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男厕所、女同学 | 三个老男人的集体荷尔蒙分泌

初恋、男厕所、女同学 | 三个老男人的集体荷尔蒙分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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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胡洪侠、杨照、马家辉

导语

很偶然的,台北的杨照、香港的马家辉、大陆的胡洪侠相互认识了,很凑巧,他们都生于1963年。三个老男人于是开始谋划:既然三个人来自三地,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大为不同,如果选择一些共同的日常词汇,三个人各写一篇文章,一定很有意思。

初恋、男厕所和女同学正是其中的话题。初恋都是无疾而终的青春欲望;在充满“咸湿片”风光的男厕,有人抽烟,有人被打;突然想起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女同学,从漠不关心到巴结逢迎,甚至一不小心还成了校园时代伴侣……这是作家的命题作文、三个五十多岁老男人的小组讨论,那些暴力、伤害、离经叛道、爱慕虚荣……其实都与我们的岁月有关。

台湾香港大陆,1963年出生的都各有残缺,杨照老练,马生俏皮,洪侠质朴,三地的文化与经历,在三人的文字里,明显、有趣且赤裸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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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照

本名李明骏,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现为台湾《新新闻》周报总主笔。著有《吹萨克斯风的革命者》等小说,《流离观点》等评论集多部。

马家辉

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学士,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科学硕士,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社会学博士。现为香港《明报》世纪副刊创意策划。著有《女儿情》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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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硕士。现任深圳报业集团副总编辑,《晶报》总编辑。著有《微尘与暗香》等书话集多部,主编《1978~2008私人阅读史》等图书多部。

(提醒:文章较长,可收藏阅读)

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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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照

恶作剧与暴力的青春真情

我在那瞬间抓狂了,带领着一起踢足球的死党跑到市场后面,把偷看女生的家伙找出来,就在市场地下楼垃圾堆旁揍了他一顿。

学校的主要建筑围成一个“日"字形。我们班占住“日”字中间一横的右半,刚好控制角落的一楼楼梯口。开学后几个礼拜,我们班的恶名远播,楼上的女生纷纷避免使用那个楼梯。

只有二年六班的女生例外,她们不用绕路,每天从那个楼梯下来打扫烹饪教室。主要原因是她们班和我们班同一个数学老师,很多人一起补习,所以有不少浪漫情愫在流传着。她们会得到特别的绅士待遇,客客气气的笑容与招呼。不过这种绅士态度,跟恶作剧一样远离学校官方规定的秩序模式。

我没有参加补习,搞不清楚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六班的女生们我也都不认识,除了一个,小学时和我常常玩在一起的同班同学。她也分在六班,也每天走下来去打扫烹饪教室。我也是绅士地对她点点头,然后惊异地看着她换穿了白衣蓝裙的背影和才两年前的连身小学制服模样,有了这么大的差别。

有一个下午,走向校门的路上,负责锁门的同学告诉我们放学前打扫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天空打雷,六班的一个女生在烹饪教室走廊上突然晕倒。她们同学手忙脚乱要抬她去保健室时,我们班上一个家伙跑去混水摸鱼偷看了那女生的大腿和三角裤。

我觉得好像自己被雷打到一般。小学同班的那个女生怕打雷,没防备听到巨响会一时失去知觉,这我清楚记得的。六班晕倒的,一定是她。我在那瞬间抓狂了,带领着一起踢足球的死党跑到市场后面,把偷看女生的家伙找出来,就在市场地下楼垃圾堆旁揍了他一顿。揍人总是得讲明理由的。我告诉那家伙,他破坏了我们班和六班间不搞恶作剧,不欺负的不成文协议,“下次再有谁敢动六班的女生,我们都会让他好看!” 我这样撂下话来。

