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之子谈父亲：真实的塞林格离你们非常遥远
1950年7月，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这本书的出版，影响了几代美国人乃至全球读者，也让J.D.塞林格的名字永远地留在了世界文坛上。王小波、苏童、苗炜将其作为人生导师，他的作品在全球热销6000万册，无数中学、大学将其作为必读书目。
时值塞林格诞辰100周年，《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作品集中文版首次整体面世，当中涵盖了塞林格基金会授权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四部作品，这也是塞林格作品简体中译本第一次在塞林格基金会的指导下结集出版。
《塞林格全集》[美]J. D. 塞林格著
孙仲旭、丁骏译
译林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日前，作为塞林格百年诞辰纪念活动的一部分，译林出版社邀请了塞林格之子同时也是塞林格基金会负责人的马特·塞林格先生访华，在北京、上海、苏州、南京、成都五座城市，马特·塞林格与中国作家和中国读者畅谈父亲，塞林格的忠实读者也在现场分享塞林格作品对自己的影响。
“我父亲不愿意为自己辩解，他更愿意用作品来为自己辩解”
问：你第一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什么感受？
马特·塞林格：我第一次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是12岁，对于我来说，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我的父亲，而不是某个著名作家。我们很少聊他的写作方面的问题，聊的就是很简单的父子话题，比如说周末的足球赛，晚上吃什么等。其实有时，当你成名了之后，事情就会变得很奇怪，很变态。人们会随意歪曲事实，胡乱解读。而我父亲不愿意为自己辩解，他更愿意用作品来为自己辩解。因此，长期以来，这些误解不断发酵，越来越夸张。看到这些误解，我有时会觉得很可笑，有时又会觉得很生气。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其中的幽默。里面关于妓女的描写让我非常紧张，因为那时我才12岁。那个秋天的英语课就是要学习这本书，我那时在想，我才12岁，我要怎么说这个呢？但比较幸运的是，十年来每年都要讲这本书的英语老师，选择在那一年跳过这本书。我刚开始以为这可能是因为我，但十年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害怕我指出他们分析得不对。
对于我来说，霍尔顿是一个善良、敏感、充满爱心的人，但是这一切都隐藏在他的愤怒之下，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不符合他的理想。所以我马上就发现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阅读这本书有不同的感受，也得到了不同的启发，我认为这就是这本书的生命力所在，也是为什么它可以在全世界售出7000万册。它所关注的东西是具有普遍性的，在人生很多不同的阶段，人们都会感到迷失，感到沮丧，这不仅仅是青春期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非常喜欢儒家和道家思想”
问：在你看来，塞林格写的《逮香蕉鱼的好日子》和宗教之间有哪些关系？
马特·塞林格：我对《香蕉鱼》是有很多想法，对我来说我把这篇小说当做消费主义的寓言。我父亲对消费主义是非常不相信的。我父亲对世界各地的宗教都有很深的研究，其中他非常喜欢儒家和道家思想。我父亲真的非常注重人的内心世界，他希望每个人都向内去寻找自己真正的自我。如果说到我父亲的作品和某种宗教的关系有点难以描述，因为我父亲对宗教都研究得非常深，当我说“研究”时，他真的研究得非常深，读了他能读到的所有资料，不是冒犯，但我觉得他比在座的教授和世界上很多人对宗教的研究都更加透彻。
你从《香蕉鱼》中感受到了哪种宗教的痕迹或者宗教的声音，这我不知道。因为这篇小说中，真的充满了各种宗教的回响。但我不是我父亲的代言人，所以我也不能说清楚，他希望你从书中得到什么样的感受。我只能说，你阅读他作品的方式，正是他希望所有读者都这么阅读。
“一直纠缠在对世界充满乐观主义一点还是悲观主义一点的精神”
问：我能问一个比较俗的问题吗？在我看来，西摩是兄弟里面境界最高的，也是最有神境的一个人。但是他为什么最后选择自杀？
马特·塞林格：这绝对不是什么俗气的问题，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问题。说实话，在我父亲晚年的时候，他曾经跟我透露出，他对把西摩写成自杀的结局是有一点遗憾的。他觉得他当时这么写，有点像是一个年轻作家的一种炫技。不过我想说，在其他比较精神性的文学作品里面，都有这样的人，一个人如果他与现实世界的干扰、纠缠太深的话，在塞林格作品中，可能巴蒂，就是西摩的弟弟，他是这样的角色，他想把西摩感受到精神上的东西，他想把那些内容，分享给格拉斯家族的其他人，他是把一脚踏入世俗世界的人，因为他想通过他的精神世界帮助更多的人。在《九故事》的最后一个故事里，泰迪这样一个小男孩儿，他基本上走的是跟西摩一样的路。
我父亲其实收到过很多读者的信，有些读者在信中表达过非常难忘、绝望的情绪，他们把《弗兰妮与祖伊》当成他们人生指南的书。这些信是我父亲最难回复的，在信中表达自杀倾向的人，但我父亲非常关心他们，花数十小时，在信中说服他们不要自杀，努力给他们展示人生中会有多少令人兴奋的事情。我父亲像很多人一样，一直纠缠在对世界充满乐观主义一点还是悲观主义一点的精神。他在智力上和思想上属于悲观主义的人，但他心胸如此宽广，以至于他整个人的底色还是乐观主义。
