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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与托马斯的俳句

2012年10月24日 06:32
来源:东方早报

  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此照片摄于1950年。

  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此照片摄于1950年。

马悦然

自从我六十多年前开始欣赏现代与当代中文的诗歌,我对1920年代的小诗非常感兴趣。我在大学教书,我一定要教一年级的学生汉语语音学和语法。学生们学了三个星期之后,我让他们背一些简单而容易懂的小诗。我相信这样做会鼓励他们学中文文学。

1920年代不少中国年轻人留学日本,在日本阅读过日本文学作品和译成日文的西方文学作品。俳句(注: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通常由十七字音组成,有特定格式,比如要出现“季语”等)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留学日本的学者肯定见过这种比较特殊的诗歌形式。可是据我所知,他们谁都没有把这种短诗带回中国去。五四运动时期抛弃了的中国传统诗歌形式,如绝句、律诗和长短句,在偏爱自由诗的激进派的诗人看来,也许觉得具有严格节奏的俳句是不合时代的。

日本的俳句跟西方的或者中文俳句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我们先看日本最有名的17世纪俳句大师芭蕉的俳句:

Furu ike ya / kawazu tobikomu / mizu no oto.

古池/青蛙 跳进/水的声音

芭蕉的俳句有两种中文译文。头一种用了两个七言句:

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跳水声。

这个译文不太好,译者加了原文所没有的词,像“冷落一片寂”和“忽闻”。这样的画蛇添足是不应该的。

第二种译文是一首押韵的小诗:

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

这种译文比头一种好得多,可是不应该押韵。日本的俳句绝不会押韵。

日本的俳句比西方的俳句相比,要压缩得多。日本的俳句分成三段,西方的俳句分成三行,从这点来看不是偶然的。这种分析法既决定于节奏,又决定于语义。

我相信托马斯在1950年代已经开始写俳句了,可是他早期的俳句没有发表过。其中有一首让我联想到日本俳句的风格:

消失的步子

都已沉入了地板:

池底的落叶。

除了哲学与文学史,托马斯在大学学习心理学。他1960年代在一个管教所当心理学的顾问。1959年托马斯拜访了一位当管教所的主任的朋友。参观了管教所之后,托马斯给这位主任寄了九首俳句。这些俳句等到2001年才发表。我在其中选了两首:

逃犯给抓住。

他兜兜里装满了

金色的蘑菇。

少年喝了奶

安静地睡在牢房:

石头的母亲。

托马斯其余的俳句都发表在他最后的两部诗集中,《悲伤的凤尾船》(1996)与《巨大的谜语》(2004)。托马斯在1990年中风之后,主要写的是小诗和俳句。

很多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像很多俳句一样,可以分成三种意象,如梁宗岱的这首小诗:

七叶树啊,

你穿了红的衣裳嫁与谁呢?

我们再看朱自清先生最有名的小诗:

初夜的两枝遥遥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地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过去了。

何植三先生所写的小诗也非常精彩:

田事忙了,

去, 也是月,

回, 也是月。

有时候,何植三的小诗有一点像日本的俳句:

肩着臭的肥料,

想望着将来的稻香。

我们现在看托马斯的俳句:

我们得忍受

小号字体之草和

底层的笑声。

太阳将西下。

我们影子是巨人。

万物皆成影。

美丽的兰花。

油轮一一流过去。

天上的满月。

橡树和月亮。

光与沉默的星座。

寒冷的大海。

以上的小诗和俳句都是可以分成三段的。

有的中国1920年代的小诗和托马斯有的俳句有一些相同的或者相似的主题: 诗人们都坚持要说真话或者表达一种坚固的信念。比如杨吉甫(四川诗人,1904-1962)有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今天的草堆是我点燃的。

肯定会有人认为这首诗简直没有诗意。可是我每次想到杨吉甫这首诗,就很感动。常常躺在病床上的诗人终于能到花园里去做扫叶子之类的事情,让他心里充满了乐趣和骄傲。诗人的乐趣和骄傲应该让读者惊讶: 啊,你看!那么微不足道的事会叫诗人那么兴奋!真的,生活中看起来没有多大意义的事,其实是非常可贵的。

再看托马斯的几首俳句:

啊,一对蜻蜓

紧紧地连起来的

嘶一声飞过。

黑白的喜鹊

固执地跑来跑去

横穿过田野。

有的小诗的主题跟传统绝句的主题很相似。下一首是王统照写的:

花影瘦在架上,

人影瘦在床上,

是三月末日了,

独有个黄莺在枝上鸣着。

何植三的小诗中也可以找到传统绝句的回音:

穿过了枫林

恍惚的见了一个影啊。

我道是只蝴蝶,

原来是片落叶。

我们再看梁宗岱的一首小诗:

像老尼一般,黄昏

又从苍古的修道院

暗淡地迟迟地行近了。

我自己觉得托马斯以下三首俳句的主题稍微有一点像绝句的主题:

阳台上的我

站在日光的笼里——

像雨后的虹。

密雾中吟诗。

海上遥遥的渔船——

海的战利品。

默行如细雨

迎接耳语的树叶。

听宫里的钟!

托马斯的俳句有时让我联想到禅宗的小诗(偈):

阳光的狗链

牵着路旁的树木。

有人叫我么?

这首诗的头两行容有两个非常奇妙的隐喻,这种隐喻是托马斯的风格的特点。日本的俳句不允许用隐喻。我一个朋友,一位日本的学者,读了译成日文的托马斯的俳句后非常惊讶地说:“啊,托马斯的隐喻给日文俳句赋予了一种新的活力!”

最后再念两首托马斯的俳句:

顿时的觉悟。

一棵老的苹果树。

大海靠近了。

人形的飞鸟。

苹果树已开过花。

巨大的谜语。

托马斯晚期的诗,有的不好懂。你们要是问我最后的两首诗有什么主题,我只能回答: 巨大的谜语!

(注:本文节选自10月21日晚马悦然在东方艺术中心举行的“中国小诗的发展和特翁的俳句”现场整理稿)

标签:俳句 小诗 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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