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行空的游乐园|周晓枫、毛尖、方希对谈

天马行空的游乐园|周晓枫、毛尖、方希对谈

入门尺度相对偏低的散文从未让我觉得出身尴尬,我反而感恩于散文的宽容——它有如一座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非严厉考场。

——《夏至》(《巨鲸歌唱》,2019年7月,中信出版集团)

《巨鲸歌唱》是周晓枫的代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今年由中信出版集团推出插图修订本,在旧版基础上做了全面的修订,并配插画,这部作品一方面延续了她一贯的文体风格,另一方面,较之她之前的作品,也涉及了更广阔的题材,尝试了更为丰富的语言“实验”。8月19日的上海,一场围绕《巨鲸歌唱》的文学对谈在“幸福集荟”书店进行。这场活动阵容,李敬泽和毕飞宇都表示过强烈的期待,因嘉宾周晓枫、毛尖、方希,均是文学圈有名“毒舌”,而这也是她们第一次“正面交锋”。

现场,自称“敦厚”的周晓枫这样形容:“方希是北京著名‘毒舌’,毛尖是上海著名‘毒舌’。我觉得我在这里特别像一个共享单车跑在一个方程式赛道上,两边都是高速车,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幸免于难。”而在语言的机锋之外,三位嘉宾更就散文的定义、语言的准确性等话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周晓枫:散文的领域特别辽阔,是一个极其能负重的文体

谈到周晓枫的作品的文体归类的问题,毛尖说:“我不会用‘散文’去定义她,因为她已经超出了散文的当代定义,或者说,散文不能够涵括晓枫的写作。我看到这个书名,马上想起《白鲸》(Moby Dick)这个作品,当然主要是因为写鲸的作品实在不多。不过我看的时候想到《白鲸》,虽然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本,但是描述的绵密感,不断开疆拓土又不断收回来的能力,让人觉得很像小说但又不完全是小说的感受,都很相似。晓枫文章里的很多事情是真实的,其中内容不是‘散文’可以囊括……散文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散文就是当代生活,但晓枫写的绝对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散文,如果余秋雨写的是散文,那晓枫写的就不是散文。其实我现在比较喜欢用字数来定义体裁。一千字是一种体裁。一万字是另一种。我写了二十年千字文,被迫节制,尽量只用动词名词,所以本能上我觉得我和晓枫的写作是对立的——她喜欢形容词,而且用法绵密,会把大量的个人经验带入写作。在《巨鲸歌唱》里,无论写作方法、技巧,包括素材,我们真的完全不一样,比如‘嫉妒’,我基本没有碰过这话题,但晓枫写了那么多。生命中的个体性擦痕,是我自己本能地不敢放入散文中的,感觉那是要放在小说中的,所以我说她写得不像散文,因为里面有非常多小说样态伤痕,在我看来是小说领域的素材和技巧,都绽放在她笔底。不过,周晓枫放进去了,而且非常准确地放进去了,这就又散文了。因为小说家写的‘嫉妒’,很多时候是一种自我疗伤式的嫉妒,但是晓枫把嫉妒写得那么真实那么现场那么准确,又非虚构了。所以怎么定义晓枫,确实有困难。”

周晓枫回应:“我的部分散文,大概就像花木兰似的,尽管别人看起来雌雄莫辨,但我清楚自己是女性身份——我认为自己就是在写作散文,我们看散文,好像以前就是有限的几种类型,习惯散文是体量比较小的,或者是老干部体的、周末式的、闲情逸致的,好像散文是文学语言完成的工作总结。但我认为散文的领域特别辽阔,是一个极其能够负重的文体。我们不能在一个很大的口袋里放过绿豆,就认定这个口袋只能放绿豆。散文可长可短。我觉得长短不能够判断一个作品的品质,不是说我写了一千字就是散文,我写了三万字四万字就不是散文。或者说篇幅,并非决定性的因素。不能说文章写长了就是啰嗦,或者文章写短了就是精炼,数字不是判断质量高低的标准。篇幅改变的其实是结构和节奏,当你写了一个比较短的文字,像写报纸通讯,就是要在一千字里把自己的观点陈述清楚、事件整理清楚,就像抓拍了照片一样,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要怎么样。但是写长的时候就真的变成电影了,如果不考虑叙事的角度、逻辑、节奏等各种各样的变化,就难以完成。”

