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国治:赖床的人多么幸福

舒国治:赖床的人多么幸福

作家舒国治曾放过豪言:“我几乎可以算是以赌徒的方式来搏一搏我的人生的。我赌,只下一注,我就是要这样地来过——睡。睡过头。不上不爱上的班。不赚不能或不乐意赚的钱。每天挨着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强活得下来。”

这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只是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舒国治的魄力。他7年里开着一辆破旧的雪弗兰二手车,游遍美国44个州;他住在台北湿热的公寓楼里,他坚持不装冷气,家里也没有电视机电话网络这样多余的东西。

在愈加快速运转的社会,舒国治反其道而行,追求“慢”的美妙。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忙吗?真的需要应对这么多无聊的琐事吗?舒国治的生活方式可以让我们在庸常的生活里,找到另一种选择。

文| 舒国治


赖床

有一种坏习惯,小时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岁大了,却不用改自己逐渐就没有了。赖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来,却无意起来。前一晚平放了八九个钟头的体态已然放够,前一晚眠寐中潜游万里的梦行也已停歇;然这身懒骨犹愿放着,梦尽后的游丝犹想飘着。

这游丝不即不离,勿助勿忘,一会儿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会儿源源汩汩,似又想上游于泥丸。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何有之乡。刹那间一点灵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转悠然,聚而不散,渐充渐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构成事情。便因赖床,使人隐隐然想要创作。

赖床,是梦的延续,是醒着来做梦。是明意识却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乱想,却常条理不紊而又天马行空意识乱流东跳西迸地将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种朦胧,不甘立时变成清空无翳。它知道这朦胧迟早会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远是朦胧。

它又是一番不舍。是令前一段状态犹作留续,无意让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断代换。

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镕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

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

早上床赖不够,只得在晚上饭桌酒瓶旁多赖一赖。这指的是独酌。且看许多脸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遥想,也常在酒后。而这是浅酌,且是独自一人。倘两人对酌,而有一人脸上似有遥想,则另一人弄不好觉得无趣,明朝也不想抱琴来了。

不只赖睡在床,也可在火车上赖床,在浴缸里赖床。在浴缸里躺着,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热水被子。全室弥漫的蒸汽及缸里热腾腾的水,令全身毛孔舒开,也令眼睛阖起,更使脑中血液暂时散空,人在此时,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像长长足足的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过很多的秒。那种每一事只蜻蜓点水,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顿顿,随时看表,到处赶场,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写书,便知什么人赖床,什么人不。曹雪芹看来赖床赖得凶,洪都百炼生则未必。

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

老人腰腿无力,不能游行于城市云山,甚也不能打坐于枯木寒堂,却可以赖床。便因赖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虽出外与相得友朋论谈吟唱,何等酣畅;虽坐轩斋读宏文奇书,何等过瘾;然一径无事地躺着靠着,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冥冥把人带到儿童时的做梦状态,无远弗届。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业作,如上班,如谈正事,如赶进度,最是伤害做梦。小孩捏着一架玩具在空中飞划,便梦想在飞,喃喃自语,自编剧情,何等怡悦。

赖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实,方是真学问。实非张开大眼看进之世态、读进之书本、听到的声响话语所能比其深谛。当然赖床时的想象,或得依傍过往人生的材料;广阔的见闻、淹通的学识或许有所助益,但见闻学识也不免带进了烦扰及刻意洞察的迷障,看来最是损折原本赖床的至乐。且看年少时的赖床恁是比中年的赖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虚要来得佳幽奇绝。可见知识人情愈积累未必较空纯无物为更有利。

有时在昏昧中自己隐隐哼在腔内的曲调,既成旋律,却又不像生活中听过的别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诧异;自己并非作曲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岂会在这悠悠忽忽的当儿哼出?这答案不知要怎么找。事后几天没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赖床时之所哼,致再怎么也想不起。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云如烟,过去后再也不留痕迹。

早上五点

早上五点,有时我已醒来,多半我还未睡。这一刻也,黑夜几尽,天光将现,我再怎么也不愿躺偎床上,亟亟披衣往外而去。多少的烟纱月笼、多少的人灵物魂、多少的宇宙洪荒、多少的角落台北我之看于眼里,是在早上五点。 

在杭州,某个冬日早上五点,骑车去到潮鸣寺巷一家旧式茶馆(极有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为的未必是茶(虽我也偶略一喝),为的未必是老人(虽也是好景),为的未必是几十张古垢方桌所圈构一大敞厅、上顶竹篾棚的这种建筑趣韵,都不是。为的是什么呢?比较是茶炉上的烟汽加上人桌上缭绕的香烟连同人嘴里哈出的雾气,是的,便是这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谓“人烟”才是我下床推门要去亲临身炙的东西。 

