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写出汉德克和托卡尔丘克般的句子,建议去看下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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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能写出汉德克和托卡尔丘克般的句子,建议去看下门诊

两位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彼得·汉德克和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他们的作品,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读者/观众看懂。

欧洲冠军联赛,一个半月前举行了分组抽签仪式,抽签前发了一个主席特别奖,今年的奖发给了曾经的曼联“国王”埃里克·坎通纳。坎叔眉毛胡子一把抓,上台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之于神明,如同苍蝇之于顽童,他们以杀我们为消遣。很快科学将不仅能够延缓细胞的老化,还能把细胞的状态固化,所以我们将成为……只有事故、犯罪、战争仍然会杀死我们。但不幸的是,犯罪和战争将会增多。我喜欢足球。谢谢。”

因为听不懂,媒体就用“文艺范”、“哲学家”之类的词汇来描述坎通纳,并把报道重点放在了“梅西C罗一脸懵逼”上。现在,记者和自媒体人可以出来见见上帝了,两个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属于这一路让体育界人士懵逼的表达方式的专家和策源地:奥地利的彼得·汉德克,和波兰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汉德克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厌倦

说话必须make sense,要让人懂。但是,如果你觉得坎通纳的话,说了个云里雾里,不明就里,那么汉德克宣称,make sense绝不是语言表达应有的追求。语言是先在的东西,自打你出生,语言就往你脑袋里拼命地灌进去,夹带了它惯有的组合方式,它的感情色彩。我们所知的一切都由语言来表达,语言构筑了我们的现实,决定了我们的知觉,等等。汉德克在1966年发表第一个剧作《骂观众》的时候,他就展露了那种反抗语言的立场。戏台上没有故事,甚至没有戏剧表演,在台上翻天覆地的是从演员嘴里飞出的魔咒一样的词语,教人时懂时不懂,有时出现个把文字游戏,有时慷慨激昂地一迭声的控诉。演员是一个个“口舌家”,更关键的是,他们之间是各说各的,不做对话。

彼得·汉德克

这部戏和所有之前的戏剧都不同,评论家赞赏他的激进主义,他在六年后就得到了德语戏剧的重要奖项格哈德·豪普特曼奖,然而,如同“波普”、“朋克”、“后现代”,“激进主义”也是一个其内涵无法把握的概念,它只会遮蔽,而不是凸显作品的意义。

它的意义和一些行为艺术相仿:行为艺术把人注意力引向行为本身(而不是行为的结果),汉德克的激进戏剧,则让你反思戏剧本身。看完一部他的剧,你无法告诉别人它“讲了一个什么故事”,甚至也无法按存在主义“处境剧”的思路,说它表现了某种人类的处境。它只是言说,每句话或能make sense,连在一起则互不相干。没有对话,就没有情节发生,没有信息披露。不过,演员也不会胡乱堆积词语,他们不会故意使用讹词或错误的句序(比如某个一度很火的句子“有时我候们打乱语序也妨不碍读懂”),他们的语料来自就地取材:俗语,格言,口号,政府公告,广告,婚礼祝愿,葬礼致辞……利用它们,汉德克创造出一个独特的口头美学的空间,来表现我们的各种感知是怎样被我们所用的语言给限定了的。

就地取材,拼贴,很多先锋艺术家都这么做:把那些“通俗”形式的现成品拿来制作作品,讲究一点的,比如把旧报纸装裱到镜框里,把发黄的旧收音机堆成壮观的小山,小说家写小说,将政府公告和留声机说明书里的文字摘抄在一起,邋遢一点的,装置艺术家拿别人家用的木桶、笤帚、水缸、板凳搭建起来,只是搭建而已,不做任何阐释。汉德克也一样,他的语料都是别人用旧的,嚼烂的,但被他用心拉到一起后,就组成一种语言现实,一种在日常语言组成的现实之外的现实。