不过显然大家觉得揍那家伙的理由不只这样。第二天消息传开来,班上的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眼光看我。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用暴力建立起的另一种不在课本,不在校规里的权威。说老实话,我原来没有打算要走那么远,从恶作剧到暴力。说老实话,那天搂过那家伙后,我回家缩在房间的床角颤抖不止,我的世界恶意地在转,转得厉害了好像要脱线崩散开来,我害怕,不知道要如何理解自己的暴怒、暴力、以及对于那个女生的情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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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马家辉

我的六岁的小女孩

她的父亲来了,不寻常地踏进校门,牵着她的手,叮嘱她对旗袍老师鞠躬道谢,然后,继续牵着她的手,把背着小书包的她,带离幼儿园校门,带离我的视线范围,带离六岁的我的微小世界。我的“初恋”,至此告终。

如果我说是由六岁开始,会不会早熟得有点变态?

但当然六岁时的“初恋” 只有“初” 而不见得是“恋”,那是生平初次有意识地对异性产生懵懵懂懂,朦朦胧胧、暧暧昧昧的异样感觉,绝对谈不上什么相知相慕的互动依恋,若用当下流行语来说,那阵感觉只是,"怪怪的”,而由于是第一次“怪怪的”,便深深地铭刻心底,一直怪下去,永远怪下去。怪到如今,一想起,仍然怪。

很不幸成为我的第一个暗“恋”对象的女孩子姓马,我清楚记得,或因同姓。也记得头发是乌黑而长密,有时候束起两根小辫子,眼睛明亮纯真,如同每一位六岁的小女孩,有没有小酒窝?忘记了,只记得笑起来很甜很甜,她一笑,我便“怪怪的”,心软了,其他部分或因年纪太轻而也是软的,幸好。我的记忆库珍藏着三幅清清楚楚的甜蜜影像。

一幅是,幼儿园里有一片供孩子们跑跳玩耍的空地,放置了四五辆塑料玩具车,坐下去,用双脚代替轮子,脚动即车动,小朋友顿变车神。有一回,我本来百无聊赖,忽然,看见身穿绿色短裙校服的马小姐娇俏现身,心神登时大振,立即像卡通里的大力水手吃了罐头菠菜,全速闯到其中一辆车子旁边,跳上车,化身为《头文字D》的男主角,仿佛在鞋底装了引擎,风风火火地把车子从左“开” 到右,再从右“开” 到左,纯粹为了抢夺小美女的眼球。老实说,我没法确定她是否曾经瞄我半眼,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是如此自得其乐,像有镁光灯打在脸上身上,自觉威风极了,那一刻,亦是生平首次,我知道自己是个贪慕虚荣的坏货色。

另一幅难忘影像比较温柔和善。有一回,午餐过后,老师派发糖果,孩子们排排坐,伸出双手迎接,我刚好坐在马小姐旁边(真的只是刚好?抑或是我厚着脸皮刻意坐过去?),眼见放到她小手掌里的糖果似乎比我所收到的少了若干,我马上发挥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本色,把自己那份跟她交换,她接过,有点莫名其妙地侧着脸瞄我一眼,我心头涌起一股英雄豪情,自觉非常“伟大”,几乎希望其他同学喝彩鼓掌。

最后一幅影像则甚哀伤。还未等到六月毕业,她便转校了,真的,我真的记得,有一天下课后,孩子们如常乖乖坐着等候家长来接,她的父亲来了,不寻常地踏进校门,牵着她的手,叮嘱她对旗袍老师鞠躬道谢,然后,继续牵着她的手,把背着小书包的她,带离幼儿园校门,带离我的视线范围,带离六岁的我的微小世界。我的“初恋”,至此告终。

故事说完了。听上去有点似是编造,因为太像欧洲成长小说或电影里的老套情节。但在我脑海里,故事的存在确是千真万确,或因自己回味过这故事千百遍了,或因每次回味都替故事添加细节并予以确认,“打磨”得够多够久,自己便也深信不疑。当我相信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了。所以我并没有失去那女孩。我反而是“获得”了她,愈回味,她的形象便愈具体丰实,像文身图案一样被画在记忆的皮肤里。这是“初”不完的“初恋”,比后来的所有其他的,更属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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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胡洪侠

