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星期天文学·路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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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星期天文学·路魆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17辑,嘉宾是青年作家路魆,其短篇集《夜叉渡河》于今年5月出版。此短篇集收录了 10 篇作品:有夜叉传说和山海经的现代演绎,有《变形记》的拆解戏仿,也有因痴迷于阿金图电影和斐波那契曲线引发的悬案……路魆擅长以现代寓言的讲述方式,将虚实结合,用性格行为都颇为怪异的人物、纷繁的意象、仪式感的场景,一起构筑一个让人感到陌生、又切实存在的世界。

在此书同名短篇《夜叉渡河》中,路魆以《聊斋志异·夜叉国》选段及粤语对话开端,加上雨水与河流的意象,发生于南方小镇的、茫然无垠的泅渡场景已然呈现眼前。谈及此篇创作,路魆写道:“我希望塑造一个多义或者充满歧义的南方空间。热带和亚热带下的心灵,充满了不安的骚动,生命的裂变与腐败在剧烈运动。我热爱雨水,热爱群山,热爱海洋,热爱风暴,它们可以作为充满可能性的文学元素,编织更为广阔的、超越地域的南方文学。”

路魆,1993年生。著有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书店文学赏评审团赏。昼写作,夜饲狗。

夜叉渡河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聊斋志异·夜叉国》

落雨了。

爷病重在床。

艮还要到河里去游泳。

——“睇住(小心)有水鬼啊……”爷说。

——“记得担遮(撑伞)啊……”爷又说。

——“知啦,知啦。”艮不耐烦地摆摆手。

艮不信有水鬼。水鬼就是夜叉,也叫水猴子,通常是一道扁平的阴影,有时是长犄角的小人,偶尔状如湿漉漉的、面目狰狞的猴子。无论是什么,反正在爷的眼中,凶险的东西总会有不同的变体,障人耳目,迷人心窍。人老了都会胡思乱想,不必在意,艮想。

他看看窗外——

天色昏暝,细雨蒙蒙,时间已不早,必须抓紧时间到河里训练。下个月,市里选拔青少年泳队新成员,分配到镇上只有一个名额,艮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希望因为弥留之际的爷,耽误自己宝贵的训练时机。照顾爷本来是母亲的工作,但她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走了好几天,鬼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临行前交代艮,要及时喂爷吃药,只要吃了药,人就安分了,不会胡思乱想。

不是药的问题,是爷的记忆出了问题。自从病了后,爷的思维敏锐了许多,能清晰地想起许多先祖的往事,更频繁地说起他们的母系先祖来自夜叉国。《聊斋》里夜叉国的故事,爷给艮和坤两兄弟讲过无数遍,警告他们远离水边,以免遇到食人的夜叉,别把命丢了。

《夜叉国》里的徐氏商贾被夜叉抓走,与母夜叉配婚,生下几个后代,其中长子徐彪回到交州,当上副将,功成名就。爷相信,聊斋先生的志怪传说确有其事,在双胞胎兄弟童年时,他就这么告诉他们:“我们这批人,其实就是徐氏和母夜叉后代的血脉分支。”不过他反复讲述,不是为了要兄弟认祖归宗,重返荣耀,正好相反,是要他们明白,夜叉跟人类本是分居两个世界的物种,隔着一条互不侵犯、互不跨越的界河,一旦有了交集,难免会引起彼此的恶意。所谓党同伐异,这两个物种都会残害那些试图通婚、私自离族脱群的成员。因此,爷整日害怕遥远的夜叉国会派夜叉来索命,要彻底斩除他们这条在人类世界中入世、血统不纯正的杂种分支。他还要兄弟二人对此严加保密,多加提防,不能向外人道出自己的身世,以免被抄家残害。他的种种妄言,说得煞有介事,却也无从查证。

夜叉也会干斩除异己的事……”爷幽幽地说。

“徐彪不是做了副将吗?”弟弟坤总拿故事的美好结局反诘爷的悲观想法。

“你都识讲啦,人家徐彪是做了副将,才没人敢欺负他。”爷回答,“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

这个故事,艮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熟得几乎能背出原文来。都是些无稽之谈吧。艮从来不信爷的鬼话,只有坤信。信的人,反而先死了——艮觉得,坤,他应该已经死了……

关于坤的失踪……那年在雨中的河里游泳,艮一转过身,坤就不见了。真神秘。是梦吧。

很长一段时间,爷坚持认为,坤就是被水里的夜叉拖走的,人还在夜叉手里呢。某夜,夜叉给他托了梦,要他赎人,至于拿什么赎,夜叉却没说,心肠坏得很。“肯定是夜叉!不纯正的血统,都要斩草除根!肯定是夜叉!”爷连连哀叹。每次说起坤的失踪,爷都会用棕绿色的眼珠盯着艮,好似艮就是那只害人索命的夜叉。艮被他盯得浑身冒汗,天灵盖发冷,脚底生疮,走路踉踉跄跄。

艮打算穿件背心就出门,可是刚踏出门槛,房间里又传来爷的呻吟声。

爷一呻吟,艮就头痛,像孙悟空听唐三藏念紧箍咒。嗡嗡嗡。咦咦咦。好像一只溺水的猴子……他不得不回房间给爷喂药。但距上次服药,才过了一个小时不到,爷的胃又开始痛了。艮站在爷的房门前,里面那么黑,那么霉,全是阿咖酚散的味道。他每天要吃好几服阿咖酚散,像服用长生丹,其实是为了麻痹胃部的疼痛。死,其实早已里里外外地侵染了他。