问：您父亲在创作时，有没有对那个角色有偏好？或者说更希望塑造哪个角色？
马特·塞林格：我父亲没有对某一个角色有特别的偏爱或有最喜欢的某个角色，或者就算他有，他也没有跟我透露过。我阅读他的作品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书中的每一个角色身上，都有我父亲的某一个部分。他们都是我父亲真实人格的碎片。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他书中每一个人物，都会有他身上的某一个特质，哪怕是他特质的对立面或他想象出的某种特质。所以说一个作家跟他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有关联的。
“他的某些信仰，让他拒绝我们现在所谓的现实”
问：“自我”在您父亲的作品中是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的？
马特·塞林格：说到关于自我这个问题，你对自我的看法跟我对自我看法都同样重要，我也不适合说什么，我不是我父亲的代言人。
我的确比较清楚我父亲在精神或宗教上的信仰。我知道，正是因为他的某些信仰，让他拒绝我们现在所谓的现实，拒绝所谓的某个真实的自我，拒绝现在的这种肉体的存在。他对世界上各种宗教包括伊斯兰教、犹太教、天主教、道家，所有宗教中比较神秘的部分都很有研究，他的宗教倾向非常有东方特质。包括他特别喜欢印度教中有一种思想，就是“无作为”的思想。
所有这些宗教中的共同点就是，认为这个世界并不比一场梦境更真实。而唯一一种挣脱虚幻现实的方法是通过冥想，在冥想中不断问自己，什么是自我？什么是真实？到底我是谁？我父亲每天在进行关于自我、我是谁的冥想，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实践者。我可能说得有点远，也许我父亲所谓的真实的自我只是不戴面具的自我，因为我们在面对不喜欢的人的时候，会戴上面具，面对自己教授、老师、母亲、男友、女友可能也会戴上面具。所以我父亲以为真实的自我只是拿下面具的自我。
“他绝对不是那种相信权威的人”
问：你父亲在家庭中是什么角色？
马特·塞林格：你要问我父亲在家庭中是什么角色，我只能说他是我的父亲，而且我很爱他。他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对人充满同情心，他的心胸非常广阔。
当然，你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你会知道，我父亲是对世界有批判性的人。像霍尔顿一样，他对世界充满意见，希望世界变成更好的世界，是希望所有人成为更好的人。他绝对不是那种相信权威的人，或者他自己也不是权威，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他认为每个人应该自己寻找问题的答案，所以当他给我建议时会比较委婉或比较克制。他有时候通过他自己的经历，会说隐隐约约有一些相关性的故事，他是非常不愿意直接跟人说，“你应该怎样做，你不应该怎样做”。
虽然他不愿意直接给出什么建议，但是我们可以随时随地问他任何问题，不管是多严肃、多深刻的问题，他也会全心的把他知道的所有内容告诉我，有时我问他一个问题，他有时花半小时回答我，我听时会偶尔觉得“好了，够了”。
他总是很直接地承认，他不是什么完美丈夫，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至于我的姐姐，她在我们家庭中长大的经历，可能跟我不太一样。她把她的经历写出来，她的那部分看法我自己是不赞同的，但是我也相信她也有权对我们家、对我父亲有任何的看法。可能她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从我父亲、母亲身上得到需要的东西，她对此是有所不满、有所憎恶的。
我可能比较幸运，我从我父母两个人身上都得到了我需要的东西。当然我相信，我姐姐至今也是爱我父亲的，可能没那么爱我母亲。但是我相信，对于我姐姐写在书中的内容，她现在有些后悔这么写，但是她有权对我父亲有任何想法。我觉得他就是我可能得到的最好的父亲的样子。
“你读到的塞林格离真实的塞林格很远”
问：成为塞林格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体验？
马特·塞林格：能成为我父亲的儿子，对我来说是一种容幸，这跟他是不是名人毫无关系。我完全不在乎我父亲是不是一个名人，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很关心他人、很聪明、思想很深刻、很热爱学习，也很热爱分享他思想的人。
如果你问我习不习惯在公众面前谈我是塞林格的儿子，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很少在公众面前谈论塞林格。因为今年是我父亲诞辰100周年，我开始在公众面前谈起他，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实际上我觉得在公众面前谈论他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自己从来不在公众面前说什么，真正了解他的人，包含我在内，可能只有三四个人，我们也不在公众面前说关于他的事情。就像我之前跟大家说过的一样，我的所有朋友都在书里，而外部的媒体、读者、从维基百科或传记里读到的他，离真实的塞林格非常遥远，这样的文字充满不真实的东西，充满谎言。而我不去说点什么，我不去给大家展示离真实塞林格更近的塞林格，那是很遗憾的。
文/张知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