到底什么才是初恋

农村吃商品粮的姑娘本来就没几个,即使有,谁又瞧得上当老师的?农村户口的姑娘倒是看得上你,因为你吃商品粮啊。可是你和农村姑娘结婚,生的孩子还是农业户口。闹腾到最后,父母能指望你什么?你自己琢磨琢磨。

为了写“初恋”这个题目,我不得不请教朋友: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初恋?不就是初次和异性明确恋爱关系吗?首次暗恋别人而终究神不知鬼不觉,不能算吧。第一次写求爱信却遭当事人举报,结果搞得鸡飞狗跳,又怎么能算?

朋友说,这样的问题也要问?没听说过这么句话吗——“你是我的初恋,而我未必是你的初恋”。我不服气,坚持认为你平生第一次提出想和谁谁谁恋爱,而人家又答应了,那才算正儿八经的初恋,朋友笑了:“那你就先给我说说你所谓的初恋吧。”……好吧。

你知道,唉,你也未必知道, 那个时候, 也就是三十年前的初恋, 和现在孩子们的初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啊,尤其在我上学的那座小城。说是小城,其实不过是有两三万人的镇子,还赶不上现在深圳的梅林一村人口多。1981年7月初,近三百名师范学生要毕业,接下来是到各县文教局报到,听从组织分配。有一天我在收拾行李,一位是同学又是同乡的兄长找我去散步。“走,遛遛去。”他说,“以后咱都到农村去了,没有在城里油漆马路上遛弯的日子了。”

校门前的街上散步的人很多,偶尔也有几对男男女女。平日里他们的恋情都是小道消息,这会儿纷纷上了马路了。同乡兄长问道:“这两年你也没搞个对象?”

“还小吧,"我说,“参加工作再说吧。”

“参加工作再说?你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吧?”

我一愣,不知为什么他有此一问。他也不等我回答什么,径自往下说:“咱都是农村的,为什么要考学?不就是为了逃离农村,和城里人一样吃上商品粮?咱吃了商品粮,父母就有指望了。咱们马上要回农村当老师了,你可别信什么‘人民教师最光荣‘之类的话。农村吃商品粮的姑娘本来就没几个,即使有,谁又瞧得上当老师的?农村户口的姑娘倒是看得上你,因为你吃商品粮啊。可是你和农村姑娘结婚,生的孩子还是农业户口。闹腾到最后,父母能指望你什么?你自己琢磨琢磨。”

沉默了几百步之后,我说:“大哥,道理我都懂。回农村后,我会继续考学,我不相信靠个人奋斗我就闯不进大城市。到那时,什么都好说了。”

“幼稚啊!"同乡兄长长叹一声,不理我了。

“那又能怎么办?"我怯怯地问。

“赶紧在女同学中划拉一个呀!”他说。

“可是,”我嗓音提高八度,“再有七八天我们就离校了呀。”

“所以嘛,”他的声音似乎又比我高八度,“所以,要赶紧。要快!”

那一夜,我注定无眠。当晚一定得写出一封求爱信,可是写给谁呢?犹豫之际,一个名字率先蹦了出来。好吧,她家在城里,我也挺喜欢她的,就给她写信。我写道:按理说我们年龄还小,不应该考患个人的事,而应该把全部精力用在如何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上。我说,可是只要处理得好,理想与家庭是不矛盾的。我说,不知你是否同意和我交个朋友,如果同意,我们就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最后我没忘再补上一句,离校日期将近,急切盼望回音。