“我唔食药,我要饮酒!”爷发孩子脾气。“我妈要你食药……”艮说。“唔听母夜叉讲!”爷跟母亲两人早就有牙齿印(有过节)。

怪了,爷病成这样,胃里长了个巨瘤,说话还中气十足,明明吃不下饭,却大啖酒肉,不是回光返照,就真的是被夜叉附了身。或许,人体器官也会回光返照?艮琢磨着。看,房间那么黑,垂死的眼睛却那么亮。这不就是目闪双灯的夜叉吗?艮记得清清楚楚,即便他不信那个邪。不过,眼前垂死之人的模样,竟那么可怖地跟夜叉重合了,特别是中间凹陷导致两侧高耸、状如驼峰的脑壳。爷说,他的头之所以这副模样,是日军用枪托敲的,但有时他又改口说,是跟别人争田地时,给人用锄头敲的。

唯一可确认的是,父亲当年曾亲眼看见过,因为夜叉身份的问题,爷跟人家斗殴,脑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还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承认错误,自那以后,他就患了间歇性精神异常,膝盖也坏了,看见玻璃就疼。所以,爷声称徐氏家族的先祖是夜叉一事的真实性,大打折扣。特别是母亲,一旦爷说起自己的先祖是夜叉,她就骂他:“唔知丑!黐咗线!发噏疯!(不要脸!发神经!说疯话!)”

可是,在爷的脑袋出问题之前,他就在讲述夜叉的故事了啊,跟那一巴掌没有因果关系。坤和艮都是听这个故事长大的。但坤更好奇,更相信爷的话,他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每一次反问都只是为了理清疑问,进一步确认自己拥有夜叉的血脉,生来与众不同,引以为豪。

爷总是搂着坤讲故事,因为全家人只有坤信他。艮讨厌坤,讨厌他的无知,傻里傻气,如果自己的祖先是夜叉,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那有什么可自豪的?每次坤忍不住要在同学面前夸耀这段令人羞耻、未经考证的家史,艮就气得想给他一耳光,揍得他像爷那样脑袋神经兮兮,这样就没人信他的话了。这不,最后坤成功把自己变成了故事的一环,消失在传说的迷雾中。在坤失踪后,艮心中并没有一丝愉快,而是感受到某种诞生自古老混沌的恐怖。心智,本性,神话。

艮好不容易才劝服爷吃药:用烧酒送服。药麻醉,酒催眠。但是,已经来不及出门了,天光被黑暗的云影挤得一点不剩,在这个时辰去游泳,被淹死也没人发现。爷房间的窗外正对自家的院子。潮湿温热的晚风吹动院子里的芒果树,落叶声在招魂似的,使得减弱的雨势很快又加大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包裹着。艮坐在床头,闻着爷身上那股混合体臭和酒臭的气息,难以呼吸,也不敢喘气。他只好生闷气,站起来,狠狠踢了

一脚床头,震得爷竹竿似的身躯颤巍巍,还呕了一口臭酒出来。“你有无良心啊?!”爷一边呻吟,一边骂他。

“我妈仲未(尚未)返来,烦死人。”艮又踢了一脚。

“你妈这只母夜叉,回夜叉国啰!”爷说。他喝足烧酒,擦擦嘴巴,翻个身,沉沉地睡过去,还在梦里啖肉,牙齿敲得作响——嘎,嘎,嘎……艮以为爷被夜叉附身,一个哆嗦,跑回自己房间去。

其实也不是不信这世上有夜叉,只是不知到了明日,夜叉会以何种形态和外貌来迷惑人。是呀,宁可信其无呢。不信苍天,不信鬼神,就不会有什么报应,就不会有什么轮回。人本就是孑然一身的嘛,艮躲在闷热的被窝里想到。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打在芒果树叶上,好似有只夜叉正用双锋利的爪子拨开树叶,攀缘至窗台,潜入房间里来……艮把被子捂得更紧。他经常梦见水,那些淹死了坤的水。半睡半醒间,艮听见窗户上方的通风口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几根手指在扒拉扇叶。不会是夜叉吧?不会的……艮鼓起勇气,钻出被子,爬到桌子上,看见通风口外,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移动。

哦,是坤。他的脸变黑了,牙齿有一点儿龅,头发乱糟糟的。“是坤吗?为什么不进家里来?”艮问。

“我非中国人,言貌殊异……”坤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我亦非副将,恐去为人所凌……”坤把原文部分念得很准确,当中夹杂着一些含糊的词语,不像人类的语言,还修改了部分意思。但艮听明白了。

“你回到族人身边了吧?过得还好吗?”艮对着通风口的缝隙说,“那个世界太远了,我不是徐彪,不能去找你。你要听爷的话,不要跟夜叉国来往,但既然他们接纳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坤点点头,从扇叶伸进来一根手指。艮碰了一下,那根手指又冷又多毛,指甲又长又锋利。兄弟二人握手完毕,弟弟就消失了。艮闻着从通风口吹进来的野兽腥味入睡,前半夜,睡得很安稳,没有梦见水——之所以没有梦见水,大概是因为他梦见了坤的归来。坤托梦给他,说他过得很好。艮想起第一次梦见水,是在坤失踪的那晚,醒来后还发烧了,只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以为出一身汗,烧就能退。可是身体越来越热,那股热气啊,几乎把梦里的水都蒸干了,脑袋迷糊了好几天,差点烧坏。

