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伟格:他会用胖墩温厚的手,交给大姊一封情书

童伟格:他会用胖墩温厚的手,交给大姊一封情书

《无伤时代》是童伟格首部长篇小说,展示了作者从短篇到长篇的突破面向。它也是童伟格出版的第二部作品,许多存在于首部小说的隐秘痕迹,在《无伤时代》浮现得更完整。

童伟格的小说,人事物不时带着伤,其中以《无伤时代》最突出:主角是废人、主角母亲染病、他们生活的山村恍若被废弃,大规模的伤废败坏遍布文本,《无伤时代》仿佛一部伤痕累累的哀悼之书,并且如林俊颖所说,形成一种“作废的美学”,童伟格“以小说书写摩擦出即使作废亦有其神光”。

或许是一个无法具体标示的年代,只能在一座滨海山村中,辨清一对母子的身影。儿子,自弃,始终回忆已经离开的一切事物;母亲,染病,却不断努力地自我突围。两人各自独语或彼此对话,诉说过往或虚构故事;话语不断蔓延,原本只停留一次的时间也因此漫长成永恒,让许多“伤废”的事景自由地铺陈开来,弥漫在那段曾经美好的时光里。

巷口的便利商店,总有一位头发长长的大姊在看店。江发觉自己“爱”上她了。江总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和她说话。

从十六岁到十七岁,江反复在心底筹备这件事。

那一年间,江所寄居的斗室,容纳进了它能从房外世界获取的所有东西—两架组合式书橱,一尊附电汤匙的铝水壶,床板下藏着一个塑胶脸盆,里面装着盥洗用具,以及紧贴着房门的一架组合式衣橱。江凭此,开始了他既不阔绰、也不困窘,于是大约可称作完全正常的大城寄读生涯。

自然,在那段时期,江也有了几位朋友。在那个夏夜,江听着他们走回宿舍的长廊里。首先回来的这个人叫“高手”,他半身趴在长廊的旧木桌上,正在讲电话。宿舍里的电话是只可接听、无法打出的,但高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架附话筒的拨话机;每天晚上,他就把拨话机安在电话线尾端,拨电话出去,神态闲散、没话搭话地跟人抬杠。另一只手,他用力扯着一只手表。他眼睛余光始终不离表面,冷静盯看时间。时间一到,他就挂上电话,绝不多出一声。他这样打电话打了三年,电话费一次也没超过基本费,所以房东始终没发现。

长廊里又出现一个人,他走过高手身后,哼起电视影集《虎胆妙算》配乐,干扰高手精密对时。高手后脚跟一抬,马一般踹向他老二,他赶紧抽出腋下夹着的一份报纸横挡,躲过去了。他叫“大闸蟹”,是一个总是眯眯色笑、色色地嘴角吐泡的家伙。他的兴趣是看报纸。看完报纸,他会操一把剪刀,把清凉美女沿轮廓剪下来,房间里密密麻麻到处贴。那使得他房间满墙笑着的人影,像是蓝胡子的储藏室。

有人去敲大闸蟹的门。门打开,“熊”走了进来。熊是个胖墩墩、温吞吞到几乎毫无其他特征可以描摹的人。熊胖胖的手覆在门把上,另一手递出一把剪刀,对大闸蟹说:“剪刀还你。”然后灰影一般闷闷地带上门,闷闷地走了。通常只有在这时,朋友们才会像大闸蟹那样惊讶地发现—靠,熊这家伙原来三小时前就已经很火大我了。

江听着他们,一边在心底筹备那件事。

江想,如果他是高手,他会直接走进便利商店,走到大姊面前,自信十足地对她说:“大姊,我很会算数学喔。然后我想请你看电影。”如果他是大闸蟹,他会一边吐着泡泡,一边告诉大姊一则关于小白兔去西药房买红萝卜的笑话。如果他是熊,他不会说话。他会用胖墩温厚的手,交给大姊一封情书。情书将写得毫无特征,于是将能感动世上所有人。