第二天,情书经人传递过去,当日无回音;第三天,回信到,她说暂不考虑个人问题,第四天,心里空落落的,虽无撕肝裂肺的痛苦,但自信心流失严重,第五天,她托一同学传话,说她答应和我明确恋爱关系;第六天傍晚,约好出去走走,二人沿小街走至城外,横向间隔距离约一米,并保持始终,其间互相通报家庭基本情况,交换照片一张,还相互鼓励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缋;第七天,我出发奔向农村,她和屡次给我们传信的女同学到汽车站遥遥相送。之后通信数封,她几番表示希望我能设法调回城里,因她父母不同意她嫁入农村。九月初回小城寻求调回城里之渠道与门路,毫无结果,二人相对无言。当月底,她来信说家里逼她中断与我之恋爱,她亦无奈,希望能将照片和来信寄还.……

“这哪是什么初恋故事啊。” 朋友听完后哈哈大笑。“情未必初。又没有恋。太枯燥太干巴了。不好玩不好玩。肯定不如杨照、马家辉写得好玩。”我无以辩解,只好连连说道:“惭愧,惭愧。可是这其中的许多事情,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男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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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照

烟味弥漫的那间厕所

糟糕,这一吸就同时吸进了厕所的味道。

杨照

一句话一句话一句话

旧相本里有一张照片,我穿着高中的制服,坐在家中房里的书桌前,脸上满是笑意,嘴巴鼓鼓的,一口烟正准备要吹出来。

通常是三更半夜,想必爸妈都睡了,将窗户打得大开,椅子挪到最靠近窗边的地方,点起烟来,记得每一口烟都要转头朝窗外吹,免得在房里残留太浓味道。

还有,点烟前,要把棉被,毛衣收进衣橱里,那都是很会吸味道,留味道的东西。衣橱往往已经挤满了许多未整理的物品,得费点周章才有办法收纳体积庞大的棉被。而且熄了烟将烟头丢出窗外后,不管天气多冷,都还得开了电扇,绕着房间四周吹了五分钟,才能躺下睡觉。

那么多手续,费事得很,但值得。夹着烟,在桌上摊开白底绿格的稿纸,写诗,写小说,仿佛自己就离开了十七岁的时光,进入了另一个无法以年龄计算的生命阶段,在那里享受一种脱离大人管辖管束的快乐。我清楚记得,有一篇小说少作,叫《春雨三月》的,就是在一个飘雨的春天夜晩,连着抽了十几根烟熬夜写成的。天蒙蒙亮要睡时,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猛力地鼓动,血管中闹着尼古丁革命。

不过这种乐趣,很快就被爸爸破坏了。有一天放学,只有爸爸在家,坐在沙发上看报,抬头对我招招手,轻描淡写地用闽南语说了一句:“小心点,棉被别烧掉了。" 然后就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愣了一会儿,等不到爸爸另外一句话。这就是爸爸,管教小孩都不愿多说什么。但也就够了。原来爸爸早知道我偷抽烟的事,原来只要不把棉被烧了,根本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去隐蔽抽烟的事。然而突然之间,省掉那些复杂手续之后,抽烟变得一点趣味都没有了。熄了一根烟,久久忘了点起下一根,而竟然在稿纸上沙沙写着的笔也并没有停下来。

后来就只在学校抽烟,因为学校有没那么宽大豁达的场所。抽烟最佳的地方,是校刊社办公室。关了门,几个编辑就点起烟来,高谈阔论,谈学校的传统,谈文学,谈未来,好像有了烟这些话题就不再那么空洞,像模像样煞有介事起来了。

不过很快地,高二过完了,新的一届校刊编辑升上来,我们不能继续待在校刊社了。

暑假到学校上辅导课,下课时,死党们出现在教室门口,问:“去哈一管吧!”被这样一叫,喉头还真的有了反应,但问题是:去哪里?校刊社的钥匙已经移交给学弟了,,暑假他们是不会来开门的。死党们的回答:“厕所啊!”而且是图书馆的厕所。原来一来那里是全校离教官最远的厕所,窗口就可以盯住教官的来路,看到教官人影还来得及作鸟兽散;二来图书馆旁边就是侨生宿舍,鸟兽散后可以逃进侨生宿舍去,而且教官向来对侨生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那就去吧!一进图书馆厕所,就发现里面早已烟味弥漫。三个人挤进一间厕所,留一个在外面探头看窗外把风,我们把口袋里的烟拿出来,点上了,深深吸了一口。