美国南方,新奥尔良,早上五点,在Cafe du Monde(“世界咖啡馆”)这家百年老店,透过越南侍者手上端过来热腾腾的咖啡欧雷和三块满沾糖粉的“炸面蓬”(beignet),远处虽微泛天光,然这城市的罪与暗总似还未消褪净尽。而由Cafe du Monde背后的密西西比河面沁来的湿露已足怂恿人急于迎接一天的亮堂堂来临,远眺一眼横跨河上的大铁桥,已有不少车子移动,窃想要在这城市大白之前快快回去睡觉。早上五点,在新奥尔良。 

早上五点,一天中最好的辰光,但我从不能趁这么好的时刻坐下读书或潜心工作。我甚至从没有在此刻刷牙、慢条斯理地大便、洗澡、整饰自己以迎接所谓一天的开始,皆没有,只是急着往外而去。即睫沾眼屎、满口黄牙,穿上昨日未换的衣袜,也照样往外奔。不管外间到底有些什么,或值不值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上五点。 

不知是否为了要与原已虚度的一日将道别离之前匆匆再去一巡,方肯返床独自蒙头与之暂诀? 

台北的早上五点,最丑奇的人形在山坡上、公园里出现。他们的步姿怪摆、动作歪状;刚醒的睡眠与无意自省的扭摆身形本应如打鼾与刷牙一样被放于密室,然他们视这早上五点的绿地是暂被允许的纵放场地。一天中最微妙的刹那,早上五点,半光不光,恰好是成群神头鬼脸出来放风之时。放完风,又各自回到我们再也看不到的房墙之后。 

早上五点,是出没的时刻。某次打完麻将撑着空轻的皮囊步行回家,登上一座陆桥,将至高处,只见两只火眼金睛朝我照射,再上两步,原来是一只黑狗在那厢一夫当关。到了桥顶,好家伙,竟有十几只各种毛色、各种大小的狗在桥上聚帮,或是开派对,情势凶恶,惊惧之下只能佯装无事,稳步慢慢通过。台北,早上五点,费里尼都该来考察的时刻。 

早上五点,若我还未睡,或我已醒来,我必不能令自己留在家里,必定要推门出去。几千几百个这样的早上。多少年了。为什么?不知道。去哪里?无所谓。有时没东没西地走着,走了二十分钟,吃了两个包子,又回家了。但也非得这么一走,经它一经天光,跨走几条街坊,方愿回房。有时走着走着,此处彼处皆有看头,兴味盎然,小山岗也登了,新出炉的烧饼也吃了,突见一辆巴士开来,索性跳了上去,自此随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就这么往往上午下午晚上都在外头,待回到家,解鞋带时顺势瞧一眼钟,竟又是,早上五点了。

割绝不掉的恶习——逛旧书店

书,永远买不完。买来的书,也永远不够地方放,书架或脑海里。

但只要经过书店,想都没想,一步就踏了进去。哪怕是旅途匆匆、光阴宝贵的异乡。

这也只说的是逛书店,还说不上是读书。博览群籍、学识淹通的大学问家,大多不甚谈逛书店;他们矢志于研读。好讲书籍取得之所在、买书寻书之经过或周折以及书肆、书区、版本、店家众生相这类风俗,显然不是皓首穷经的大儒注心之处。

我亦认为如此才对。

也正因不埋头读书,甚至不懂学问的真正钻研之深趣,方弄出一些边旁的充当玩意,逛书店。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上世纪70年代中期至现在),自小生长的城市,台北,新书店一如其他商业设施,变得极差,造成省下许多逛书店的时间。若逛,只是进进旧书摊。而牯岭街的书肆70年代初移至光华桥下后,因空气窒闷、灰尘积累,本也待不久,正好少逛。

近几年,台湾开始有了几家卖大陆书的书店,这才又频逛了起来。

倒不是大陆书比台湾书绝对出版得好,至少大陆书还没有(虽也要开始了)台湾书的恶质花俏。譬如纸质,台湾早已不产粗朴的土纸,大陆仍多有。譬如装订,大陆仍多穿线、软胶之装法;台湾即使穿线,仍爱厚胶使之硬实,似图保护脊背之永固,却令人无法展阅,鄙见陋习之极。至若封面之花彩弥满,两地皆无根由地一味崇尚,乃显出某种毫无自信的权且填之使密心念,亦实可叹。

一个城镇的综合文化积分高否,或许也能从书店看出不少来。台湾的各个城镇,在这方面十分一致。也就是看它的书店,知道它的书册知识文化如何。新式书店多的是重书架的漆色、灯光等装潢感,却甚少研想书之归类分区;书店之装潢愈骚包,你愈担忧他对书之本质的外行。