待到后半夜,屋里有细微的躁动——是水流的声音。似乎有一条河从艮的梦里流出来了。

“死啰!水浸啦!”爷扯起嗓子,喊艮过去。

现在是凌晨四点。艮惊醒,赤脚跳下床,地上湿漉漉的,差点摔倒。他捻亮爷房间的灯,发现水是从爷的房间淌过来的。啊,雨下了一整夜,爷房间的窗户竟然漏雨,雨水沿着桌子淌下来,把床底变成一条河,泡烂了床脚,柜台上的药片都化开了。爷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像在河上漂浮的棺材。他的枕边还放着一把自己编的纸伞。

爷的喉咙被大量的痰液堵住,呼吸困难,话都说不清。但他嘴上照样骂骂咧咧的,骂艮手脚慢,要他赶紧过去把水抹干。那么多雨水,积了一辈子似的,什么时候才能抹干啊。艮怨恨起母亲来。夏季来临后,比起痰液堵塞带来的窒息感,另一种事物更令爷身心恐惧——是雨水。他病了后,变敏锐的不仅是思维,还有蛰伏的恐惧,对水的恐惧。恐惧被放大。他得的又不是狂犬病,却怕得连水都不敢喝。水之所在,正是夜叉之所栖。

“先吐净痰吧。”艮劝道。“先抹干水!”爷指着床底。“这么怕水,你还饮酒?”艮问。“酒是酒,水是水,不一样的。”爷很爱狡辩。

艮拿来痰盂,扶起爷,要他先吐痰。爷喉咙里的痰,吐也吐不完,黏稠如丝,但清澈如水。艮觉得爷的肚子跟外面的河是连通的,要他停止吐痰的话,除非把河水抽干见底吧。那时候,弟弟坤的尸骨也能寻见了,爷就死心了。

“坤刚才回来了。”艮说。“哦,是吗?”爷拿起烧酒,灌了一口。“他说,他回到族人身边了。”

“这么讲,他很幸福啰?”爷半信半疑,“他没告诉你,他是怎么不见的?”

“没有……”艮说,“他当时是怎么不见的,我都跟爸爸妈妈还有警察说了。我还要讲什么?”

“年纪大,机器坏,我记不清了。你将当时的情形再讲一次。”爷清清喉咙,整理身下的垫子,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我给你讲故事那么多年,现在,你讲个故事给爷听。”“不会。我不会讲故事。”

“怎么不会?你比聊斋先生还会讲。你爸妈信了,警察也信了。你爸要是不信,他会死吗?”

爷耷拉着瘦削的脸,睁着那两颗骇人的棕绿色眼珠,如夜叉的凝视,盯着艮。关于父亲的死,那是另一个故事。艮支支吾吾,心跳加速,只好跪下来用抹布擦水,甚至想躲到床底下。直到爷迷迷糊糊睡过去,他才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坤出事那天,正是艮第一次尝试渡河的日子。坤不跟来就没事了,艮安慰自己。

艮想渡到河心洲去。他从未上过河心洲,但他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是他的故乡。准确地说,河心洲其实是爷的出生地。河心洲的面积原本很大,是附属河左岸的一部分,许多年前,那块土地上面还建有房子。不知为何,有一年发生地陷,土地被截断了,河水把截口越冲越宽,处于边缘的房子逐间倒塌,沉入水底。那块孤零零的土地,便因此分隔独立出来了。

河心洲如今还剩最后一间由大理石砌成的石房,依旧稳固地立在洲心位置。爷就在那间石房里出生,他说他的祖辈是些古怪之人,是人跟夜叉的杂交种,相比隐居在山林或偏远的海岛,他们认为在人迹罕至的河心洲盖房,才是绝佳选择,不仅能远离他人迫害,安稳生活,而且若想赶集游玩,置办物品,只要渡河就能上岸。所谓大隐隐于市。但长大后,爷还是决意上岸生活,他就是怕水嘛,只有远离水,才能躲开夜叉国的追杀。人在他的故乡里,还存在另一个故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渡河,就是归乡。“为什么不坐船?”那时坤问他。

艮思索一会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游过去,但他的四肢是那么渴望触水,像只两栖动物那样,穿过暗流,划过水波,再爬上岸。艮爱上游泳,对爷来说是个打击,正如一个品格优良、恪守家规的家族,某天出了个作奸犯科的贼孙。最后艮回答:“坐船不是好汉,渡河就要游的!”

艮叫坤在岸上等着,帮忙看着衣服,叮嘱道:“千万别下水!”太阳被厚厚的雨云笼在深处,天是微黄色的,河水也是同一个颜色,好像下面有一条河,上面也有一条河,那么,人到底是在水底,还是在水上呢?黄河之水天上来。河面漂浮着一团团的水葫芦,有些散开来,还有发胀的鱼尸,沤臭的浮木,看起来深不可测,更搞不清河底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坤看着艮的脚,每当他往水边挪一步,就跟过来一步。

“你回去!”艮说。“你怎么不回?”坤很倔,“爷说,水里有夜叉。”“你信吗?”