糟糕,这一吸就同时吸进了厕所的味道。一种说不出来,沉积脏秽的气味,不只臭,或者该说,当然臭,但臭还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更可怕的臭带来的联想,一堆人上厕所模样的形象,在我脑中徘徊着,视觉与嗅觉的双重折磨。

我试图讲讲话来赶开脑中那些讨人厌的形影,然而开了口却不晓得该说什么,难道还能谈人生、谈诗或谈高蹈的电影梦吗?当三个人围着一口蹲式马桶站着时?更糟的事,一开口,我就无法阻止感觉那臭气具体地从我嘴巴里灌进去的想象,我变成了一个里外都被厕所臭味包夹的,极其不堪的人。

我匆匆离开了,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种洁癖,同时连在学校里抽烟的乐趣也彻底消失不存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抽烟,因为不愿再由香烟联想起图书馆的那间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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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马家辉

他们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

我抬头看看他们,他们低头瞄我一眼,两股浓烈的体味冲过来把我闷困着,闷得我即使闭起眼睛亦深深明白,这是非洲,这是不一样的族群,这是陌生的异乡。

谁决定的题目啊,竟然要谈男厕?

我猜一定不是杨照,他好像有轻微洁癖,性喜干净,不会招惹这类主题。最有可能是胡洪侠。因为前几个星期我在写“大陆”一题时谈及北京厕所,他回了电邮,表示其河北故乡的厕所百态远比京城来得震撼,或许他有了灵感,特提此议。

然而,当我于下笔以前查看昔日电邮,赫然发现“男厕”二字竞然是我在两个月前率先提出,我是始作俑者,而我竞又忘记,难道真是中年失忆?抑或是,曾经在男厕所内遭遇过一些什么可怖事情,令我产生了“压抑性遗忘”?

于是,我坐下,点起烟,托着腮,仔细回忆,回想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某些男厕景象,那些潮湿的、暗黑的、充满刺鼻恶臭的便溺空间,努力发掘被紧紧压在记忆废墟最底部的碎片和砖块, 情绪跟随搜索的脚印轨迹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从四十八岁开始追溯,年初,在东非肯尼亚首都奈洛比的一间餐厅,站在男厕尿池前,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高大的黑人,我抬头看看他们,他们低头瞄我一眼,两股浓烈的体味冲过来把我闷困着,闷得我即使闭起眼睛亦深深明白,这是非洲,这是不一样的族群,这是陌生的异乡。

但这绝对不是令我压抑遗忘的理由。再来呢,会不会,是三十四岁那年,在意大利拿波里火车站附近的一间男厕,我在尿尿时,有个体形庞硕的女人走进来,白人,卷曲的金发,但一看即知并非真发,鲜绿色迷你裙,红色bra-top 小背心,黑丝袜,黑高跟鞋,我侧脸瞧瞧她,她对我眨一下眼睛,嘴角牵扯出一丝暧昧的笑容,然后,大大方方地凑近我旁边的尿池,伸手拉下丝袜裤头,把身子站直,开始滴滴答答地解放体内水分。我大吃一惊,这便是传说中的人妖,许多年前我在曼谷见过碰过,但那只是亚洲型号,个子比我还矮小,眼前这个却是欧洲血裔,体格魁梧,一只巨大的手掌足以把我按压到墙上,令我心底暗暗涌起一股恐惧的刺激感。

那么,到底什么是我最难以忘记却又不愿记起的男厕回忆呢?把时间轨道再往前推,二十五岁,二十岁,嗯,差不多了,很接近了,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十五岁,终于推到十四岁那年,突然有两张狰狞的脸容在我脑海晃动摇摆,像峇里岛庙会巡游队伍里的两副摩罗面具,但又明明是真实的人脸,有牙齿,有须碴,甚至有鼻毛有体味,更有唾沫有口气,我想躲开,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不敢抑或没法,总之只能停在原地。