又其他行业如茶店、吃店、二手衣饰店、生机饮食店、唱片店等皆有好此道的内行者或发烧友经营或镇店,唯独甚少内行人去坐镇书店。当然台湾的书店虽不尽合人需或人意,其他方面仍颇多可爱,这已让人珍惜了。

即以美国几家旧书店为例,像俄勒冈州波特兰的Powell’s书店,占地达一整个街块,书的分类、分区、绕转动线,皆绘有一张地图(至少1983年我去时是如此,如今是否以电脑查区、查类别则不知矣),备极详细体贴,且所有的工作人员皆像是内行人。当你再稍加审看它的书架之钉制法,及楼面的使用,或某一房间畸零偏角之只能用作置放特别一偏门类书册,或甚至员工在勘定书价及回答电话之博广知识,你便知道我所谓的一个像样的稍有文化的城市所应具有书店之概略了。这家Powell’s,在West Burnside街,应是总店,其他尚有Powell’s专售旅行书的,有专售烹饪书的,有专售科技书的。芝加哥大学附近的东五十七街上亦有Powell’s,或亦是同源。

这样的书店,照说也不算太难,加州柏克利的Moe’s(也就是电影《毕业生》中达斯汀·霍夫曼在对面Mediterraneum咖啡馆里坐着看凯瑟琳·罗丝走出来的书店)便是这种收书极内行、管理极有条理的大型旧书店。

旧金山在Clement街(也就是第二个“唐人街”)的Green Apple书店也是。西雅图在downtown的Shorey’s,相对起来太老、太过陈旧,虽然慢逛慢慢淘宝似也不错,但却不够条理分明。然而人若在条理分明的华盛顿大学附近书店找书,却往住找不到六七十年前的远久旧书。Shorey’s似乎富于印第安各族语言及风土之各类小书,也可能颇有早年造船、捕鱼等与当年此区产业攸关之老籍。

以上随手提的例子,皆在美国西海岸,主要有一点,乃二次大战后不少家庭逐渐迁到气候宜人的西岸(特别是加州),造成许多日后售出来的书进到了旧书店,这些书,于是多半比较便宜,比东岸;也同时其所置藏的空间也比较宽大及稳定,往往品相更好些,亦保存得久些。

南加州当然也是个旧书店的天堂,但委实太多又太分散,这里就不提了。

南方。新奥尔良是个风华撩人的玩乐城市,书店则不甚出色。“法国胡同”里的几家旧书店,问店东府上何处,不止一位答“新泽西”。

南方最大的一家书店,居然是北卡罗莱那州的丢润城中心的Book Exchange,看来不仅是杜克大学的学子去逛,烟草业者也逛。

纽约市,原有不少好的旧书店,如上世纪20年代的十四街。再就是稍后的所谓“第四大道”,然似乎60年代后便散掉了,当是城区的昂贵及经营的不易等自然淘洗之故,附近所剩只是一家统合型的Strand,这家店逛起来比较累,偶也有好东西,但古老之物实在太少。

波士顿,也在东岸,当然也比较贵。许多书痴也常为了寻找“收藏品”特别长途驱车去更北的佛蒙特州或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些隐僻古镇的小店去淘宝。那些店,多半售“古董品”,往往二三十家合起来印一份“折页”,列明地址、电话、所专类别等,令买书者先行确定自己之所需。此类旧书店,秋天过后至来年的夏天以前,天寒地远,凄凉寂寂,常常是不开门的,你必须先打电话预约。约成了,循着老板的路径指示蜿蜒抵达那间像是古代马厩的阴暗却极有寒儒气质的书店,也逛了,甚至买到了你找了15年的一本你姑丈20世纪初在达特茅斯大学负笈时随着他恩师遍踏北地山海所协助写成的一本讲鸟的图录书籍,运气好的话还有他恩师的签名。

买完书,称谢,便要走出书店。店家当然索性关门,因为压根不会有闲客;这时他会好意问一句,吃过饭了吗?我们这儿倒是有一家小馆子不错。接着两人出现在一个幽清的雅致小馆,吃着一点简单的食物,喝杯咖啡,突然某一刹那,书店老板指着窗外一个正走向汽车要离去的人,和买书者说:“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他就是隐居在我们这附近几十年的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

这种故事,说的是逛书店,有时闲趣得有如此。

但还说不上是读书。假如我能专志读书……假如……假如……或许就能改掉这逛书店的恶习了。

选自《理想的下午》

作者: 舒国治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理想国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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