“我信啊。”“你信你就回去。”

“夜叉抓姓徐的人。交州徐姓,泛海为贾。”为了劝住艮,坤背起《夜叉国》,但他永远只记得第一句,还把“贾”念成“假”。艮纠正他很多次了,他不长这个记性。

“你才姓徐,我是姓李的。”艮说。

坤叫徐坤。艮叫李艮,他随母亲姓。爷跟母亲之所以长期不和,很大程度是因为姓氏的问题。母亲要艮随她姓李,爷一直不同意。奇怪的是,自从坤失踪后,爷忽然答应母亲的要求,为艮改姓李。艮至今没有搞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玄机。第一次渡河,艮在河边徘徊很久,不敢下水。他沿着水边走,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下脚。在榕树下,有一头拴着的牛,绕着树踱步,绳子在树身磨出一道圆滑的痕。硕大的牛眼一直盯着河面,像在等谁。它在反刍,满嘴白色泡沫,那模样让艮想起每夜吐痰的爷。人要是会反刍,大概是为了把未消化干净的往事,吐出来再咀嚼咀嚼吧。爷每夜吐痰,则是想在死之前,把不干净的东西从身体里清出去。

艮解开牛绳。牛很快蹚水下河,仿佛对面有什么等着它。两个牛角,呈一线背脊,露出河面,身体其余部分交给了水,只要轻轻划动蹄子,水就能把它托起来。艮原本想用牛来试探水的深浅,但牛还没游到河心,牛角和牛背就都消失在缭绕的烟雨中,眼前浮浮沉沉的只有河面的各种杂碎。

艮迟迟不敢下水,还被坤盯着,觉得脸挂不住。“你回去!”艮又说。“我要是回去,我就告诉爷。”坤威胁说。“那——你在这里等着。”艮妥协了。

榕树硕大缠绕的根茎,从岸上延伸到水里。艮想起攀岩的人,于是抓住树根,一边摸索,一边斜着身体,走入河里。树根很快扎入河底,艮抓不到了。那时大半个身体已经入水,往回走可不是好汉,他尝试让自己浮起来,视线几乎跟河面平行,河心洲的轮廓时隐时现,这段距离被雨一抹,变得无比遥远。

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游到对面去。

艮很好奇,爷的祖辈在河心洲石屋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生活在那块土地的中心,每日每夜都要提防坍塌发生,死盯着河水不断冲刷河心洲的边缘,一点点向内蚕食,他们怎么能在这种担忧中活下去?艮浮想联翩,不敢往水深处再踏出一步,对自己能游出多远,没有把握。

“人撑船,鬼潜水。”

艮一惊,因为说话的是坤,声音那么近,不是在岸上对他说话,而是在他背后。他猛地一转身,但坤并不在那儿。由于转身力道太大,艮的身体被河水荡了出去,脚突然踩空——水底下似乎有只长满鳞片的手抓住他的脚脖子,要把他往水底拽。是夜叉吗?!艮蹬了一脚。那只手的力气那么大,将他往下拽,他的鼻子都浸没到水里了,还喝了好几口黄汤,眼睛在微黄的水里好像看到赤身裸体的坤,正站在河心洲的渡口上向他挥手——难道坤先自己一步游到河心洲了?

等艮扑腾着爬回榕树底下,坤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艮的衣服在那里。艮不敢再下水,他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始终没看见那头牛上岸……

同样,坤也至今没有上岸。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艮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膝盖泛红,有股湿冷感。但窗户仍在漏雨,水越来越多,堵也堵不上,抹也抹不干。

“妙哉!你这故事,连聊斋先生听了都要鼓掌啊!哈哈哈。”爷发出恼人的闷笑,还继续嘲笑艮,“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引自《聊斋志异·画皮》,意为:天道往复还报,只是愚蠢且又糊涂的人不醒悟罢了,可悲呀!)”

艮抬头望天,天已微亮。他想起昨日训练被耽搁,今日凌晨还要起来照顾爷,就算尽心照顾,爷还要含沙射影,数落他。他憋得一肚子气:“要抹,你自己抹!”说罢,艮把抹布扔在爷的被子上,转身离开房间,不管爷这次怎么呼天抢地,他都要出门游泳。

但人还没踏出门口——“啊,菩萨来了!”

爷突然坐起来,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水里,“砰”一声,打开那把纸伞,一边弓着身走,一边给谁撑伞似的向前举着,嘴里念叨:“菩萨渡河,睇住,睇住!”粤自古有言,在屋里担遮,会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其实前几天,艮就好几次看见爷这样做,在给某位看不见的渡河菩萨撑伞,换了副模样,像极了扶乩的人。凭他那条皮包骨的大腿,被玻璃扎坏的膝盖,搓衣板似的腰板,他平时明明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种种回光返照的诡象,看得艮胆战心惊。

在坤失踪期间,家人请一位老头来扶乩,问神明有关坤的下落。那老头不知是真被附身,还是为了蹭主人家的食物,露出狰狞的神情,四处嗅探,钻进厨房里,也不用筷子汤勺,赤手吃光了酒肉,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醒来后,老头胃胀,把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得哗啦啦一地的黄疸水,后来几天都在骂艮一家害他请了个饿死鬼附他的身。但爷说,那不是饿死鬼,请来的是夜叉。

爷举着伞,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终于把菩萨送过了河。然后,他脚也不擦,躺回床上去,恢复疲态,喘着大气。此时,客厅的钟响了,每敲一下,爷就疼得呻吟一下。艮听得脑壳疼,他不想再错过任何训练机会。他想了个办法,用烧酒喂爷服下比平时多几倍的药粉,估计能多缓解一阵他的疼痛。