是了,十四岁那年确实有这样一幕情景,在中学三年级,在课堂与课堂之间的小休时间,我走进男生厕所,班上两个身材高壮的留班生跟进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拳打脚踢地把我欺凌一番。我记得他们朝我脸上吐口水,又用一支雨伞敲打我的头,我哭了,无助地逆来顺受。我记得其中一人的诨号是“高佬”,另一人叫做“黑鬼雄”,都是那种每个班级都要读两年才升得了班的流氓学生,所以已经十七八岁了,而我又刚好是那种到了十五六岁才发育长高的孩子,理所当然成为他们的最佳暴力相向对象。

所有欺凌都会结束,所有孩子都会长大,他们后来都没毕业便离开了学校,我却半辈子留在校园,从学生到人师,从中学到大学,几乎每天都在学校出入。那是非常痛苦的欺凌经验,日后在成长历程里的多少愤怒,几许自卑,或许皆跟它有着若干关系,曾有一间男厕所,我是多么憎厌它,憎厌到我极想极想忘记它,然而我心知肚明,它仍在那里,在校园暗角,忘不掉,它的臭气,仍然紧随于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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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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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照

宿命无缘的女同学

有女生趁着酒意半认真半玩笑地问:“我们有那么可怕,那么讨人厌吗?你们一定要躲我们躲得远远的?"

大学四年级寒假,男生都参加了预官考试,女生很多都在苦读准备即将来临的研究所考试,突然之间,人生下一阶段的变化摊在眼前,即将毕业离别的气氛笼罩了大家。

下学期开始不久,就开始筹划谢师宴。当时学校各系惯例的做法,是去大饭店定位吃自助餐。

我们班上几个勇敢又有个性的同学,决定换不同方式来办谢师宴。不去大饭店,借用学校福利社楼上的空间,然后自己去张罗吃的、喝的东西。女生负贵买来一大桌子的熟菜,自己摆得漂漂亮亮的;男生则负责去搬运一两百支“台湾啤酒”,找来几个大水桶,桶中装冰块冰啤酒。当然,这种连冷气都没有的场地,大家穿T恤短裤来最适合。

简陋,带点草莽气息的谢师宴,却有空前多位系上老师捧场参加。而且席上大家无拘无束,就连女生也慷慨地灌下几杯啤酒。晚宴到十点钟,人家福利社要打烊了还舍不得散,好几位老师老泪纵横,对我们说出课堂上绝不会说,清醒时也说不出来的话,其中一位老师步履蹒跚,走下楼梯坚持要往和宿舍完全相反的方向,怎么劝怎么拉他都不信家在另外一边。

谢师宴之后,十几个同学换到民生东路继续聊天,聊到快天亮。大家半醉半醒,又哭又笑,用夸张的方式说了心底的话。我听到最多的,是女生抱怨:一两年来根本不太碰得到我。很多日子我都没在学校,准确地说,我都混在别的学校一一远在新庄的辅仁大学,那是我女朋友念的学校。就算到了我自己的学校台湾大学,我也通常都窝在图书馆看自己的书,很少在课堂上出现,难怪她们碰不到我。

混在辅大,是我的特殊习惯,但不去上课,课堂上不见人影,那可是系上男生的共同毛病。于是也有女生趁着酒意半认真半玩笑地问:“我们有那么可怕,那么讨人厌吗?你们一定要躲我们躲得远远的?"

