整个澡盆,顿时,整个浴室变得恶臭难忍。你知道涨潮时的海面有多脏多吗?你知道大海是如何对垃圾包罗万象的吗?我老家广东湛江的,小时候在海边长大,儿子的澡盆让我想起涨潮时肮脏腥臭的大海,往后,大海也会让我想起儿子的澡盆。

儿子大事完成,像如来佛一般盘坐在水中央,神色变得轻松愉快。他惊异地观察着那些突然出现的秽物,忽然兴奋地手舞足蹈,拍打水花四溅。场面太难堪了,我一下子找不到收拾的思路。我凝视着儿子胸脯上还没消化完全的菠菜、毛豆和胡萝卜,心情复杂。娃娃可爱的笑脸是个幌子,这张脸的背后,藏匿着一个浩瀚无边的非理性的、无秩序的、荒唐可笑的世界。

浴室是个神奇的小世界。虽然我家的浴室不到十平米大小,进门即盥洗台,盥洗台上摆着牙膏、牙刷、香皂、洁面乳和剃须刀,台下是儿子的澡盆,澡盆那头是一个小小的弧形淋浴间,但是,最快乐、最恶心和最惊悚的事都发生在浴室里。

有天我给儿子洗完澡,但是他玩水的兴致很高,我试图抱起他时,他就边犟边嚎,拼死拼活地反抗,我就只好把他放下:“好吧,再洗两分钟哦。”两分钟过去了,契约失效。电饭煲“滴滴”地提示米饭熟了,我想老婆也快到家了,该去炒菜了,那条准备红烧的武昌鱼腌盐的时间也刚好,不然肉质会太紧。我见儿子专心玩水,盆里的水也不深,没什么危险,就去厨房做菜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一声惨叫,然后是失控的狂叫,嚎哭。我飞快地跑进浴室,就看见儿子光着身子站在澡盆里,脸上、脖子上、肚皮上、大腿上,都是血。血是从下巴流出来的,和着口水和泪水往下滴。我在洗澡盆里看见了我的剃须刀。一定是他在模仿我平时刮胡子,伤了自己,两岁小孩的脑子发育得像大猩猩一样,他们都酷爱模仿成人的行为。

我抱起儿子去小区的药店止血,出电梯时撞见了下班的老婆,老婆骇然,拖着哭腔跟在我身后跑,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都腾不出一口气去回她。儿子嚎哭累了,血糊糊的小脸埋在我怀里,一耸一耸地抽泣,让我非常心疼又非常自责。包扎时,我才发现他的下巴被削掉了一块指甲壳大小的皮肉……医生说,孩子成长的过程很漫长,这些事不可避免,她接待过一个剪指甲剪掉婴儿指尖的妈妈,孩子哭,妈妈也哭……

3.客厅

我们家客厅和卧室的分界,是我妈在深圳时建立起来的,那还是孩子七个月之前的事。我妈走后,只剩我们仨,客厅和卧室之间的门再也不用关,也就没什么分界了。我们买的是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军产房,没有产权但比商品房便宜很多,九十平米两室一厅,两百万全款付清,没有房贷。我老婆是搞电磁的,厦大的电磁博士,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变压器设计,一出校门工资就是我的两倍。我老婆智商很高,看《十万个为什么》《海底两万里》长大的,小时候一心想当科学家,我们读中学时,不是有一句全国流行的口号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老婆一路都是聪明人的典范。

我的专业就很尴尬了,人类学,读完硕士去了一家做电子显示屏的外资企业做采购员,他们看中了我的英语。

起初,我们不仅很相爱,而且很快乐。同居那段时间,有时我老婆下班一进门,就把我从厨房拉到客厅,我还来不及解下围裙洗洗油污就被她推倒在沙发上了。后来,我们的客厅加入了我儿子,还有我妈。我本来很感激我妈的。我妈是我们老家一所中学的退休教师,属知识阶层,在当地很受人尊敬,她精力充沛,心态自信,也疼爱子女。正因为如此,她才有勇气离开我爸,跟我们来深圳适应新的环境,很多老太太都做不到吧?我老婆呢,人非常直爽大方,不是那种喜欢作的女人,我给我妈买菜钱无论多少,她从不碎嘴或摆脸色什么的。人都是好人,可是因为代际差异和观念不同吧,她俩在一起生活,生活质量就变得很差。

