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米沃什是进入我的诗歌创作的源头式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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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米沃什是进入我的诗歌创作的源头式的诗人

我谈一下我对米沃什的阅读感受,我已经阅读了差不多三十几年,米沃什已经成为中国诗人、成为我本人诗歌意识、诗歌立场、诗歌定义的一部分。这一点和很多诗人都不太一样,中国翻译了很多很多杰出的诗人,但大部分对我来讲都只是一种风格的辨认而已,或者最多是一种借鉴,他没有可能进入我的诗歌意识深处,成为一种带有支撑性质、源头性质的诗歌理念、诗歌精神、诗歌立场的一部分。米沃什这样的诗人,是少数能够进入到中国当代诗人,尤其是我本人的诗歌创作的源头式的诗人。不是说我的写作受到他的写作在风格上、语言上、创作方法上很多的借鉴或者影响。不是这样的。他是更重要的,一种带有原诗性质的,起源性质的这样一种影响,这种影响是一种精神性的,是带有某种召唤或者是“待召”性质,这就厉害了,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没有这个存在诗歌就是死的,所以带有一种活水的、脉搏跳动的性质,这是非常厉害的。

欧阳江河:米沃什是进入我的诗歌创作的源头式的诗人

▲ 欧阳江河在活动现场

我想这可能跟米沃什受过古典欧洲的熏陶训练有关。或者说这种东西不是熏陶训练,而是他的原质、他的生命,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思想家、哲学家,一个博物学者、一个教授,一个多重的、混合的米沃什。很多诗人没有这个东西,他们写诗是因为读了诗,因为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有才能、有天赋,他们要写作,但是如果你后面没有刚才我说的这种“老欧洲”,比如你是欧洲诗人,你后面没有古典欧洲、老欧洲的这些气质的话,你写不远,写不深,写不高,写不住。比如你写阳光的时候,你写不出阳光中的黑暗气质,你写生命的时候写不出来死亡的气息,你写人性的时候,这个人性后面的那种动物的、植物的、万物有灵的东西写不出来,你走不远。

一个大诗人,像米沃什这样的大诗人,为什么他特别迷人?在于他身上有这些东西。一些是来自威尔诺那个小地方的东西,但是它跟欧洲精神里面最重要的原处,整个欧洲大陆是相通的,广阔无边,像宇宙一样在那旋转。但是他又把这一切和他的地方性、和他的波兰语的地方性综合起来。波兰语好像从欧洲被隔离出来了,它不是法语、不是德语、不是英语、不是意大利语,它是一个小地方的语言。比如我们说卡夫卡使用德语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迷人?因为他身上有捷克这样一种地方性。米沃什精通各种语言,他在巴黎待过,他精通法语,他在美国待了很多年,也可以用英语教学、写文章,甚至可以写诗。所以有这么多大语种跟他的对话形成了广阔性,但是他坚持写诗的时候使用波兰语这种小语言,这种有点含混的语言。我不懂波兰语,但是我知道波兰语有一种含混气,没有英语的那种精确性,就像中文一样,尤其是古汉语,也有一种含混性,没有英语的、法语的那种限定式的科学一样精确的东西,但是恰好是这个含混性给了诗歌一些空间,给了这种语言一些原创的可能性。这些东西被特别迷人地构成了米沃什诗歌的原生态的东西、原发性的东西。我是天生喜欢复杂诗的诗人,喜欢词与物的对应里面要有一种叫真的,要有一种原生质的、原文的东西,我是这样的诗人。