我抓抓头,不知该如何反应,心底其实是珍惜这些同学的,记得大一刚入学时大家还快快乐乐很是玩混了一阵子,但另一方面,在心底的深处觉得和她们有距离,无法自自在在地和她们沟通,却也是事实。

再过几天,系里的学弟妹们办了一场“送旧会”,在一家茶艺馆里。有了谢师宴的共醉经验,我们班毕业分手前变得格外亲近热络,连我这样的游离分子都被拉去一起参加“送旧会”了。我和一位教思想史的老师分在同桌,正起劲地讨论着如何看待钱穆先生对西洋历史文化的意见时,突然间听到负责主持的学弟叫了我的名字,点名要我给学弟妹留几句“临别赠言”。

我全无准备,接过麦克风时还是脑中一片空白。开口说话,不知为什么,眼前闪过那位问“我们有那么可怕、那么讨人厌吗”的女同学的面容,突然我知道要说什么了,清清楚楚透彻明晰。

我首先向班上的女生表示谢意与歉意,四年来没有好好跟她们相处,还得到她们宽大包容。接着我试着解释,我们班男生女生处得不好,其实是有宿命原因,不受我们个人意志控制的部分。

念历史,在大学选择文科,在女生的成长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在那个时代,社会预期成绩好的女同学就是优先选择文科。所以通常都是相对比较乖、比较顺从的女生会进人文学院。但男生却大大不同。念文科的男生,是别人眼中的怪物,要么智力发展有问题应付不丁数学物理,要么心理有毛病喜欢软趴趴的文科知识。被同学歧视,被学校忽略, 被家庭反对。因而会坚持克服这层层困难考进文学院的男生, 必定有着强烈的叛逆个性,以及一意孤行的决心。

这样的男生,和那样的女生,先天上就有太大的差距了, 要如何亲近互动? 当情人作情侣或许还可以,当朋友就困难重重了!

我最后结语恳切替系里的男生拜托:请女同学们体谅他们都是和社会搏斗过,浑身是伤的人,就多包容他们一点吧!

即席讲完了,下台时我看到班上女同学纷纷对我露出了恍然大悟,安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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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马家辉

粽子,以及温柔,还有暴烈

我真的忘了自己当时如何回答而令她停止流泪,但清楚记得,后来背着女朋友跟她拍了大约三个月拖,我吃掉的,不止是她的粽子,好久好久以后,仍然清楚记得她舌底的温度与温柔。

端午节将至, 近几年在香港出现了一种叫做“猪头粽” 的东西,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东东,曾经买回家煮热试吃,粽内肥肉甘香松软,好是好,甜是甜,但恐怕不利健康,胆小的我,吃到一半便放弃,即如许多世事,试过便算,没必要试到底。

还记得那回吃着“猪头粽”,舌底忽然涌起一阵记忆,想起在台湾的一些粽子旧事,舌底的记忆往往比头脑的记忆更真实,也更来得突然,叫你毫无防备的能力。

那是大学一年级的青绿岁月,刚从香港到台湾读书,上世纪的80年代,年轻男女尚算纯品,住在宿舍的大学生惯于互相照顾,尤其对像我这类漂洋过海的“侨生”,更喜嘘寒问暖,经常付出国语文艺片式的泛滥爱心。

这样说,有点没良心,但又确是事实,因为许多同学于周末返家度假,星期一回来校园,总会带上一堆自家泡制的茶叶蛋,卤肉饭之类杂食让我们分享,好是好,甜是甜,只可惜少年的我根本对吃食之事全不在意,每天早午晚只求胡乱塞饱肚皮,务把所有时间精力放在读书写作和谈恋爱之上,面对满桌食物,不觉欢喜,反而视之为打扰。

所以,你可以想象,过完端午假期,当同学们纷纷塞来他们的妈妈姐姐姑姑姨姨所包裹的台湾粽子时,我的心情是如何不堪。我必须礼貌而坚决地遂一告诉他们,谢谢你,心领了,我真的对粽子毫无兴趣,而且你送他送她也送,我不可能吃得下这么多。