生活质量很差,是从搅动生活琐事开始的,因为正是不计其数的一地鸡毛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我老婆确实很喜欢做科研,有时周末在家也一清早起床,开着电脑绘图、计算和调参数啊,等等,我不懂,也帮不上她什么。一个周末,我妈正在拖地,我儿子大便了,你知道婴儿加辅食后大便有多臭吗?有次我儿子大便了,我老婆两眼惊恐地扫视了我一眼,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跑进卧室,“嘭”地把门关上了。那可是亲妈啊。在这一点上,我很不理解我老婆,我见过很多女人机械甚至愉快地处理孩子的排泄物,但是我老婆每次摊上这些事都如临大敌,神色痛苦。我妈私下说,我老婆表面上是缺乏耐心,内心深处其实是看不起这些屎尿屁的琐事,她没办法从生儿育女当中找到认同感和意义感。

话扯开了。那个周六的早上,我妈正在拖地,我儿子大便了,我给儿子擦完满地黄的屁股,还要去浴室倒热水清洗。我妈地拖到一半,就朝卧室门大喊我老婆过来帮忙:“你儿子拉了!要洗!”喊了一遍没人应,起调子又喊了一遍。

“一泡屎难道要三个人处理吗?”我老婆在门内大声反问道。我妈杵着拖把迟疑了一会儿,端起盆自己倒水去了,等我老婆出来签收快递,我妈跟她搭话都有点不情不愿。

我老婆在我妈面前签收快递,有点像老鼠碰见猫,因为我妈总得问她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然后点评点评,教导教导,再跟谁家节俭持家的媳妇比对一番。我老婆起先还怼回去几句,后来便很少回话,点点头,“嗯”一声,再后来,“嗯”也没有了,人越来越沉默。更糟糕的是,气氛所致,我们俩在家也找不着多少话儿了。她不对着电脑时,就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路发呆,一站就站很久。有一次我把熟睡的儿子抱过去给她看,她微笑着摸摸他头发,忽然眼睛红了,说:“我得到的痛苦比幸福要多。”听得我很心酸。

我跟我妈敞开谈了一次,让她回了老家。我的选择里不存在让儿子当留守儿童一项。我妈走了,我挺得住,我老婆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自告奋勇,做起全职爸爸,虽然生活更加辛苦,但我老婆的笑容明显变多了,她成为家庭里唯一的女主人,工作之余积极参与家庭生活,跟儿子的关系也亲近了很多。看到老婆和儿子在客厅地板上挠对方的咯吱窝,哈哈大笑,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对。

至于我,我认为自己比老婆更适合待在家里照顾家庭。不仅因为我挣得比老婆少,还因为我对绝大多数男性信仰的“必须在社会上某一行业有所建树”不抱压力和期望,我不把自己的社会功能看得那么重要。我喜欢过一种家庭为主的小生活,我也能从培育一个孩子这里找到认同感和意义感。

4.游乐场

我们小区有一个小型游乐场,有蓝色的直线滑梯和黄色的旋转滑梯,还有一个具有冒险色彩的网兜独木桥。每天上午,游乐场都像座动物园里的假山似的,爬满了兴高采烈的猴子。我儿子很爱去游乐场玩,他喜欢追在那些大孩子屁股后面跑,而更小的孩子来追他时,他总是一脸嫌弃地走开,没有搭话的兴趣。同理,那些大孩子也是这么对他的。人天性就倾向于去讨好比自己年长的人,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和认可,比如老师,父母,长辈,而不是学生,儿女,晚辈。这种规律,大概从婴儿期就形成了。

