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单读 20》的日子里

在等待《单读 20》的日子里

公开信(Republic of letters)是单读的开放栏目,我们欢迎来自不同背景、不同国家的作者,在这里向彼此写信,分享他们最近的生活、关心的议题,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的第十九封信,是单读编辑刘婧给理想国纪实馆主编罗丹妮《谁来记录我们乏善可陈的生活》的回信。在等待《单读20》的日子里,唯有在严肃的交流里闪现的点滴希望,能够消解焦虑、沮丧和煎熬,它们是我们对自我的确认、对价值的肯定。

公开信栏目欢迎更多朋友参与进来,你们也可以用照片、视频等其他语言来回应,来信发送至 wuqi@owspace.com。

回信人:刘婧

单读编辑

亲爱的丹妮,

谢谢你给我写信。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大段地说话了。年后回京以来,我被困在一种日渐加重的失语感中无法挣脱,这种感觉慢慢恶化成对活着本身的丧失兴趣。

你说人到一定阶段就没有表达的愿望了,但现在对我来说,是表达的意愿被扼制的窒息和无力。所以,你不知道我的那句“谢谢”里,包含了多少的感情。谢谢你跟我说话,并愿意听我说话。大多数时候,精神困境比物质匮乏更容易被忽视、更难以被表述。

上次聊天,我打鸡血般的反应,主要是因为不想让你继续为我担忧,以及打消你对于撤掉文章的顾虑。事实上,第二天早上,走在园区那条通向书店的漫长道路上,我一如既往地对睁眼面对这了无生趣的生活感到沮丧。

具体的原因,我心里很清楚。作为《单读》的编辑,我被这一辑迟迟出不来的现实消磨得心神惨淡;作为本辑三篇文章的作者,我痛苦地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原来我精心掩饰、小心打磨的那一点点的公共表达,仍然符合不了那些微妙的标准。你是了解我的,对于我这样没有生活、将工作视为全部生命意义的人而言,这几乎是一场全方位的溃败。

而更深层的原因,与我跟你聊到的“来单读的初心”有关系。

做出撤稿决定的那天,我坐在电脑前,企图按照要求删改稿件时,一股胸闷感袭来,我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写它们。一年多以前,在给吴琦的那封求职邮件里,我将《单读》描述为“给予有温度的社会话题有距离但不疏离的关注”。从最开始,我对它的期待就不仅是一本“文学杂志”,尽管我们都知道,这是它最安全的身份/功能标签。我对它心生亲近是自《单读 16:新北京人》开始的,那段时间由于各种突发事件,《单读》以发表工友文学作品的方式,参与发声,实现在场。可能打那时起,我就明白《单读》在文学、故事和艺术的外衣之下,所真正应该承载的内核。

这个内核才是我的初心。

对于呈现这一内核的方式,在实验了各种媒体形态之后,我认为单读能给予我最自由的创作空间,契合我最根本的价值取向,当然,也能最大限度地让我发挥所长。

▲在《脱轨的年轻人,脱轨的青春》中,一名刚刚踏出北大校门的年轻人住进河北福山口村,默默做起收垃圾的工作。

其实,你说的话没有错,刨去那些事件,我笔下的故事还是可以成立的,人物也不一定会完全崩塌。唯一的问题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对于那三篇文章而言,何为外衣,何为内核?倘若舍内核而取外衣,我就无法不陷入巨大的自我拷问:为了出版它们,我是不是把初心抛弃了?我是否在滥用某种特权,去占用杂志宝贵的版面?这样的疑虑对我来说是更大的折磨。

丹妮,我知道你太厚爱我了——你总是对年轻人珍爱有加,鼓励、爱护甚至陪伴年轻写作者们的成长,这是一条劳心费力(往往还不讨好)的路,这也是为什么,你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无与伦比、不可替代的了不起的编辑——所以,你会尽全力地挽回我的文章,因为只有你真正明白它们对我的意义。而这样的一次失败,将会又一次倾覆我曾持有的对整个写作和出版环境的幼稚、乐观的误判。

这一幻灭会引发我怎样的应激反应?我不知道。那种随时准备弃阵地逃跑的咸鱼心态,很多时候让我自己不寒而栗。这就说到我起初做年轻人系列的缘由了:我想在这些同龄人那里分享共同的困惑,寻找可能的出路。

好笑的是,直到写完三个年轻人,直到这三个故事的发表面临重重阻碍,隔着长长的时间重新观看它们,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不得不感叹布罗茨基的智慧,他说一个写作者迟早会发现,“他的笔完成的东西远远多于他的灵魂”。整个采访、筛选素材、写作的过程,渐渐把我的初始动机稀释了,我无意识地将焦点放在了他们共同谈及的片段,也是我同样关心的事件:传统媒体的衰落、皮村、大火……也即我说的“以我为代表的某一类年轻人的集体记忆”。

回忆这三位年轻人的讲述,我发现他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都会不自觉地强调自己这段不长的人生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标志性/决定性事件”,它们或者是私人性的,但绝大多数竟然是公共性的。

这样看来,其实从选择采访对象开始,我就是带着属于自己的、强烈的价值偏向的。说到这里,我可以开始回应你的核心问题:到底什么是值得书写的?

