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玉所见“演揲儿法残卷三种”浅释

2011年12月25日 07:42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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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千先生最近发表的《罗振玉与“演揲儿法”研究》一文（见《上海书评》11月5日），传达了罗振玉先生曾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在其抢救的内阁大库档案中检出三种与元代所传“演揲儿法”相关的元写本残卷的重要信息，揭示了一段笔者此前不知的学术史话。毫无疑问，罗振玉当年所见到的这三种文献对于研究藏传密教于西夏和元朝传播的历史具有非凡的价值，值得深入研究。所幸其中的两种至今尚存，还是笔者目前常备案边，用心研究的对象，兹谨对其略作解释，以飨同好。

被罗振玉称为“演揲儿法残卷三种”中的第一种题为“《新译吉祥饮血王集轮无比修习母一切中最胜上乐集本续显释记卷第三》（下引作《显释记》；罗千文中阙‘修习母’之‘母’字），释迦比丘□口浪法幢集，讲经律论寂真国师沙门惠照传，皇建延寿寺沙门惠云等奉勑译，皇帝详定”。笔者曾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中检出一系列汉译藏传密教文献，其中就有与此标题和传译者题署完全相同的一个本子，共二十一叶，一叶两页，但第一、十三、十四叶各有一页空白，页码标识不清，从页“一”至“十四”之间只有页五、六比较清楚，页六至页十四之间显然有阙页，从页“十四”开始页码标志清楚，最后一页是页“廿四”。由于笔者手中的这个复印本是根据国图缩微胶卷印制，或与原件之叶、页排列不完全一致。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本子与罗振玉当年所见之《显释记》在内容上是完全一致的，尽管版本也有可能不是同一个。

不难看出，这部《显释记》应该是西夏时代所传的一部《吉祥上乐本续》之释论中的第三卷，“皇帝详定”之“皇帝”一定不是元顺帝，而应当是西夏的仁宗皇帝。所谓《吉祥饮血王集轮无比修习母一切中最胜上乐集本续》当即藏文dPal khrag 'thung gi rgyal po 'khor lo sdom par brjod pa rnal ‘byor ma bla na med pa thams cad kyi bla ma bde mchog bsdus pa的完整翻译，它是今见于《西藏文大藏经》中的《吉祥上乐本续》（rGyud kyi rgyal po dpal bde mchog nyung ngu zhes bya ba）的一个异译本，曾经’Gos Khug pa lhas brtsas和玛尔巴等藏传佛教后弘期著名译师审定，晚近才于印度印行出版（此承笔者弟子魏文先生发现、示告，谨志谢意）。而这部《显释记》根据的或即是这部未被收录入《西藏文大藏经》的《吉祥上乐本续》的异译本。《显释记》所存的这第三卷仅是对《吉祥上乐本续》之第四至第九品的解释，而全本《吉祥上乐本续》共五十一品，可见《显释记》原本部头甚大，已佚者是全本之十之八九。

《显释记》的原作者，也即所谓“集”者“释迦比丘□口浪法幢”乃藏传佛教后弘期一位属于噶举派的上师Cog ro Chos kyi rgyal mtshan（1108-1176）。根据藏文史著《青史》的记载可知，□口浪法幢出生于朵思麻，专擅喜金刚和胜乐等无上瑜伽部母续密法，曾分别造此两部本续之释论。其中的《吉祥上乐本续》的释论或即当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部《显释记》，然其藏文原本今天无处可寻，故此汉译本弥足珍贵。传□口浪法幢有弟子名'Brom pa，人称其为“国师”，从时间上看，他极有可能曾经是西夏的国师，□口浪法幢的著作或即通过他而远传至西夏也未可知。当然，□口浪法幢本是朵思麻人，与西夏邻近，也可能是他曾直接在西夏传法。总之，于西夏和元朝，□口浪法幢曾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藏传密教上师，在上个世纪初于敦煌发现的古代畏兀儿文献中，我们也见到了一部署名“释迦比丘大阿阇黎法幢，即Cog ro Chos kyi rgyal mtshan原作的作品，题为《上根有情次第成就法》，由元代著名畏兀儿译师萨里都统受西平王阿速歹之命，于至正十年翻译完成。

