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跳舞、墙上挖洞的马塔·克拉克

树上跳舞、墙上挖洞的马塔·克拉克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这些天正在举办展览“穿越建筑:戈登·马塔-克拉克的十年”。戈登·马塔-克拉克(Gordon Matta-Clark ,1943-1978)是20世纪艺术史中的独特个案,他以建筑物为创作媒介,并因其“切割”实践而为世人所熟知。

澎湃新闻近日专访了展览策展人、哥伦比亚大学建筑、规划与保护研究生院建筑学教授马克·维格利(Mark Wigley),他告诉澎湃新闻,马塔-克拉克对树的热爱与他后来的建筑切割一脉相连。“如果你理解他为什么喜欢树,理解他为什么对生物学感兴趣,最终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切割建筑具有生物学的意味。”

此次展览以400余件绘画、摄影、影像及文献资料回溯艺术家的“十年”,其中,一系列手绘作品为首次公开展示,呈现出他对于树、生物、能量的惊人兴趣。 穿越偌大的展厅,如同穿越他短暂却广阔的一生。

马塔-克拉克

在《树舞》的表演中,马塔-克拉克用绳梯连接两棵树,将袋子和秋千吊在树冠上,然后和自己的朋友在上面轻盈地移动。而在一系列手绘作品中,马塔-克拉克又将树抽象为形状和箭头,将树的生机凝练成能量的流动。事实上,对于树的痴迷是马塔-克拉克短暂艺术生涯中的一条隐性的线索,策展人马克·维格利告诉澎湃新闻,如果理解他为何这么喜欢树,就会明白,他后来的建筑切割其实与之一脉相连。“人们总是认为,建筑是死的,只有人是活的,但他认为,建筑也是活的,就像树一样。”通过对建筑开洞、切片,他将建筑变成了“树”,将那里的秘密和生命暴露在人们眼前。

《树舞》

马塔-克拉克痴迷于树的另一面是他对于现代主义的批判。1968年,马塔-克拉克从康奈尔大学建筑系毕业,重返其出生地纽约,彼时的城市正承受着战后“都市更新计划”肆行以及经济转型带来的失落:诸多老旧建筑面临拆除,贫民窟遭夷平,少数族裔被驱逐……目睹了这一切的马塔-克拉克开始对建筑进行“破坏”,在他看来,现代主义建筑对几何形的迷恋就如同资本主义希望把不同阶层的个人归类到封闭的房间之中。他的“破坏”构成了穿透建筑的视觉通道,寓意了社会的运动和变化。

戈登·马塔-克拉克于作品《巴洛克办公室》的切片上休憩,安特卫普,1977。 图片 __ 戈登·马塔-克拉克遗产

马塔-克拉克最著名的“切割”系列始于1971年。最初,他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废弃建筑的墙壁与地板上剖出长方形的小型切片。后来,随着创作尺度的扩大,其作品的复杂性也日渐增加。1973年末,他在作品《整“洞”房屋》中首次对整栋建筑进行切割。1975年,他潜入纽约哈德逊河畔52号码头的废旧仓库,进行了一系列切割,包括在墙壁上凿开一个半月形的巨洞,马塔-克拉克的最后一件 “切割”作品是在芝加哥完成的《圆形:加勒比橙子》,当时他已病入膏肓,完成作品不久后便离世。

加勒比橙子

在展览中,马塔-克拉克在一幅手绘作品中画出了他体内的癌细胞的形状,这些形状和“加勒比橙子”颇为相似。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马塔·克拉克将自己身体的秘密与建筑的隐秘之处相连,他成为了一座即将消失的建筑,或许也变成了一棵长在人们心里的树。

马塔·克拉克画的“癌细胞"

澎湃新闻:这是戈登·马塔-克拉克在中国的首个展览,为了将他的作品和观念介绍给中国的观众,展陈设计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马克·维格利:

马塔-克拉克总是抱怨,自己的作品永远不可能在展览中展出,因为他的媒介是建筑,是墙体。他不可能在美术馆里面展出那些墙。比起展出作品,他更想要在美术馆的墙上做切割,或是挖个洞。所以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不能让马塔-克拉克沦为美术馆的“囚徒”,哪怕是在像PSA这样并不无聊的美术馆里。对于马塔-克拉克来说,PSA是个无比合适的地方。但是我们不能像一般的展览那样将他的作品陈列在墙上:所有的作品都处在同一高度,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安静;每一件都是艺术品,展签会告诉你它想要表达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我在整个美术馆里“划”了一个对角线,然后沿着这条对角线来布置所有的作品。因为这个展览的核心思想是“穿越”,“穿越建筑”是他所提出的一个激进的观点。所以,展览也是“穿越”了PSA,我们没有做任何的打洞,因为其实美术馆里面已经有很多洞口。接下来,我们做了“四方面并行”的展陈:100幅手绘、60张照片、8部影片、220份档案文献,其中有90幅建筑手绘是首次向观众展示。它们是平行的。你每向前走4.2米,你就走过了马塔-克拉克生命中的一年。所以这是一个三维的时间线。

简而言之,展览以三维的时间线展开,作品和观众都处在这样的时间线中,而不管你身处那个位置,你又都能一览全局。所以作为观众,你必须自己去建立作品之间的联系。你要先看作品,才会看到作品的介绍。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您前面说到了“美术馆里的洞口”,这个要如何理解?