当我说毕,同学们的反应通常亦是坚决而礼貌,非要我收下粽子不可,可能他们以为我只是客气,天下没有不爱吃粽的人,人间也没有拒绝粽子的理由。就这样,我只好勉强收礼,然后暗中将之分送给其他“人缘”稍差而无粽可收的侨生,年轻的我总觉由此欠下了许多人情,心头沉甸甸的,颇不自在。

咳,要说回这一天我在吃“猪头棕”时所记起的事情了:有一天,正当我努力拒绝一位女同学送的棕子,她怔证地望住我,瞪起一双林风娇式的大眼睛,起初是惊讶,接着是哀伤,最后是掉下两行滚滚热泪。

“你不喜欢跟我交朋友了?" 她边哭边问。

原来棕子之于她竟是寄情之物,她送的其实不止是粽。

我真的忘了自己当时如何回答而令她停止流泪,但清楚记得,后来背着女朋友跟她拍了大约三个月拖,我吃掉的,不止是她的粽子,好久好久以后,仍然清楚记得她舌底的温度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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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胡洪侠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那谁,你那谁谁谁来不来?

我们都笑了。我们知道“谁谁谁”是谁。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回家过年之余,突然想召集同班同学聚聚。毕业二十多年了,许多同学还是挺想念的。深夜难眠的时候,我曾试着按教室座位一一回忆出每个人的姓名,可是每次都想不齐全,总有几个位置是模模糊糊的空白。女同学的名字倒是很容易想起来, 是因为只有六个的缘故, 还是她们个个特色明显?

聚会那天,我和几个在衡水的同学早早到饭店迎候。每来一位,都是一片喧哗,“老了","变了”,“胖了”,“头发白了”,惊呼声不绝于耳。班长还是班长的派头,一进门就发号施令:“怎么都是你们这些傻小子啊, 女同学通知了没有?赶快催!”

“估计她们不敢来。”一个“傻小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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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敢来的?"班长一本正经地说。“不就是变老了吗?该黑的还是黑。该白的还是白。发胖也正常。还怕老同学嫌弃?一会见了面都要说人家年轻啊还这么漂亮啊之类的。现在兴这个。那谁?你那谁谁谁来不来?”

我们都笑了。我们知道“谁谁谁”是谁。

说起“谁谁谁”,我先想起的,是她进教室的样子:个子高,走路快,两眼直盯自己的位子,唰咧几步,就“冲刺”成功。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晃来晃去的短发,她已端坐在课桌前。听说,她和“那谁”在学校时已互相倾慕,但恋情极秘,外人全不知晓。毕业后要订终身,无奈女方家长坚决不允,一度连面都见不成。苦恋几年,泪流了不少,终于各奔东西。

听见大家都笑,“那谁”绷脸沉吟道:“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然后转移话题对班长说:“你那当官的老乡也没来啊。”

“你说她!”班长摇摇头,“爱来不来吧。人家不是当了妇联主任了吗?现在当什么官了?你们谁知道?当官的都忙。”

喧哗声又起,碰杯声叮当。酒过三巡,在场的人把相互的事聊得差不多了,话题又转向女同学。班长的脸已经酡然,但依然海量。说话如训话,脏话是标点。“说起来啊,”他说,“还是小苏的选择对。”小苏貌不如人,但心地善良,低调务实。毕业后听说她和学校食堂的一位大师傅结婚时,我们都愕然,觉得她太自暴自弃了。“结果怎么样?人家现在好得很,家里开个小饭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你们这些人啊,"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指着我说:“你过来过来。"

我们俩端着酒走到一边。他说:“你好心召集老同学聚会,几个女同学一个也不来,这不怨你。可是,这其中有一个,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她不来,是因为通知不到。她跟谁都不联系,听说去了北京了。我知道你最想见的是她....."

我盯着满满的一大杯衡水老白干看了一会儿,然后一饮而尽。

【内容选自】

初恋、男厕所、女同学 | 三个老男人的集体荷尔蒙分泌

《对照记@1963》

杨照、马家辉、胡洪侠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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