雨终于小了。也许会是个晴天。

经过院子时,艮看见芒果树下那个小小的坟茔落满了枯叶。坟茔下埋着的是什么呢?一般人来到艮家的院子,都以为那是坤的衣冠冢。但坟茔下埋的,不是人的尸骨,也不是坤的衣冠,而是一只猴子。那年没打捞上坤的尸体,倒是发现了一只淹死的猴子,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被泡得肿胀,龇牙咧嘴,满口锋利发黄的牙齿,非常恐怖。爷一口咬定那就是水猴子。水猴子是水鬼,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夜叉。爷凑合着把死猴子捞回去,请河对岸寺庙的和尚来超度它,求冤亲债主放过自家人,超度完成后,还将其埋在自家院子里。那么多年过去,估计骨头都化水了。

艮行至水边,天又阴了不少。他目测过,市泳队选拔队员的测试距离,大约就是从他所在的水边,一直游到河心洲的渡口,若能成功游过去,也许就能及格,得到加入市队的机会。艮伸出脚探水,现在是夏天了,水还是很凉,烟雨缭绕,笼住河面。对岸的寺庙,只露出一个塔尖,突起的河心洲也看不到。当河风掠过,雨幕稍微变得稀薄时,才能勉强分辨出它的轮廓。海市蜃楼,大概就是这般光景吧。

镇上没有游泳馆,这条河是唯一的训练场。前阵子,艮只敢在岸边游。浅水区水草莽莽,容易缠住脚,游过这段距离,抵达深水区,才能继续渡河。当年坤正是在这里失踪的,在同一条河。或说,这已不是同一条河了,时间推移,淹没坤的水早就流入了大海。每次在水下踩到什么骨头,他都以为是坤的尸骸,这些年,他从水里捞起了鸡、狗、牛、羊等各种动物的骨头,但没有一块骨头看着像是人的。捞不到也是件好事,至少没有证据证明坤死了。

为了找坤,父亲也在这里淹死了。艮没想到,自己只不过随便说了句话,父亲就丢了命。

坤不见后,艮跟家人说,他看见坤游到河心洲了,在渡口跟他招手,说不定他躲在石屋里正等着家人去救他。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幻觉,是夜叉施的障眼法。父亲是搜救队的成员,他和母亲,还有爷,三人决定坐船到石屋去找人。艮想跟着去,要看看那间神秘的石屋。但父亲叫艮在家等:“万一坤从其他地方回来,看见家里又黑又没人,会害怕呢。”

河心洲面积虽不大,但有一片密林。夜晚的树林,淅淅沥沥,像许多动物在交谈,雨打在塑胶雨衣上的声音和人的呼吸声,都会破坏这份静谧的形状。船靠岸后,父亲先上岸,发现渡口周边的泥泞很平整,没有人的脚印。母亲坚持往深处继续走,一想到小儿子衣服也没穿,在雨夜的密林里彷徨,瑟瑟发抖,她就忍不住哽咽。树枝交错横生,湿漉漉的树叶反射着电筒光,母亲老以为那是野兽的眼珠,一惊一乍。父亲认为河心洲没有野兽,平时连人也不来。爷笑了一声,称父亲没在这里生活过,很多事情不清楚,这里其实有种半人半兽的东西。他又在暗示这儿有夜叉。夫妻二人没搭理他,拨开树枝,朝石屋走去。

石屋不大,有两层,大理石表面长满青苔,部分被青藤覆盖。半块门板腐朽了,朝屋内倒去,几个窗户的玻璃也破了,里面好像有不寻常的声音,用电筒一照,一群蛙类从朽木底下跳出四散。他们把石屋找遍,也没找到坤。雨势加大了,屋外的密林发出近似玻璃破碎的响声,带来一种危险的听觉,爷的膝盖又疼了。他们找了个地儿坐下来,计划等雨停后再坐船离开。

爷没坐多久,就拿着电筒四处看,指着一处空墙说,当年全家福就是挂在那儿的。他抬头看着空墙,不时点头,似乎在端详全家福上的家庭成员,还说起他的一个大哥,保留着夜叉特有的脸骨膨大的面相,有着暗沉发黑的肤色,在阳光下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后来,爷的大哥在街头被人打死了。那几年,还有很多所谓的夜叉后代被人认出来,像爷那样被迫跪在玻璃上,当街打死,扔到河里,河水都染红了。

一只鸟飞进石屋躲雨,啄食地上的残渣。在鸟觅食的地方,他们发现了鱼骨;在鱼骨四周,有生火的痕迹,散落冰冷的炭;还有几个脚印。爷踩上去,发现脚印的尺寸比他的脚要大得多,那只脚骨节膨大,边缘不光滑,脚板划痕杂乱,看得出是长年赤脚走路造成的。

“果然是夜叉的脚印!”爷惊叹,“真聪明,徐氏先祖传授它们的生火技能,都流传下来了。”

“成日发噏疯。”母亲埋怨说,“在外面怕人,在家里怕夜叉,自己吓自己。”

“聊斋先生有言,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夫人。”爷哼地一笑,“你就是那只母夜叉。”

“懒得同你讲。只要不姓徐,不就没人知道你们是夜叉后代了吗?”母亲趁机提起孩子姓氏的问题,“既然你那么喜欢坤,那就让艮随我姓,总可以吧?”