罗振玉所见“演揲儿法残卷三种”中的第二种题为“《喜乐金刚空行毋网禁略集大密本续五卷下》”，这理应就是无上瑜伽部母续最重要的本续之一——《吉祥喜金刚本续》的汉译本残卷。此处之所谓“空行毋”显然是“空行母”之误写，西夏时代的写本中常将“母”字写成形似“毋”字，故造成罗振玉之错录。《吉祥喜金刚本续》（Kye'i rdo rje zhes bya ba rgyud kyi rgyal po）有众多不同的名称，例如《吉祥大喜乐本续》(dPal bde ba chen po zhes bya ba'i rgyud)和《喜金刚幻化二分续》（dGyes pa'i rdo rje zhes bya ba sgyu ma brtag pa gnyis pa，简称《二分续》）等等。《吉祥喜金刚本续》还有一个常用的名称作Kye'i rdo rje mkha' 'gro ma dra ba'i sdom pa'i rgyud kyi rgyal po,译言《喜金刚空行母幻网律仪本续王》，见于《吉祥喜金刚本续》本文之每一品的标题中。例如本续第一品末就题有“喜金刚空行母幻网律仪之金刚藏现证菩提品王圆满竟”（Kye'i rdo rje mkha' 'gro ma dra ba'i sdom pa las rdo rje snying po mngon par byang chub pa zhes bya ba brtag pa'i rgyal po rdzogs so）。罗振玉当年所见的《喜乐金刚空行母网禁略集大密本续五卷下》当即是《喜金刚空行母幻网律仪本续王》之汉译本的一个残卷。于此，藏文sdom pa一词被译作“禁”，而现今通译“律仪”。按《喜乐金刚空行母网禁略集大密本续》这一汉译名推断，其藏文原名或当为Kye'i rdo rje mkha' 'gro ma dra ba'i sdom pa bsdus pa gsang ba chen po'i rgyud，它应当是一个不见于今存《西藏文大藏经》中的《吉祥喜金刚本续》的异译本，此复与曾于西夏流传之诸部无上瑜伽部本续所依据的“西番本”多为不见于《西藏文大藏经》中的异译本这一现象相符合。

罗振玉称《喜乐金刚空行母网禁略集大密本续五卷下》为“梵国大修习者哑称木奈也巴师传、智光禅师依西番本汉译”，由于将“修习者”对译藏文rnal’byor pa通常是西夏时代的翻译习惯，后多译为“瑜伽士”，所以这部《喜金刚本续》的汉译本应当也是西夏时代的作品。可惜笔者无缘得见这部珍贵的汉译密续，而其传者“哑称木奈也巴师”的身份也难确定，故难以准确地确定其成书年代。今见于《西藏文大藏经》中的《喜金刚本续》的译者是印度上师Gayadhara和西番著名译师释智（bod kyi lo tsā ba dGe slong Shakya ye shes），后复经明代著名译师'Gos lo tsā ba gZhon nu dpal审定。Gayadhara除了和释智合作翻译了大量续典以外，也曾和同时代另一位大译师'Gos Khug pa lhas brtsas合作翻译了不少续典，其中有些互相重复。而后者的译作涉嫌抄袭前者所译，故很多没有被选录进《西藏文大藏经》中，但它们却传到了西夏。例如，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和本续》所根据的西番文原本就不是Gayadhara和释智合译的、见于《西藏文大藏经》中的那个本子，而是Gayadhara和Khug pa lhas brtsas合译的、今已失传的那个本子。罗振玉所见汉译《喜乐金刚空行母网禁略集大密本续》所根据的藏文原本的情形或与此类似，当为我们目前所不知的、或已佚失的一个译本。