米沃什身上的这些东西特别打动我,我一眼就看到这是自己人。不是写几首好诗流行得非常广或者发行量很高,也容易得奖。不是那样的,米沃什是一个很可能被浪费掉的人,很可能被忽略掉的人,他如果不是碰到罗伯特·哈斯这样的人翻译他的作品,如果没有这样的机缘,他也可能被牺牲掉、忽略掉。我有时候想米沃什如果是中国诗人,他惨了,完全有可能被浪费掉。我跟米沃什有好多交集,罗伯特·哈斯也是我的朋友,罗伯特·哈斯今年刚刚得了史蒂文斯奖,美国重要的文学奖他都得过,跟米沃什是同事,就隔着三条街,两个人都是伯克利的教授。米沃什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一旦进入到像英语这样的大语种以后,尽管是在美国,但他身上的欧洲特质一下子被人认出来了。不光是我们说的政治意义上的见证,因为米沃什对抽象政治一点兴趣没有,他喜欢的是惊艳的、现实的、世俗意义上的政治。这些东西一旦在他的诗歌里面,进入到中文这样的大语种,像英文、法文这样的大语种以后,一定会闪烁出他的光芒,带着他的波兰的特质,就像卡夫卡带着他的捷克语的特质进入到德语是一样的。这种东西迅速变成人类财富,人类共同的知识的、思想的、诗歌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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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还有一点比较有意思的是,他一方面流放,另一方面心系故乡。他身上有老欧洲、新欧洲,后来他在美国住,又把美洲北美的东西包括进去。好多不同的东西在米沃什身上汇集以后,形成的那个区隔、汇集、转化特别迷人,越来越迷人,晚期的米沃什非常迷人,因为他又回到最古老的欧洲那个源头古希腊的东西、拉丁的东西,甚至有一些古中国、古印度的东西,他把它们汇集在一起,然后把自我的主体性放进去。这个主体性经过了这么多现实经验的区隔以及融合之后,变得格外迷人,因为靠近死亡,所以他把这个自我放进去的时候,其实是有点抽象的自我。这些东西和他早期的时候一路走过来写的诗,到后来去巴黎时期、再到美国,再到他的晚年,这几个会合以后,他的现实政治、现实经验、时间的馈赠、时间的变迁,带出了那种分割。他的诗歌时期感特别明显,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间的差异性非常有意思。米沃什作为大学者、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学者、良心论者,一个特别注重伦理的优雅的老派欧洲人,他经历了新欧洲的变化分裂,冷战时期的欧洲和世界,以及全球化时代的乱世和盛世并重的时期,在他身上投下的废墟的东西、建设的东西、希望和绝望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以后特别迷人。这样一个人物,在二十世纪的诗歌史上找不到第二个人。

我真正最崇敬的是三位东欧诗人,一个是米沃什,然后赫鲁伯,以及赫伯特,这三人是太伟大的诗人,可能只有一个诗人可以和他们差不多并列或者比他们略好、略差一点,就是庞德。他们是我最崇敬的二十世纪的诗人。这几个诗人构成了人类的精神史,他们见证了这一百年来人类文明的发展、繁荣以及文明的灾难。他们经历这么多磨难之后留下的那种特别迷人的东西,他们用诗歌加以审视、加以掂量、加以写作,真的给了我们人类一份巨大的财富,是一份来自上帝的礼物。让我们感觉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经历了这样的转折,这些诗人把它们这样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生命被他们塑造过,我们的经历、我们的时间被他们塑造过。有人认为米沃什很重要的诗歌主题就是时间和拯救,这个没错,但是简化了,他有更厉害的东西。至于这些东西是什么,一直很难说明,像厄普代克这个小说家,他曾经说米沃什这样的诗人作为一个巨人,在我们英语里面被翻译以后,改变了我们英语的思想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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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有点不知道。这个有点不知道和读不懂他,不能很清晰地说明他,让我们感到很惶惑,也让我们感到很幸福。诗人和文学家有两种,一种是让复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简单起来,这是巨大的天才。但是还有一种比这个巨大的天才还要厉害的东西,就是本来已经很清楚的东西,一下子在他们更清楚的审视和表述之下,变得不那么确定,这个东西很厉害,米沃什和庞德都是这样的诗人。连厄普代克都被吓一跳,他让我们原来觉得很清楚的东西,一下子使人变得有点惶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布罗茨基被问到米沃什诗歌主题的时候,他说他的主题非常难以确认,太大了,他的主题太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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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的主题里面有一种他想抓住的经验和存在,人的存在,他自己的存在,语言的存在,但是又抓不住,而这个抓不住来源于他的经验被时间分割成不同的区块链,思想的区块链。他的经验被分割成不同的形态,这些不同的形态有犹太文化的东西,有他住的那个家乡的东西,有他当外交官被派到美国去、五年以后又派到巴黎生活的东西。他突然有一天辞去外交官,这就是他很重要的经验形态。他辞去外交官的主要原因是听到一声召唤,这个召唤是因为他在1949年,也就是他当外交官一年多以前,一个清晨在祖国波兰,看到一车的穿着两层衣服的人,军警押着几个犯人,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这个意象一年多以后在他脑海里响起,给他形成一个召唤,这个召唤让他受不了。

年轻时候,米沃什跟他的亲戚、也是驻法国大使奥斯卡,曾经有过一次去看梵高。梵高当时已经名满天下,他们去看梵高的展览,结果米沃什在他的文章中说他的内心一声尖叫,为什么?他因为受过古典欧洲的训练,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艺术意义上的优雅的欧洲训练,而来自梵高的创作让他受不了,那种乡土的东西,他当时内心一声尖叫,他说你没有权力这样画,他说如果这个人就在他面前,我恨不得把你杀了,就是那种仇恨,他觉得他亵渎了古典欧洲。但是后来他一生在反省这个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和刚才我说导致他辞去波兰驻法国文化官员的职务的一声召唤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是一个抵触,一个让他受不了的拷问,一个灵魂的拷问。所以我说米沃什为什么那么迷人,梵高的作品,因为当时人云亦云,中产阶级认为梵高了不得,大家都在哄抬抢这个梵高,但是他不认可梵高。米沃什后来认识到梵高的伟大之后,他终身在反省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声尖叫,对梵高的反感和那种愤怒。他说他是一个受过古典欧洲真正教育的,一个有品位、有美学追求、有容忍度,能够容忍革命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诗歌和语言意义上的革命者,他是这样一个人,但是为什么会有一声尖叫?