方希也提到,她和周晓枫在漫长的时间里,有反复讨论关于文体的问题——你写的到底是不是散文?文体有没有价值?如果是散文,我们默认它的真实性是存在的,不在于细节上的夸张,是你必须默认真实性存在。因为你在读散文过程中,会因为它是真实的,自带力量感。

周晓枫说:“其实我觉得真正写散文的,你很难不真实。我天生就是不断受到大地引力的,我再弹跳也是要落到地上的。哪怕挖了一个地沟,像鼹鼠一样在里面潜行,也必须有地平线的存在。我觉得小说家可以无中生有,散文写作只能以小见大。写散文是只身的徒步行走,你需要依靠自己的脚力,依然自己的体能和血汗,把自己运抵远方。即使艰难,如同攀岩,或者进入地下的迷宫,你也只能前往。但是小说家像机长一样,需要让自己的角色老老实实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然后安全运抵——不光是自己抵达目的地,还要把乘客都带过去。可我不会开飞机,我只会自己走。”

毛尖:她能让形容词变得像名词一样准确

毛尖认为,自己文风和周晓枫某种程度上的对立,在于自己很少使用形容词,但她还是很喜欢周晓枫的文字,是因为准确。毛尖说:“我为什么怕使用形容词,因为我就怕形容词不准确。当我慢慢能准确的时候,我也开始使用形容词。但我觉得周晓枫厉害的是出手就能准确使用形容词。她是使用形容词的一个高手,或者说能让形容词变得像名词一样准确。她把形容词拿来用的时候,就像鲸鱼身上的器官一样准确。她那么华丽地去制造一种准确感,一再让我想到电影,电影史上那些特别华丽的大师其实都是非常准确的,像希区柯克、费里尼。回过头来会觉得,像工匠一样准确,虽然是第一道工序,但却是最低也是最高纲领。我们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看他把一碗米饭表现得如此准确,你就会觉得这就是米饭该有的样子,其中有米饭全部的性感和全部的理想,这就是最高美学了。为什么我前面说她不太像散文,也是因为她得表达有小说的质感,或者说,用散文的方式达到了小说的功能。她为我们重新描画了一遍鲸的身体、蛇的形状,和我们之前的经验、感觉完全不一样,晓枫用她的写作重新刷新我们的感受,用奢华的语言更新了我们对蛇的想象,没错,就像她说的,蛇就是一个僧侣,无比准确。如此,我们通过晓枫重新抵达蛇和鲸鱼,重新看到世界的样貌,听到巨鲸歌唱。”

方希认同“准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词,是文学里的一个规范。她说:“我们很多时候讲到文学,考虑更多的是想象力、表达,包括那种繁复的排比,文字的形式化给人的挤压。但如果它不是一个准确的表达,那就是一个很糟糕的文字。周晓枫很多东西的表达都有一种很玄妙的准确,但是又呈现出周晓枫式的特点。”

周晓枫说:“我原来觉得准确是写作的最低要求,但后来我觉得,真的是最高要求。包括使用形容词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让事物在空中悬浮,而是要一个钉子一个钉子地把所要描写的事物整个钉在地上,完成所谓的及物。有时候你使用五个形容词,都是准确且层次不同的,不会让人觉得多;但是使用三个形容词,有一个不合适的,都是多。我觉得形容词是需要几个用几个,同样不能以数量来判断是否必要。”

方希:散文的“宽容”实际上是因作家的努力而扩展的

周晓枫在《夏至》一文中说道自己感激散文的“宽容”,觉得它有如一个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方希指出:“一些边界上的拓展,是由一个作家的擅长和不擅长共同构成的,周晓枫对于散文的尝试,给散文带来的不仅仅是篇幅的问题,更是一种非常深切的摩擦,摩擦之后会发现,散文的‘宽容’实际上是因作家的努力而扩展的。大家看《巨鲸歌唱》能感觉到,第一篇《巨鲸歌唱》和后面的《齿痕》,完全不像一个人写的,她会对内容和文体产生多面的调整。”