“没得商量。”爷反对。

“姓徐姓李,有什么关系。人都不见了。”父亲环视空寂的石屋,忧戚地说。

三人从河心洲的石屋归来后,恰好天降暴雨,屋里停电。一根孤零零的蜡烛燃起。大人们沉重无欢的脸,在烛光下好似夜叉。一个女邻居经过门口时说,河流在暴涨。母亲流着眼泪,在客厅审问艮:

“你这个衰仔肯定有事瞒住我们。”“他该讲的都讲了。”父亲说。“是呀,别怪他,那是夜叉作祟。”爷帮腔。“你收声啦!”母亲又气又伤心。

“坤在水底。他在夜叉国。”艮说,“爷是对的,是夜叉抓走了坤。你们要下去找他。”

“水底世界怎么可能存在?”父亲问。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艮从来不信夜叉那一套,但这是目前最好的理由。

为了给家人一个心安,父亲带着搜救队再次潜到河心洲底下那些坍塌的废墟中去,只发现一堆瓦砾。但回到水面后,大家察觉父亲并没有回来。当他们再次下水,看见他被废墟的一根钢筋卡住了脖子,早已窒息身亡,像根浮木荡来荡去。一位搜救队成员回忆,他们当时还看见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尸体身后游走,是一只千年老鳖吧。

“那不是老鳖。”爷说,“我儿子也不是被钢筋卡死的,你看他脖子那些手指抓痕,老鳖可没有手把人勒死啊。只有一种可能……是夜叉来索命。”

他们最终也没找到坤,还把另一个家人的命搭了上去。在暴涨的河水冲上来的各种垃圾里面,爷发现了那只淹死的猴子,悄悄将其带回家,超度,下葬,堆坟。不久后,警察送来一份报告,他们已确认那些抓痕是死者自己抓出来的。

失去孙子,又失去儿子,爷不再出门见人,形容憔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胆战心惊,甚至失禁,直至被查出胃癌,终日躺卧在床。父亲死后,母亲整日不着家。她每次回来,艮都看见她换上了鲜艳的新衣服。爷说,那只母夜叉在外面抓男人吃呢。

某天,爷突然把艮叫到床边,问道:“奇怪,坤的水性什么时候变这么好,能游到河心洲去?”

“呃,我们是夜叉的后代,水性能不好吗?”艮回答,借力打力,“对吧?”

“你说坤没穿衣服站在渡口,可是,岸上不见他脱下的衣服呀。”

“被水冲走了。”

爷是不是意识到什么了呢?还是他想讨好母亲,好把她留在这个家?不久后,爷竟然答应母亲的要求,托人去派出所把艮的姓改成李。徐艮,终于变成李艮。

“太迟了,艮都这么大了。”母亲早已不在乎,姓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如今艮比以前更了解这里的水况,他相信自己不会淹死在这里。他很快就游出了浅水区,想象自己是一条鱼,是一只鸬鹚,舒展身体,继续向前划行。忽然,他看见河面上出现了一个异象——

雨雾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水面漂浮,朝着岸边来了,而且速度极快。“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他一惊,浑身抽搐,呛了几口,往回扑腾,像条落水狗似的爬上岸。那东西背部宽阔,上面隐隐有人影,好像坐着个人呢。是夜叉把坤送回来了吗?不对,那东西有角,原来是一头水牛,坐在牛背上的人,是一个穿着青袍、盘着发髻的老男人,坐姿稳如磐石,衣襟也没湿。看模样是个道士。河对岸只有一座寺院,没有道观,不知此人从何而来。艮长这么大,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道士。

道士从牛背上一跳,如仙人般,轻轻落在岸边的石头上。牛慢慢走到榕树头,继续永无止境的反刍。艮认出来了,是当年那头牛。《崂山道士》里的道士神奇得很,只要剪个纸月亮,就有月亮辉光照亮斗室,还能从月中唤来嫦娥为其斟酒。不过眼前的道士有点邋遢,可能是个神棍。但颇为奇特的是,艮的衣服都被雨濡湿了,道士没有担遮,身上的衣服却还很干。艮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着。

“细路(小孩),得闲帮我买瓶烧酒吗?”道士递给他一个空酒瓶。“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去?”艮问。

“我不能离榕树太远。”道士指着榕树说,“几百年前它刚发芽时,我就住在上面了。”

“哈哈,你是土地公离不了庙?”艮反问,不知道士葫芦里卖什么药,“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道士皱着眉,从头到脚把艮打量一遍,“你家最近是不是有人亡故?为你算一卦如何?保你逢凶化吉。”

“不必了。”艮摆摆手,把道士递着空酒瓶的手推回去,“你要是在树上住了几百年,肯定会看见当年我弟和我爸在这里出事,也就不会问我家是不是有人亡故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周全,眼观四方?”道士说,“但给你算一卦,绰绰有余。”

“算了。我走了。”艮说。他打算到下游换个位置下水,心中纳闷为何总有人出来阻挠自己渡河。在家里,爷整日吓唬他水里有夜叉。好不容易到了河边,又冒出个装神弄鬼的道士,说有血光之灾。

他一路走,道士一路像吊靴鬼(跟屁虫)般跟着。走到桥底,拗不过,艮只好让道士占一卦。道士笑着拿出几枚大钱,放进龟壳里,晃动几下,再抖出,大钱逐枚掉在地上。

“上卦离为火,下卦坎为水,火在水上,是未济卦。”道士蹲下来解读卦象,不知所云,“所谓,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讲人话。”艮继续穿过桥底的另一端。

“小狐狸不识水,渡河一事,要慎始慎终,切莫狂妄。一旦尾巴沾水,尾大不掉,恐怕会中途溺死。”道士说。

“我没有尾巴。”艮没听明白,但听起来卦象不吉利,便随口答道。

“李艮,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姑找你!”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桥上传来。