但他是江。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很久以前江就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像是一株蕨类植物,只会用浅浅的根,贴住坚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内里的地方,然后自己推挤自己,纠结蜷曲成一团苍老的大圆球。他很别扭,他有毛病,然而,他无法为此难过。因为他亦深知,对像他这样一株蕨类植物而言,那些在寂然的黑夜里,从自己孔隙源源冒出的,不会是眼泪那般单纯的东西。不,或许,在某种意义上,那其实变得比眼泪更单纯而无感,就像露珠一样。生出露珠,那不过是存活过程的一部分罢了。谁会想跟一株蕨类植物,一同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怀疑。或许,那需要的只是时间;十六七岁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他蛮乐意顺着时间,将自己理好,让自己长成一个与现时的自己不一样的人。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找出一口大塑胶袋。他将塑胶袋藏在衣柜底,每次进出门,他都习惯性地摸摸口袋,找一块钱铜板喂养它。

他想,等塑胶袋装满后,他就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他会去买很多东西,然后,他就用这一大袋铜板付账。大姊必须一块一块数钱对吧?一块一块数钱,势必要花上 一段很长的时间对吧?大姊数钱的时间,就是他开口,跟大姊说话的时间。

就这么办。他开始存铜板,他想,也许半年,也许两年,塑胶袋就会满了。

那时,他想必也已经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了吧。

… …

衣橱里的那口塑胶袋满了。

江站在门后,看着它,像看着一只饱撑的大青蛙。江突然发觉自己穷窘极了。江希望自己是高手,是大闸蟹,是熊。江希望这口塑胶袋,原先就放在长廊上的旧木桌底,是由他们四个人一起公然喂养大的。

如此,在今天,大闸蟹就会两手提着塑胶袋跑来,他会将门撞飞,冲进江的斗室里。他会嚷着—装满了,再也装不下了,就是今天,行动吧。

“是吗?时间到了吗?”门后的江,会给撞得粘在墙壁上,莫可奈何地回答。

“什么时间到了?”那时,母亲会走过来,问江。她会仍提着提袋,看起来仍然就只像个结束一天疲累工作的女工那样,向江走来。她小心将提袋倚在斗室的床板上,拉拉左耳,对江微笑。

江薄饼一般匿进墙里,翻到宽宽的走廊上,指给母亲看。在那张旧木桌前,四个朋友正聚在一起共谋大计。江把他们的计划,解释给母亲听。

“原来如此啊。”母亲呵呵笑说。

他们一起走下楼,摇摇摆摆往便利商店走去。

水样长街向前铺展,四周的景物都不在了。

他们走着,只看见便利商店发着光。

……

江低头快跑,跑进便利商店里。

四个朋友,各提一个篮子,在店里迂迂回回的货架边埋着头走,把零食泡面扫进篮子里。他们在离柜台最远的角落集合,一动不动看着彼此,足有半个白垩纪那么久。

“没有任何人类的踪迹,就是现在吧。”“好,走。”

空中浮悬菊纹石,壁脚贴生三角蛤,海胆海螺海百合海象大好地唱着歌,他们自一片即将石化粉化烟化的古莽林中奔出,追逐着地球上化出的第一只蝴蝶,追到柜台前。他们把篮子纷纷丢到柜台上。

柜台边的大姊,高高的、瘦瘦的,头发长长的大姊,快动作一般用一根尾带红光的小麈,一一挥扫篮子里的东西,一长条数字闪过一个水银镜面;扫完了,大姊用手背拨拨头发,看着他们。

哐,他们把一整塑胶袋的零钱掷到柜台上。大姊再看看他们。大姊低身,从柜台底抱出一个白铁铸的圆缸,圆缸上附着一个白铁铸的圆钵,他们看不懂那圆圆的缸和钵是什么东西。大姊起手一提塑胶袋,把零钱倒进钵里。

钱被吃走了。钱像陷进流沙里一样快速流过钵、掉进缸里,一个不断增大的数字出现在缸的肚脐眼。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聚集这些零钱的时间快速在他们眼前流失。

他们张大嘴巴看着,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时间停了,大姊数完钱,丢还他们一小袋铜板。

结果大姊一句话也没讲。

四个朋友,每人一手扶下巴,一手提零食泡面跌出便利商店,潦潦倒倒走回宿舍。

江张眼四望,想找母亲,想对她说你看见没刚刚那个机器真的好厉害。

但江找不到母亲。

作者: 童伟格

出版社: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出版年: 2019-9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