马克·维格利:

如果你站在3楼展厅的某个角落里,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一扇门,又一扇门,经过一根柱子,又一根柱子。那里已经存在着一条线、一个切口。如果你的头偏转一点的话,你就看不见了。虽然经常给建筑挖洞,但是马塔-克拉克说,建筑一直都有“洞口”,无论是门还是窗,而我们只是去发现它们。

澎湃新闻:我们再谈谈他的生平。马塔-克拉克的父母都是著名的艺术家,据说他从小就生活在前卫艺术的环境里。前卫派是如何影响他的?他之后为何又对建筑产生了兴趣?

马克·维格利:

马塔-克拉克是两位艺术家的孩子,父亲来自智利,母亲来自美国。他的父亲罗贝托·马塔(Roberto Matta)是一位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所以在他的整个童年,无论是在纽约还是巴黎,周围都是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塞尔·杜尚是他的教父。

马塔-克拉克的父亲最初是建筑师,后来成为了艺术家,所以他是追随了父亲的道路。他在康奈尔大学学习建筑,是那里的尖子生,但是1968年毕业之后,他立马就转向了艺术创作。到他早逝为止,他的艺术生涯只持续了10年。所以展览中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他是艺术家,还是建筑师?我会说他两者都是。我们认为他不是建筑师的唯一理由是,他一点也不无聊,他做的一切都振奋人心,所以他肯定是艺术家。不过我认为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筑师。

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所以您认为建筑师是无聊的?

马塔-克拉克:

是的。我的朋友都是建筑师,在他们面前我可不这么说(笑)。但是事实是,社会期望建筑是无聊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可能是疯狂的,但是你睡觉的房子不行。人们要求建筑提供稳定感和确定性。艺术则总是关乎问题,我们认为艺术家是提问者,而建筑师是回答者。我们期望建筑师提供确定的事物,又期望艺术家提供不确定。并非建筑师无聊,而是社会需要无聊的建筑。马塔-克拉克打破了规则,他用建筑来提问。他让你思考建筑和它的秘密。他说,如果你在建筑上凿一个小洞,你会发现它充满了秘密,一点也不无聊。如果你去思考的话,即使是无聊的建筑也有它“激进”的一面。他用那些洞口让人去思考建筑,发现建筑的“疯狂”。孩子们都觉得,房间很奇怪,到处都是小生物,当我们成为大人以后,我们假装那儿什么都没有。而马塔-克拉克就是出其不意地去揭示那些秘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就是一个艺术家。不仅如此,他还是“艺术家的艺术家”,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所有的艺术家都爱他,对他的艺术充满兴趣。

澎湃新闻:因为作为艺术家,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马塔-克拉克:

是,又不是。确实,遇到过他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很有魅力,非常兴奋,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特别之处。但我所说的是那些未曾与他谋面的艺术家们对他艺术的兴趣,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艺术家。至于为什么他总能给人们带来启发,我也不知道,我想这也是这个展览想要抛给观众的问题,这也是我想要做这样一个展览的原因: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所吸引。也许是因为,他最大的兴趣点在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他的艺术不是存放在美术馆里,而是存在于大街小巷。而且,他的艺术还涉及生物学、生态学、平等等问题。我猜想这是他引起人们共鸣的原因。

马塔-克拉克的手绘

澎湃新闻:展览中的90幅建筑手绘是首次公开展示,这些作品来自哪里?

马克·维格利:

一部分来自加拿大建筑中心,那里拥有马塔-克拉克的私人档案,还有一部分来自他的遗孀。这些东西之所以此前从未公开展示过,是因为人们对于马塔-克拉克的印象停留在他那些危险的、切割建筑的行为上,我们不习惯将他想成一个思想者。比如,他深深地着迷于树,他一直在画树,人们不知道这和他后来那些著名的“建筑切割”有什么关系。但对我来说,如果你理解他为什么喜欢树,理解他为什么对生物学感兴趣,最终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切割建筑具有生物学的意味。人们总是认为,建筑是死的,只有人是活的,但马塔-克拉克认为,建筑也是活的,就像树一样,而反过来,树又像建筑一样。所以,他制造了一些“混淆”,这在他的“树屋”当中就有所体现。

澎湃新闻: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树?