艮抬头望向桥面,发现是那个女邻居。太阳突然闪了一下,晃得他眼冒金星。他低下头,待视力恢复时,那个道士已不见了踪影。远处那头水牛还在反刍,身体永恒静止,只有嘴巴在重复咀嚼,一圈又一圈。艮有种不好的预感。天黑了。

院门半敞,在风中晃动,似乎有人不久前才匆匆离去。艮走进院子,注意到在那个坟茔上,有一只拇指大的灰色蚱蜢,在一片枯叶上清理它沾满雨珠的腿脚。镇上的孩子从来不敢抓这种叫“鬼蜢”的灰色蚱蜢。大人说,只有绿色的可以抓,灰色的不可以,因为上面有魂魄寄生。从爷的窗户望进去,一片漆黑,似极度扩张的瞳孔,没有生命气息。

“爷……爷……你醒了吗?”艮趴在窗口,轻声呼唤。

“睇住有水鬼啊……记得担遮啊……”黑暗中传出缥缈的细语。

他推开家门。屋里没开灯,漆黑如墨。雨水蔓延至整个客厅,无边无际。艮涉水而行,犹如渡河。来到爷的房门前,艮感到似乎有什么充满敌意的、巨大的东西,正在里面等着他。

他捻亮灯,翻翻床褥,空空如也,触感冰冷,充满霉味,好像一个被弃置的巢穴。爷去了哪里?他去散步了吗?艮呆呆地坐在床头,一直坐到傍晚,没等到爷回来。母亲在某个幸福的爱情天堂里,不舍得回来。父亲和坤,在真实的地狱里,忍受六道轮回。房间好像也下起雨来,闷热如雨林。艮浑身冒汗,身体某个部位吸满了水,沉重异常。他拿起爷遗留在床头的纸伞,失魂落魄,移步至门外。天穹之上,悬月微露。

“你怎么还在家?”又碰见那个女邻居。她问艮。“我应该在哪儿?”艮反问。

“你个傻仔,还不知道吗?你爷死了。你姑在寺院等你好久啦!”说完她就潜入夜色中。

小姑和女邻居都是镇上的喊口婆。每当有人去世,人家就请她们去哭丧,她们的哭声凄切,有力道,是除了寺院的钟鼓声之外,另一种曾遍布这个镇的声音——钟鼓声使人暂时平息苦痛,哭声则有助于加强苦痛。有人说,她们是活的黑白无常,哪里有人死,哪里就会有她们的影子。表面上小姑对这个称谓不以为然,但过后唠叨个不停:“仆街1,我喉咙都哭哑了,说我是活菩萨还差不多。”

这里的人迟早是要去寺院一趟的,活着时不去,死了也要去。在镇上,人死了可以先送到寺院,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第二天再送回死者的出生地办葬礼。

雨又下起来。艮撑着纸伞,朝寺院走去,再次走过那座桥。

两岸万籁俱寂。河右岸那座寺院,在雨幕中散发出一团模糊的、但无比辉煌的金色。河左岸那株高耸的榕树,寂寂无声,那头牛是否还在树下反刍?那个道士是否在树上注视着他?回想白日的光景,艮惊觉,原来道士早已道出爷的死亡。

如雨夜幽魂行过奈何桥,艮备感孤独,越靠近寺院,却感觉越冷。在寺门前,艮满心踟蹰,不敢踏入。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佛祖肯定不会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艮心想。缭绕的诵经声,听起来是随着雨水从天空落下的,每一滴雨都是一个经文,濡湿他的皮肤,冰冷蚀骨。

上次来寺院,是父亲死的时候。小姑背着父亲的尸体前往寺院,她说不能用车载着去,因为死者去寺院前的那段路,一定要由亲人背着去。超度,不仅仅是死者的事,亲人的参与才是意义所在,苦修一般陪死者走完最后一段阳间路,回向已故之人。

艮不知是否有这种讲究,抑或那只是小姑自己定的规矩。几个小时前,小姑也是这样背着她老父亲的尸体,从家里走到寺院,拾级而上,穿过香火,踏入前殿,来到位于纳骨堂后方的偏殿,请求法师超度。爷这段最后的路程,应该由我背他走完。他有种莫名的悔恨。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天天守着他,他怎么偏偏在我出门这天就死了呢?艮不敢再往下细想。

雨夜的寺院,变成一个更为幽微的世界,事物的密度陡然增大:虫鸣,雨水,香火,灯笼,经诵……皆因夜色的浓郁,凝聚在小小的寺院空间里。他对玄妙的佛法一窍不通,但它又似乎存在,人向前向后走的每一步,都早已在封闭的轮回循环中。双眼迷蒙,难辨曲径,在和尚的指引下,他才最终找到做超度法事的偏殿。其时,小姑正坐在殿门前的长椅上,腰都累弯了。

艮心虚了,不敢被小姑发现,于是跑到一尊高大漆黑的佛像背后躲起来。

远远望去,爷还穿着艮最后见他时的那套衣服,躺在偏殿中央一张铺着黄色缎子的长桌上,赤着脚,看起来比几个小时前更瘦。灵魂是身体的气囊,要是灵魂出窍,身体也就瘪了一半。他张着嘴,嘴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宛如木雕。

夜色渐浓,参加超度仪式的亲戚都赶来了。他们在爷的尸体前,颔首默立。一位和尚站在长桌前,正做着超度前的准备。他跟白天遇到的道士竟然长得那么相似,也许是双胞胎吧,就像艮和坤那样。

“法师,”小姑对和尚说,“我爸前几天在屋里担遮,说是给渡河菩萨担的。怎么回事?”