游乐场是儿童初次接触社会的地方。有次,我儿子在玩旋转滑梯时,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小姐姐跟着滑下来(二十三岁的人看不出比二十二岁的人哪里大,但是三岁的小孩看上去可比二岁的小孩大很多)。那小姐姐是奶奶带的,衣着很干净,梳着两条小辫,脸白白净净的,样态憨萌,很讨人喜欢。在拐弯处,我儿子的动作慢下来,谁知他身后的小姐姐突然拿脚猛踹他的头。她穿着的是那种有点笨重的红皮鞋,加上情绪愤怒,她踹他时,嘴里还叫喊:“快点快点!看我不踹死你!”我跑过去把眼泪巴巴的儿子抱开时,发现他头皮红肿,头发里面弄满了沙子和泥土。我很生气,质问这小姑娘:“你家大人没教你怎么做人吗?”没想到小姑娘满不在乎地斜弋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说:“没想到这爸爸还挺凶。”记住她之后,我很快就找到了她做人的答案。她奶奶追着她喂水,喂苹果,扎辫子,换尿湿的裤子,一开口都是:“站住!看我不揍死你!”每个小孩都是他身边大人的缩影,少有例外。

当全职爸爸后,较长一段时间,游乐场也是我接触社会的唯一场所。但我跟儿子不一样,我讨厌去游乐场。那些保姆看我的眼神既鄙夷又困惑,那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终要开口探问:“你不上班吗?”知道我是全职爸爸后,总要以好奇的口气,对我老婆打听一番,还要对我父母和我老婆的父母打听一番,点评点评。一个打扮艳俗、热情过度的中年保姆说,她确实很同情我和我老婆。

我很想追问她为什么这么说,但是我丧失了开口的勇气。

保姆说,她服务的主人家,一对老夫妇,直接接管了孙子孙女,包括吃穿用度和请保姆的一切开支,一心只要年轻人发展自己的事业。

听上去确实让人嫉妒。

然而保姆说,那对年轻的父母好像干脆把自己的孩子忘了。他俩住得离这里只隔两条街,但是一个星期也懒得来看一次,电话也打得很少。“我每周过去给他俩打扫一次卫生,那女人把脏内裤扔得到处都是,我还得去沙发缝里给她找,据说还是博士,留学回来的呢。你家的博士不带这样的吧?”

我摇摇头,很尴尬地走开了。

交换主人的隐私是保姆们生活的乐趣来源。一般有我这个异性在场时,她们点评主人家的事情,交头接耳,压低声音,仿佛有所顾忌。我看过一个片子,讲一个美国的保姆摄影师,为了拍照片,她把孩子带到像废弃工厂、废弃铁路这样冷僻荒凉的地方,但我们小区的保姆,都喜欢人扎推的地方,喜欢热闹。她们彼此很熟,奶奶、外婆和全职妈妈也能一起聊开去,但全职爸爸?我没办法也没兴趣融入进去。很多时候,我都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爬上爬下的小孩,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事情。

前年,小区游乐场发生过一件大事。保姆们凑成一团聊天时,其中一个保姆看管的小孩,也是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跟着他小伙伴的爷爷走了。那小男孩胆子很大,喜欢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可能那位爷爷叫他回去,他绕来绕去迷了路,绕出了小区,一个人朝小区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派出所的监控记录显示,他走上了一段恰好摄像头坏了的路,然后就再也不见他的身影。据说,那家的男主人简直想杀了那个失职的保姆。后来,他们把她告上法庭,判了两年,赔了些钱。

5.早教中心

儿子一岁半后,我开始带他去体验早教中心。早教一般是招收上幼儿园前的三岁以下的孩子。深圳早教行业很火,很贵,每节课两至四百不等,每单一签都是上万元起。家长们的目的各个不同,开发大脑,树立规矩,培养运动、语言和社交能力,打好双语基础,等等,而我,一是想把我和儿子的活动范围开拓到小区外,二是想看看教育专家们研究出了怎样现代化、科学化的育儿方法,我想学习和借鉴。所以我采取了撒网的办法,饶有兴味地去周边的每家早教中心试听。试听免费,不用禀告老婆。

早教中心让我长了很多见识,我积极参与,也冷眼旁观,看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可笑世相,但它是否于我儿子有益,于孩子们有益,我却不能轻易下这个结论。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我带儿子去一家美式早教中心上感统训练课,说白了就是运动课。这家早教中心设址在深圳一个名字非常洋气的别墅小区内,正门半掩在一条榕树大道的浓荫下,正对着有一个美丽的人工湖,绿水悠悠,白鹭低飞,环境清幽。透过玻璃门往里看,装潢考究,暖黄的墙壁和壁灯都很新色,和那些穿明黄色工装的老师们显得很搭,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神采奕奕的小姑娘,面容很新色。有几个孩子趴在垫子上玩六面盒、魔力珠和拼装玩具。宣传单上写的是,一堂课四百块,四十分钟。