新欧洲和老欧洲在这的相遇是一种巨大的冲突,这种冲突矛盾也体现在米沃什身上,米沃什终身在反省和批判这一声尖叫。这个后来形成米沃什最后多层次的自我质疑、自我矛盾,也是米沃什特别迷人的地方。这个东西导致他避难,成为一个难民,放弃外交官身份,是内心伦理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诗歌的世界导致他做出真正的行动的选择。这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比英雄就义还要伟大的东西,它是一个诗人身上发生的、二十世纪罕见的一个事件。所以米沃什是我的英雄,我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读者,他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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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作家怎么理解米沃什?米沃什的情况跟辛波斯卡不一样,辛波斯卡可能更容易流传,可能销量更大一些。但是米沃什,属于典型的为少数人精选过的、诗人中的诗人。他的诗里面有一些特点,比如把散文化的东西引入到诗歌里面,他不喜欢金句,所谓的格言的、短小精干的、简化过的句子,他不喜欢这个。他的写作其实是思想和呼吸的杰作,所以他特别注重换气,诗的换气,但又不是保罗·策兰的那种。他是跟着人的走路散步的节奏,这种散文般的思想换气,行走的节奏、思想观念的漫步节奏,来自古希腊的诗人,比如像赫尔德林。不是那种搏斗的、打击的,或者像老虎、豹子抓你一样,不是那种节奏。所以他们的东西非常难懂、非常含混。

这种东西非常迷人,因为它没有做简化,不像辛波斯卡的诗里面可以认出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人的本性的善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美,甚至高于伦理,这个东西可以迅速的为任何性质层次的读者接受。但米沃什经过思想漫游的注入,那样一种塑造之后,他是一个复杂诗人。米沃什自己编过一本《我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诗歌》选集,中国诗歌他只选了一首,就是李白的那首表面上很简单的《敬亭山》,他后来专门讲为什么这么多中国诗歌只选这一首,因为这首诗里他看出了自然的、无人的、非人的目光和人的对视,就是万物有灵,他认为这后面有一种摩尼教的东西。米沃什晚年信摩尼教,相信世界最根本的力量来自于恶,但这是大恶,所以他必须是极善才能够综合,不是小小的人道主义意义上的善恶,而是更厉害的东西,上帝和魔鬼较量的那种。他在李白这首诗里看到这个东西,所以他选了这首诗歌。就从这个角度,作为一个读者和选本编辑的角度,而且在这么小一首诗里面,他所关注的,他个人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文化学者,一个哲学和宇宙论者的目光,都那么强烈。

最后还有一点,米沃什发明了一种诗歌的形式。比如他是第一个这样写的,写特别长的句子,无休无止的那种,都要透不过气来。但是这长句子不像庞德的一片,他一行一个长句子,中间空一行,又一行的长句,又空一行,这种形式是米沃什第一个发明的。这四卷本里面有好几首这样的诗,还有他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笔记》也是这种长句子,写得特别细腻。米沃什的写作里面有一种世俗性和及物性,就是我的词语直接可以像针一样扎到事物的实处,让石头感到疼痛,就是一个词敲打或者触摸树木石头的痛感和温度,这种及物性。

米沃什非常非常细腻,但是又非常复杂,他的诗歌具有二十世纪重要的母题,就是“词语是不是事物?”现实主义诗学如果没有这个追问就没有意义,但有了这个追问以后,古老欧洲的传统写作的东西怎么办?米沃什用这种方式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一方面他是一个革命者、革新者,是现代主义诗歌问题的终极追问者,同时他是一个在现场的人,一个正在进行的诗歌革命的参与者。一方面他做出这样的回答和努力,另一方面他又始终脱离了这个工作现场,在更高远的另一个星球,从未来考古学的角度回看这个世界。米沃什的诗歌写作里面,有一种思想的、伦理的和诗学创作的特点,就是回看、回头看,而且这个回看不是说现在对过去的回看,也包括两百年以后对现在的回看。这种东西在米沃什的时代里面是谁都没有的,他的这种回看和时间观构成的沧桑感太厉害了。一方面他在现场工作,无论是政治的、思想的、抵抗的还是拯救的,甚至带着虚无主义和反讽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从这个现场剥离出来,在未来,在另一个欧洲的目光回看这个世界。所以米沃什获得一种沧桑感,一种隔离感,一种时空感,这个非常迷人,而这一切对我们当然都有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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