马克·维格利:

因为树是活的,每一天都不同。此外,超现实主义者也热衷于树。他很喜欢那些描写树木会移动、会说话的小说。

他说,人们居住在死去的树上,但是鸟栖息在活着的树上。所以,我们为什么不住在活着的树上呢?他觉得我们被囚禁在房子里,所以,他希望为建筑赋予生命,这样也能让人生活得更好。在展览上有一部名为《树舞》的影片,讲述的是他和朋友们在树上舞蹈的景象。

戈登·马塔-克拉克 《圆锥相交》

澎湃新闻:通常人们是砍树来造屋,他做的却是恰好相反。

马克·维格利:

没错。他想要混淆树木和建筑,当他在房子上凿出一个洞的时候,他觉得房子变得更像树了:光线会投进来,在房间里产生移动。

澎湃新闻:有一本小说《树上的伯爵》讲的就是一个男孩因为反抗父亲、反抗他所象征的生活规则等等而一辈子都住在树上的故事,马塔-克拉克是否也有类似的“反抗性”?

马克·维格利:

这很“马塔-克拉克”。他认为人们彼此伤害,但是最糟糕的是人们不善待自己,他很同情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他所生活的70年代,由于经济危机,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因为你困在自己的郊区大别墅里。但是最糟糕的是我们觉得自己不能改变这一切,我们觉得建筑是固定的。建筑如何变得有趣,也许我们会变得更好。他是一个政治艺术家,但不是保守的左翼或者右翼,他反对任何的权威和信条。他的敌人是“建筑”,所以他要去破坏建筑。

戈登·马塔-克拉克,《分裂》,1974,银染漂白印相(染料漂除式照片),68 x 99 cm。__戈登·马塔-克拉克遗产;供图:戈登·马塔-克拉克遗产和卓纳画廊

澎湃新闻:有人说他的破坏行为是一种隐喻,通过打通建筑来混合不同的阶级?

马克·维格利:

是的。或许他认为,如果我们将所有的建筑都切开,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所有人都生活在森林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澎湃新闻:一个评论写道,“许多人记住的是马塔-克拉克对于建筑的解构和表面上的攻击,但也有一些人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如何运用空白来为建筑添加一些什么。”如何理解他对于建筑的破坏与建设这种双重性?

马克·维格利:

他是切割建筑,但从来不破坏建筑,而是为它赋予新的生命。如果我在一个墙面上开了一个洞,我不是带走了墙的一部分,而是带来了窗。他从来都不对破坏感兴趣,而是对生命、对循环感兴趣。比如,他所选择的大多数建筑都是要被拆掉的建筑,所以他找了另一种方法去使用它们。“解构”意味着不破坏、不带走任何东西,而是一种理解事物如何显现的方式。通过将建筑切开,你会看到它如何显现,看到它的结构。

马塔-克拉克的所有建筑切割作品都没有留下来,他所切割的那些建筑往往在半小时后就要经历拆除,但是他会拍摄影像、写书,这样就能让它们的生命留下来。他可能会花两个礼拜去把建筑切开,但是也许会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去创作与之相关的艺术。

戈登·马塔-克拉克,《能量树》

戈登·马塔-克拉克,《能量树》,1972-1973,纸本石墨、墨水和蜡笔,57.2 x 72.4 cm。__戈登·马塔-克拉克遗产;供图:戈登·马塔-克拉克遗产和卓纳画廊

澎湃新闻:这样的一个过程很像大地艺术。

马克·维格利:

(美国著名的大地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对他有过很大的影响。你也可以说他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大地艺术,当然,他会将建筑所切除的部分制作成雕塑,但这些雕塑也会被销毁。很少有人亲眼见过他所切割的那些建筑,也很少有人去过那些雕塑的展览,他活着的时候并不有名,但现在却出现在各种教科书和博物馆的收藏里。通过那些留下的影像,人们可以想象他的创作。

澎湃新闻:马塔-克拉克个人的“历史”很短,那他对于漫长的历史是怎么看的?

马克·维格利:

他一直在思考历史,一直在思考未来。他博览群书,具有非常复杂的理论体系。虽然人们看到他的形象常常是疯狂的、不羁的样子,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哲学家。非常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已经想象到自己的作品如何出现在历史长河中。他虽然早已经去世,但是他在今天比在过去更加的“鲜活”,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受到他的启发。

戈登·马塔-克拉克,《分裂》,1974

展览“穿越建筑:戈登·马塔-克拉克的十年”将持续至2020年2月16日。

票价:双展联票80元(可同时参观让·努维尔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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