▲在《年轻的理想主义者还在唱歌》中,经济状况堪忧的年轻的摇滚乐队主唱,在开了一个名为“暂停”的酒馆后,生活好转不少。

先从你对于“决定性事件”的怀疑说起。这种怀疑是明智的,“决定性,可能不存在,它被更长久、更隐蔽地隐含在一个人的成长脉络里”。那我为什么要如此看重这些事件?

故事,和讲故事的方式,实际上是同等重要的。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域,受了不同的专业教育,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我们却用类似的表述方式讲自己的故事。这种相似的背后,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也是你问我的:这些集体记忆是如何被建构出来的?

我们总在缅怀八十年代的激情,包括今年“五四”百年的纪念潮,尽管人对于 good old time 那些加了滤镜的回忆是可疑的,但它的诱惑如此之大,让人无法抗拒。反观当下的年轻人,怎么都如此丧气满满、未老先衰?

丹妮你知道,我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失望和不满,也不会给同代人洗白,但我竟然在这一次的采访和写作中,收获了另一种观看视角。我们这代人的集体记忆,毫无疑问生长在一个扭曲的环境里,在消费主义和现代科技的双面夹击下,人文主义已经衰落到连讨论其衰落都显得多余。

因此,当我听到年轻人中仅剩的这点公共关怀和表达时——尽管它们呈现出一副破碎、矛盾、失调、躲闪,甚至畸形的姿态——我仍无法抗拒地将之标记高光。就像你舍不得拿掉我的文章一样,我也舍不得把它们删除。它们还能在我们的心里留存多久,能否真正带来改变的可能?我给不出乐观的评判,但此刻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什么值得书写?这不能是一个本质主义的问题。尤其在当下,“共同的底线”并不能真正建立,公共讨论的空间无法有效形成,“值得写”的标准变得异常碎片化、个体化、差异化。此刻,我对于值得写的判断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其中包括了我的成长经历、我的价值观、我的根本动机,以及,我的写作能力所能达到的极限。

再看如今国内“非虚构”所呈现的奇异状态,它与我们特殊的环境密切相关,在“十万+”和“安全”的双重压迫下,我重新去理解写作者们对“故事”的顶礼膜拜——是为了攀登写作技艺的高峰,还是为了达到更好的大众传播效果,又或者是因为,故事,尤其是带有文学色彩的故事,是降低风险的最佳护体?

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忘记自己以看清他人”,这种理想的状态实现起来很难。就我的观察而言,从自己(兴趣、智识、成就感……)出发,这几乎是每一个如今还声称自己写点东西的人,唯一能把握住的那一点点确信。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有人对“非虚构”这个概念的质疑,他们认为,人的创作必定掺杂有意无意的主观成分。当然,这种主观是否一定就是虚构,这是另一个议题,这里暂且按下不论。

▲在《流动的青年,流向哪里》中,一名来自农村家庭的辍学青年,在前往全国十几个城市打工后,最终进入北京,加入皮村文学小组。

一个愈发凸显的事实是,新闻写作本应有的公共性与政治关怀,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了,然而,不论从哪个层面来说,我都没有资格对此妄加指责。这是如今的这代公共写作者所独有的困境吗?打破困境的方式潜伏在哪里?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断言。

你在信里仔细梳理了一些你认为“值得写”的选题,从公共价值层面我是绝对认同的,它们的当下性、迫切性和有效性。实际上,我既没有经历过扎实的写作训练,也未能建立起足够坚定的自我认知,我总是在飘忽、彷徨、徘徊,又软弱、逃避、自欺,如果没有你不断地突然出现,问我“最近是不是有点低迷”“做做这些好不好”“换个思路看看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哪里做鸵鸟了。

“青春的壳”,我给年轻人系列文章起了这个标题,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是我惯常的讽刺(姿态?),“青春”这层外壳不论被涂抹成什么华丽的样子,都经不起敲打;另一层倒是某种期待,对自己也对我们这一代青年,挣破这层矫饰的、温室般的外壳,或许还能有新的可能。

这段时间,我经常问自己:是不是可以更勇敢一点、更决绝一点?还没有真正逼迫自己,怎么有资格说放弃?况且,即使是在我认识的同龄人中,仍有坚守做真正的新闻、做困难的公益的朋友啊。

丹妮,在那些最沮丧的时刻,我会问自己愿不愿意回到大学时期。那时候,我已经打算好这辈子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学研究者,从虚构故事里获得取之不尽的满足和愉悦。但是每一次,我给自己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不愿意回到过去,我愿意我就是现在的自己:痛苦、拧巴、自我折磨、对一切不满意,比完全的怯懦要勇敢一点点。

刘婧

2019.5.9

*注:

年轻人系列已在单读公众号发表至三篇,这三篇文章原计划收录于《单读 20》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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