彼得·汉德克

而这个现实,基本上也等同于游戏了。1967年,他又写出了《请求帮助》一剧,看到“请求帮助”一语,你眼前会出现画面,耳边就会响起“求你帮帮我吧——”的声音,这就是语言主宰了我们的感知的实例。汉德克怎样打破这种主宰?他派上台的“口舌家”们,每个都在问:“帮助”在哪儿?这个词在哪里?为了找到“帮助”,他们需要帮助,而一旦找到了,帮助就不需要了——“帮助”一词丧失了它的涵义。所以批评家说,《请求帮助》是维特根斯坦新实证主义哲学的一场舞台实践,维特根斯坦把语言的运用看作游戏,语义不属于语词本身,而是包含在了对语词的使用之中:在剧中,“帮助”一词,可以表示一个动作,也可以只是一个词本身,取决于你怎样使用它。

凭着这种游戏,汉德克要揭穿日常语言形成的现实。和维特根斯坦一样,他将语言从里到外翻了个面,原本用来构筑现实的语言,被他用来反对现实。对汉德克来说,没有比这更为可行、也更为彻底的反抗了,话语,就像一个冷面的军火商,不管敌对双方打成怎样的血流成河,都得老老实实从它那里取得武器弹药。到1969年的《夸德力贝》里,汉德克把《请求帮助》中的语言游戏又推进一步,台上的说客说出一句话,然后重复其中的一个词,重复再重复,直到你感觉他说的是另一个词,感觉他似乎一开始就在说这个词。这就好比你看一个汉字,盯着它反复看,会发现它原本顺眼的形状、结构变得古怪起来,它的样子和它的读音都变得可质疑了——它的合理性,在你视线之下裂解了。

其实每个时代顶尖的戏剧家都是先锋派。不用说布莱希特、品特、贝克特,就是皮兰德娄,比汉德克早八十多年获奖的意大利戏剧家,当年也是先锋派,他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是颠覆性的,像汉德克一样有着“解构”的力量。不过,皮兰德娄采用的戏剧形式,比如悲喜剧,还是沿自传统,即便是旷世的《等待戈多》,也有一定的形式,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冈之间起码有对话。到了汉德克这里,他连形式都破弃了,观众再也不觉得自己和演员之间是“我们—他们”的关系,因为演员不讲故事,他们和观众一同接受一套新的表达规则,仿佛在说“我们一起来玩吧!”“我想钻入人的皮肤底下,”他曾这样谈他的《骂观众》,“我要让语词都用人为制造的节奏来运载。”

汉德克也写小说,小说里的人物,比如《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中的那位布洛赫,有一种自我破弃、自我后退型人格,他惯于做出一个行为,然后就撤消,仿佛特别不肯承担行为带来的责任;他做一件事,总是摆出一副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这件事的样子,而周围的人也很配合,真的都不注意它。故事很无聊,可正如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界定——语言的意义在于对语言的使用——故事的意义不在于本身,而在于怎么讲它。汉德克的小说语言流露出一种浓烈的厌倦感,仿佛一边写,一边在自语“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写的……”只是,你若说汉德克在“揭示现代人乏味无聊的精神世界”之类,大概也会被他所不屑的,因为你使用的,正是他看不上的“传统”的表达方式。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

通过反戏剧让你正视戏剧,通过反故事让你正视故事,通过反语言让你正视语言。只要语词形成了叙事,人物构成了对话,情节有些微的发生,汉德克立刻悚然立起,对它百般奚落和厌弃。这是他本人人格使然,在奥地利作家中,不管是伯恩哈德,还是耶利内克,身上都有一种典型的中欧山区综合症,爱发脾气,狂躁,不喜欢善待外人,整日怏怏不乐。汉德克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厌倦,看起来,他在还没有读过几个故事的时候就开始厌倦“常规的”叙事了,正如他不愿用日常的、make sense的语言来讲话一样。

托卡尔丘克的“亦真亦幻”,

是因为把确定的东西都否了

那么托卡尔丘克呢?她比汉德克小二十岁,是波兰人。她的小说,就现有的两部中译本的来看,文字是奔着“美”而去的,也不乏意境。但殊途同归的是,她和汉德克一样,似乎喜欢后退、撤回、拆毁,而不是按照传统虚构写作的惯例,去塑造人物,去形成故事。在1998年出版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我们读一个其中的段落:

我在做梦,我觉得时间走得没有尽头。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我也不期待任何新鲜事物,因为我既不能得到它,也不能失去它。夜永远不会结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甚至时间也不会改变我看到的东西。我看着,我既不会认识任何新的事物,也不会忘记我见到过的一切。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适合配上空灵的音乐。根据一段文字来判断全书实在武断,但这段话实在很代表托卡尔丘克的一些习惯:每个句子都包含否定,否定始,也否定末,否定之前和之后,否定得到和失去,以至“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部小说里充满了梦和黑夜的解读,因为在它们之中,“时间走得没有尽头”,人所能感觉到的限制,如房间的大小,生命的长度,都一个一个被这些否定词给推翻了,不能不把她称作一个当代的神秘主义者:“或许……专家直到其中每一个单个的梦的意义,但谁也不知道所有的梦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一旦确定的东西都被否掉,“亦真亦幻”的况味就来到了她的笔下:“草原上青草开始燃烧,溪流中的流水波涛汹涌。动物走到森林边缘,无视自己的天敌下到闹哄哄的谷底。人也是一样,沿着干巴巴的道路纷纷来到某个约定的地点。他们走得沉稳坚定,精神饱满,谁也不拖拖拉拉。那时天空已不是平静和蔚蓝色的……”单个的句子都是挺美的,让人想起兰波的《彩画集》,或者西班牙抒情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散文,但是,句与句的联络,尤其是因果关系,肉眼实在看不分明,只好用“神秘色彩”来打发。当这样的文句充斥着一本小说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坐下来严肃地讨论一下,看看这里是否有一种值得认真对待的文学诉求,还是为神秘而神秘,为梦幻而梦幻。

她的另一本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算是把拆毁、否定、语焉不详的本事发挥到家了。小说的中心是一个名叫“太古”的小村,它在波兰,但地图上找不到它,甚至如有一本波兰版的《山海经》,它也不会收录在内。托卡尔丘克刻意制造的效果,就是它一直在场,在任何时刻,存在于任何书中人的谈论之中,却不是一个可以捕捉到的东西。汉德克他反对文字创造的现实,托卡尔丘克这本书所展示的,刚好就是不创造任何现实的文字,创造的是怎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因为现实必然是有一些可确定的“坐标”的。《太古》一书最突出的特色,就是每一章都用“XX(书中人之一)的时间”来冠名,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时间,一个人在自己的时间里做的事,与另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时间里做的事,是平行的,所有的交错和汇聚都不是必然的。这就又跟汉德克呼应上了:汉德克戏剧对对话的摈弃,让每个人各说各话,语词偶一交锋,然后各自的语流继续各奔前程,不也是同样的思路?汉德克将语言交给每个人,拒绝任由语言制造现实,托卡尔丘克则将时间交给每个人,拒绝一个故事,而在她之前的绝大多数小说,都只有唯一的时间,有前因后果,有开端高潮终结,有一条或简单或复杂的“故事线”。

“谁也不知道所有的梦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么所有人的时间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有人知道吗?也没人,只知道这是一本名为《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书。它的内容简介都是虚的,碎片化的,托卡尔丘克应该为此自得:就连看过稿子的责任编辑都写不出一个故事梗概。不make sense?没关系,这是文学。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难道诺奖要把文学推离普罗大众?

2018、2019诺贝尔奖连续开给这样两位作家,似乎是在把文学推离了普罗大众,毕竟,我们连坎通纳那寥寥几句都一头雾水,怎能消化得了《骂观众》和《太古》呢?

莫急。比方说,像下面这样的句子,看看你会不会写:

“一支烟的工夫,一根烟抽完了。”“一顿饭的工夫,一顿饭吃完了。”“我趁着走回头路的机会走了一条回头路。”“这人长的吧,也就一人来高。”……

会吗?如果会,而且很娴熟,建议你去一趟专业的测智商机构看下门诊。这样的句子是汉德克独创的,如在他的剧作《先知》中:

“公牛将像公牛一样咆哮。”

“普通公民行事有如普通公民。”

“加里·库珀像加里·库珀一样走。”

他的语词游戏还是基于厌倦而来——厌倦日常语言里所充斥的比喻和类比:“雪像一些棉絮”,这个烂大街了;“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恶俗;“天空的瓦蓝一翻身扣住了原野”,还是没劲。因此,汉德克设法避开“以A比B”的格式,代之以“以A比A”:看看自己,你也许并不缺这样的天才。

【作者简介】云也退,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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