周晓枫说:“我是觉得写东西,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感知也好、麻烦也好、毛病也好,当你面对这个题材的时候,你最好什么也看不见,你就光着脚追,它跑多快你跑多快,它去哪你跟着去哪,我一直觉得只有猎手比猎物勇敢,才能抓到猎物。可能要是我想必须准备什么样的设备,必须要穿上我的新跑鞋,这可能都是一种干扰。我觉得,只要那个题材的猎物出现,就算你什么也没有,你也要有恨不得和它同归于尽的决心才能抓到它。我愿意忘记一切地去追逐。我相信一个写作者,即便有很多积累的经验,但写的时候需要忘记自己,你可能不是那个英雄,不是那个飞鸟,不是那个魔鬼,但是你真的要忘我,才能有一种附体的状态。我鼓励自己,要走到自我的边界,而且我发现所有的恐惧也好,所有的害怕,有一部分是想象中的自我恐吓。我也经历过自己发表的文章不敢认,希望马上焚毁而且所有人都别看到的心理过程,但当你发现,大家看了以后,包括你的亲朋好友,还有重读作品的自己,那种你想象中的如临大敌并未发生,这就会鼓励你继续往前探索半步。人就像蚯蚓一样,你就得一点点吃土、一点点消化,才能拓展一条经由肉身体验过的路。所以,我习惯写那些有痛感和耻感的题材,喜欢处理那些跟内心产生擦痕的内容,喜欢把自己逼到有点吃力的程度,我才觉得对心理是承受力上的拓展。”

方希:“所以周晓枫有一种作为周晓枫的懦弱和作为作家的勇敢。我们见过了好多作家,好像真的很创痛,跟人接触、交往,也会迈出一些社会交往之外的规则,这好像是作家的某种特权,其实不是这样。做一个好作家你完全可以很正常,你可以很娇嗔,可以有各种各样作为女人的毛病。周晓枫是个非常好的例子,像她这样正常,也能成为优秀的作家。而她的‘勇敢’其实比你在生活中去‘作’,要费劲、要艰难、要辛苦,因为你写的每一篇,都需要去打碎自己,像疯狗一样不停去追它。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比如你拿个饼干去逗它,它会一直盯着这个饼干,在它看这个饼干的时候,全世界是不存在的。作为作家,要有像狗一样的执着。另外,每个写作者在过程中都会有惶恐,你会发现你没有‘拐杖’。而周晓枫就是自己的‘拐杖’,她以自己所有的经验、经历和感知作为拐杖,这是大多数写作者不敢的。不敢有很多原因,很多时候我觉得作家的抉择来自于这里,很多勇敢也来自于这里。”

《巨鲸歌唱》的文本价值也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作家的选择和勇敢,看到了周晓枫如何“用散文的方式达到小说的质感和功能”,看到了她对形容词的迷恋以及对准确度的追求,也看到了散文的另一些可能性。三位嘉宾都写散文,但风格迥异,周晓枫笑言:“我感觉她俩都是使用凶器的,方希像是用斧子,整体有力量,但是前面的斧刃很薄,有足够的锐度;毛尖像使剑的,准确、俏皮而独特,杀人也是优雅的;我不会使用凶器,我使用盾牌,重,而且有缭绕的装饰性花纹,但我只是用于抵挡。”散文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可以容纳非常多的风格和表现样式。如方希在活动最后所言:“我觉得文学可能会让我们这个物种不一样,它会让你觉得星空跟你有关系,完全超越了生命的体验。不管是毛尖也好,还是周晓枫也好,她们的文学给我们的美好感受,都让我们觉得文学,生而为人,挺美好,比其他凶悍的动物,更有意义和价值。”

(稿源: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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