可是,我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连打两个喷嚏,很快就感到痒,鼻塞,流鼻涕,呼吸不顺,因为我有鼻窦炎,对空气质量特别敏感。

我跟对接的销售,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称“李老师”,小心提到了“甲醛”这个词。但是李老师大度地笑笑,说让我放心,如果真有问题,这也只是间接送孩子的招待室,教室都在二楼。我想,有句话叫“你来都来了”,而且儿子怀里还抱着人家的一个皮球。他喜欢玩一切球状的东西,包括自己身上的两个。我拿他这一点很无奈。

一位姓张的年轻女老师在教室门口等着孩子们入场。我儿子很热情地仰头打招呼:“阿姨——”他的“姨”发“蚁”音,但是别人能听明白。他能识别男女老少,知道如何去对应称呼。

“不是阿姨,叫老师。”张老师纠正道。我觉得她的妆化得太浓了,剑眉红唇显得有点凶相。

儿子看看我,又有点沮丧地垂下了头,我只好说:“他还不会叫老师。”

“老——师——”张老师说,“没关系,进去吧。”

孩子们被要求坐成一排,听老师讲本堂课的安排。他们都是一岁半至两岁的孩子,话听得明白,行为却不好规范,家长们就被要求看好自己的孩子。于是,出现了一些孩子在大臂钳紧或腿脚锁牢的困局中激烈反抗的画面,但是孩子们好像习惯了这样上课,反抗大多是无声地较劲;有一个家长很有教养,生怕自己孩子搅扰课堂,几次捂住了他嗷嗷怪叫的嘴巴。至于我,我难以预料的难处在于,这间教室里到处是球,大小、颜色、材质、用途各不相同的球,我儿子激动地尖叫一声,开始满教室跑,摸摸弹力球,拍拍皮球,扯扯气球,把五六个泡泡球费尽心思地一齐抱在胸前。他好像赢来了人生的巅峰,过于兴奋,一边环教室奔跑,一边大笑大叫,根本停不下来。我很清楚此时制止他的难度。我有点犹豫去制止他,也因为藏了想让他多快乐一会儿的私心。没什么比儿子的笑脸让我更欢喜。

张老师给我使眼色,我也对其他人感到很抱歉,扛起儿子,打算离开课堂。张老师一面说着“球留下哦,要懂规矩”,一面去拨我儿子怀里的塑料球,这一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他握拳一挥,佯装要打人。最终,我们在那令人心碎的歇斯底里的哭嚎中悻悻离开,人生中的第一堂课,十分钟内结束。

销售老师说,这可以看出我儿子“专注力”不行,是因为“感统失调”,所以这“感统训练课”是必须要上的。她还恐吓我说,如果错过了三岁前的纠正期,后果将不堪设想。她就没说我儿子有病了。我懂,不制造焦虑和恐慌,怎么让你乖乖掏钱呢?可是,为什么连早教、托班这种本应属于基础配置的社会资源,都弄虚作假,成为了商家趋之若鹜的暴利行业呢?

我是个文明人,有耐心的全职爸爸,但是我忍不住跟销售说,你放屁,你们没有孩子,你们根本就不懂孩子。

你看过《忧郁的热带》吗?是一个叫施特劳斯的法国人类学家写的,里面有张插图我印象深刻,是一个土著印第安妇女和她的婴儿赤身裸体躺在地上午睡,她俩的身下是粗糙干燥的沙石,旁边是一个盛水的细口大肚的瓦罐,你可以看到人类对物质的需求其实是很低的,对后代的养育也不必那么文明和精细,您认同吗?也许在您看来,我是一个落后、狭隘、柔弱的男性,因为连施特劳斯也说,全职妈妈和保姆们是一群“被虫蛀的鬼魂”。可我怀着某种庆幸说,正是生产和养育后代让我们这种平凡、平庸的人从生之虚妄中解脱出来,找到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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