“你爸看到的不是菩萨。”和尚回答。“啊……那是……”

“冤亲债主。”

“是夜叉。”小姑一惊,“他孙子还没来,你能顺便超度他吗?他是大祸星,把徐家三口男丁都克死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你知道我们祖上跟夜叉攀亲,惹下冤孽。上次我哥死了,现在轮到我爸。求你超度化解,好让我们一家跳出六道轮回吧。”

“现生中的迷妄邪见之人,皆可超度。”和尚说,“但消除业债的事,只能你们亲自做。超度,终究只是一种调解。佛,只是一道桥。”

超度开始了。艮依然不敢出去。四周环绕的菩萨,眼睛那么慈祥,却比爷的凝视更令他感到害怕、愧疚、恐慌。诵经声,烛火和灯笼,纷纷贯入艮的耳目。昏昏欲睡,天地颠倒。一时许,超度完毕。到了第二天破晓,小姑又会把爷送到河心洲的石屋去,举行一场葬礼。亲戚依次离开偏殿,在别处等候。

艮弓着腰,趁机走出来,想在爷面前跪下。但地面湿滑,他失足,偏偏没有跪到蒲团上,膝盖直直地磕在地板上,筋骨发出沉闷的声音,剧痛瞬间传遍他全身。爷当年被迫跪在玻璃上,比这个更痛吧?他咬着牙,没叫出声,以免把亲戚引来。

“请出去,你不能在这里。”那个和尚忽然从帐幕后走出来。“法师好,我是他孙子。”

“你迟到了。你叫什么名字?”“徐……哦不是,我叫李艮。”

“谁给你取的名?”和尚一边收拾法事道具,一边冷冷地问道。“我爷。”艮指着那具冰冷的遗体说,“有什么特别吗?”“哦,我只是想起东海巡海夜叉,也叫李艮。”

艮忽如惊鸟,浑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在殿上——啊!哦!爷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的,在坤失踪的事上,我在说谎,我在编故事——要不然,他怎么会答应母亲,为我改名李艮?因为我就是夜叉。是我。害人的夜叉就是我。坤,本来是要回家的,是我不让他走。“既然你觉得自己是夜叉后代,肯定会游泳。不会游泳,怎有脸说是夜叉后代?你看爸,他还是搜救队成员呢。你怎么不证明给我们看?”我逼问他,

“下来啊。下水来。”坤伸出一只脚。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到水里,推他出去。肯定是水草缠住他的脚。夜叉会变形,水草是夜叉的手。很快坤不见了。那天的雨跟今天一样大。无尽的雾气缭绕世界。

一直以来,爷都没有揭穿我,只是为我改名李艮,在我身上施加黥刑,擦也擦不掉!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艮跪着匍匐在爷身上,但那片生命的平原,早已没有起伏,没有温度。

“法师,夜叉是大祸星吗?”艮有一丝哽咽。

和尚默默指着外面某个殿里,一尊面目狰狞的菩萨,那正是艮方才在其后躲起来的菩萨。

“那是金刚夜叉明王,原是啖人肉、饮血浆的夜叉,后受佛感化,最终成了八部众之一,摧伏邪魔。”和尚说完,就缓缓走出偏殿,即将隐入雨中。

“你要走了?要我给你担遮吗?”“不必。和尚担遮,岂不是无法无天。”

和尚离开后,艮再次来到夜叉明王像前,久久仰望着,凝视着。看,它有三面六臂,每一面看起来分别就像是他死去的三个亲人啊。贪。嗔。痴。

艮不知爷是怎么死的,但他要承担所有死的重负。

艮回到偏殿,扎稳马步,把爷的身体翻转,用绳子拴在背上。爷的身体很凉很轻,人一死,所有能量都消失了,只剩一片虚浮。艮背着爷,步出寺院大门,走到河边。夜色中的河心洲像一个遥远的世界,遥不可及。但艮决定要亲自把爷送回石屋。爷的出生地。他们共同的故乡。那些和尚跟道士,千年如一日,分别站在河左右,见证土地的更迭,见证家族的生死繁衍,他们目睹一切,也目空一切,但只作天人语,不言人间辞。艮不懂因果业报,不懂佛祖如何感化夜叉。他只觉得,要是今夜渡过此河,成功抵达彼岸,那么他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就能在破晓时分,同时得到生者与死者的原谅。结果肯定会比入选泳队更好。

艮背着爷,一步一步踏入水中。入水那一刻,爷的身体突然像一团吸饱水的棉花,一根被濡湿的狐尾,一块沉重的龟壳——死死套牢了他,挣脱不得,要把他拖到水底。若我李艮,真的是夜叉,我应能泳擅渡。但我只是凡胎肉体,一旦入了水,只能不停地游,不停地游,越过水草,避开暗礁,抵御暗流……他调整呼吸,尝试让身体在水中浮起来,划动四肢,朝河心洲游去,横渡冥河,经历人生第一次死亡。他多么希望,在某刻回头时,还能看见那座寺院,看见那个佛光普照、灯火摇摇的美丽新世界。

本文摘自

《夜叉渡河》

作者:路魆

出版日期:2023.5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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