罗振玉所见“演揲儿法残卷三种”中的第三种“曰《□□□□□轮□便智慧双运□□□□》”，应当就是今见于《大乘要道密集》中的《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佑国宝塔弘觉国师沙门慧信録”，也是西夏时代的作品。这是一部以密乘佛教无上瑜伽部母续《吉祥上乐轮本续》为依据，以“四手印”为凭借而修习“欲乐定”（即俗称之所谓“双修法”）的仪轨。按照其文本中提供的线索可知，这是一部属于萨思迦派所传之“道果法”(lam'bras)的仪轨。除了依行手印、法手印、记句手印和大手印等“四手印”修“欲乐定”以外，文中还包括了修习“拙火定”、“九周拙火”、“治风”、“对治禅定”、“除定障碍”、“光明定”和“梦幻定”等短篇瑜伽修习仪轨。而《玄义卷》中最重要的前半部分则详述依行手印（即明妃）修“欲乐定”之修法，其内容基本上采自传为印度八十四大成道者之一因嘚啰菩提所传、由萨思迦派上师录成文字的《因嘚啰菩提手印道要》（Slob dpon indra bhūtis mdzad pa'i phyag rgya'i lam skor bzhugs so），后者被列为道果法“修习九轮”中的一部，是藏传密教中依明妃修“欲乐定”仪轨的主要依据。《因嘚啰菩提手印道要》本身也曾有汉译本传世，然当为明初译作，后从清宫室流出，曾经钱谦益之手，再为其侄儿钱曾之绛云楼所藏，被陈寅恪先生目为“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今辗转入藏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中。不只是《玄义卷》，像同样见于《大乘要道密集》中的另一部道果法的释论——《道果延晖集》，其中有关修习“欲乐定”的部分也与《因嘚啰菩提手印道要》中所说一脉相承。

罗振玉当年发现的这“演揲儿法残卷三种”实际上并不能为解读“演揲儿法”这一难解的名相提供直接的帮助，但显然可为解释曾在元朝宫廷中流行过的“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密教修法，及其认识它们由西天，经西番、河西（西夏），传至蒙古宫廷的历史提供极大的帮助。近年来，我们在俄藏黑水城文献、宁夏拜寺沟方塔出土文献、《大乘要道密集》、国家图书馆善本藏目和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文献中，均发现了大量西夏和元、明时代汉译的藏传密教文献，它们不但可以帮助我们最终弄清元朝宫廷所传藏传密教的真相，而且甚至可以改写中国佛教的历史，特别是密教于藏外传播的历史。我们知道，密乘佛教无上瑜伽部的续典虽然在宋代曾经也有被译成汉文者，如施护翻译的父续《佛说一切如来金刚三业最上秘密大教王经》（即《密集》）和法护翻译的母续《佛说大悲空智金刚大教王仪轨经》（即《喜金刚》）等，但由于这些译本的质量低劣，加上汉地缺乏这个传统，所以无甚影响。然而，在西夏时代，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发现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无上瑜伽部之本续及其释论的汉译或者西夏文译本。上述罗振玉当年所见的汉译本《吉祥上乐本续》和《吉祥喜金刚本续》就是极好的例证。特别是他见到的这部《喜乐金刚空行母网禁略集大密本续五卷下》，说明西夏时代或曾有《吉祥喜金刚本续》的完整汉译本。这与被视为《吉祥喜金刚本续》之“解释续”的《三菩提本续》，也即所谓《吉祥遍至口合本续》及其长篇释论曾经有完整的西夏文译本传世，以及以这两部续典为依据的萨思迦派所传之“道果法”曾于西夏广泛流传这一事实相符合。

值得指出的是，将元朝宫廷内修习的“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指称为“西天之房中术”是元朝以来汉族士人对藏传密教修法的歪曲，这种在汉族传统文化语境中被视为“淫戏”或者“房中方术”的东西，于藏传佛教的宗教语境中却是将一切烦恼返为道用，即身成佛的“大善巧方便”。修“秘密大喜乐禅定”与世间的欲乐无关，而是速证菩提佛果之正道。今天我们用力弄清这些密法之真实面貌，或可提醒世人今后可不再继续将“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当作导致元朝速亡的“淫戏”而津津乐道了。 沈卫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