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14年,终于找回了我被拐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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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14年,终于找回了我被拐卖的孩子

2007年10月9号,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无比平常的一天。但对于本文口述者孙海洋来说,这却是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天。

这一天,是他在深圳的包子铺刚开业的第7天,也是他的小儿子孙卓上幼儿园的第2天。

这一天的晚上8点前后,他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

在这之后的14年零57天里,孙海洋踏上了漫长的寻子旅途。

他曾目睹过“拐卖村”,见到过老婆、孩子全是买来的一家人;他加入全国各种寻子群体,甚至帮助别人找到过被拐走的孩子;他也曾作为电影《亲爱的》原型人物,出现在影片的放映现场;14年来,身边的同伴们一个个找到了自己的 孩子 ,而 孙海洋的孩子却似乎 迟迟没有 下落……

非虚构作品《回家》,由孙海洋口述,孙海洋女儿孙悦执笔。下文选取了书中的四个关键时刻,以此再现孙海洋的寻子之旅。

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一、孩子被拐1天后

接下来的72小时是凝固的梦魇。

成千上万张寻人启事不断地流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却没有一个电话响起。在我的记忆里,日与夜之间、今天与明天之间都失去了明晰的界限。

我低下头,手中是一沓寻人启事,每一张都印着儿子的面孔。

我抬起头,面前是电线杆、斑驳的墙面、公告栏、凹凸不平的树皮、广告牌、商场的玻璃门……上面也都是一张张儿子的脸。有一会儿我想到这可能只是个噩梦,就抑制不住地在街上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完之后,悲从中来,又赶紧贴了一张寻人启事。

10月10日一早,母亲、大哥、二哥和姐姐都赶到了深圳。

我和大哥到派出所请求出警,派出所将我的案子分配给一位何警官负责,可是这位警官工作非常繁重,表示分身乏术。

母亲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摔坏了屋子里不少东西。她整日冲我号哭喊叫、寻死觅活,不是责怪我,就是责怪四英,甚至责怪鞋匠,责怪城市,责怪包子。二哥话不多,贴的寻人启事却是最多的,跑的地方也最远。他早出晚归,跑遍了深圳各区,几天下来,脚上的鞋都快被磨破了。

大哥给我出主意,提出在寻人启事里加入“悬赏五万”的信息。可是直到后来,寻人启事从“悬赏五万”改到了“悬赏十万”,贴了上万份出去,竟没有丝毫回音。我向这个城市发出的求救声如同焦灼的雨滴落入夜海,顷刻间就尽数消失。

直到第4天,我的手机第一次响了,来电显示“广东深圳”。

我吃了一惊,赶紧接通。

“你是不是在寻找孙卓?我在沙河小学背面的电线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我是宝贝回家网站的志愿者,我叫小席。”对方听起来是位年轻女士。

我对她说的“宝贝回家网站”没有任何概念,更不知道志愿者是做什么的。

我告诉她我在沙河街。她马上就找到了我。

“你要怎么帮助我?”我问她。

“我们通过网络寻人,我可以帮你把寻人信息登记到网站上。”

当时的我还不懂得如何使用网络通信,拿着手机也只会打电话、发短信。我带她回家去取资料时,母亲很是警惕,悄悄问我“她要多少钱”。我说:“她不要钱。”

母亲将信将疑,说:“还有这么好的事?”

小席带我进入一家网吧,将这些资料都拍照上传到网站上,并教我学习用电脑。那个时候宝贝回家的网站还很新,在上面登记的人没几个。我心事重重,当时并没有把网站当回事,只是对第一个帮助我的人很感激。这是我失子4 天后,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得到的唯一回应。

告别了小席,我还是到处贴寻人启事,但它们常常会被城管撕掉。有一回我正在贴,几个城管忽然从远处走来,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根至少一米长的棍子。我赶紧拔腿就跑,他们在后面挥舞着长棍拼命地追。最后我跑到一个桥洞下面,终于被团团围住了。他们拿着棍子朝我逼近,我穷途末路,只好举起手里的寻人启事不断求饶,说“我是寻找自己的孩子,不是做坏事”。

他们或许是有些同情我,最后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勒令我把贴过的寻人启事全部铲掉。于是,我带着他们回到原地,将寻人启事一张一张铲得干干净净,他们就在旁边抄着棍子守着我。

我一边铲一边想,其实我们都在尽各自的职责做各自的事情,仿佛谁也没有错。

有时候我贴寻人启事,也会引人过来围观。人们议论纷纷,有的当着我的面讨论起来,说:“这人肯定是个骗子。”我很不理解,悬赏20万是我给别人钱,我骗什么呢?还有人不解道:“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吗?”还有人猜疑说:“一个孩子能值20万吗?”

我没有和任何人争论过,却因此夜不能寐。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无所不有,也知道人心很深,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可是这种不能被理解的孤独还是让我沮丧,也让我深感不安。

所幸还有一回,我在沙河街的出口贴了一些寻人启事,临走时眼看着其中一张从电线杆上掉了下来。但当时我赶着要去另一个地方,就没有把它捡起来。晚上回到沙河街,我却发现那张掉下来的寻人启事,竟然被人牢牢地贴了回去。我吃了一惊,在那个电线杆旁边查看了好一会儿。在小席之后,这是我第二次从陌生人那里感受到善意。

很多年后,我意识到,也正是这些点滴的善意在冥冥中守卫着我内心的火苗。只有对人性之善依然抱有纯粹的信念,我才有理由相信自己脚下的这条路一定会有终点。

二、孩子被拐1年后

2008年,我获得了这样一条线索:河南新乡市原阳县的一户人家在2007年10月曾经买回了一个男孩儿,长得很像孙卓。

这个完美对应的时间点让我立刻就踏上了去往河南的旅途。

当时,深圳的沙河派出所将我的案子安排给了崔宏凯警官,并告诉我有任何线索都可以向崔警官求助,他们会全力配合。此行我抱着不小的希望,崔宏凯和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派出的另一位警官与我同行。我们多次转乘火车、汽车到达当地后,又联系了原阳县的刑警大队,警队人员开了两辆警车直接带我们去往买家的住处,并做好了将孩子带离的准备。

我们的车越开越偏僻,路也越走越颠簸,在一个小村庄里左弯右绕,终于按照线索中的地址停在了一户小农房前。这个房子的外表破败不堪,看起来好像随时会倒塌。我困惑极了:这么穷苦的家庭还要花钱去买孩子?

我非常期待见到这个孩子,可我仅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孙卓。我不死心地走近去确认他头顶的发旋,找来找去也只有一个。孙卓的头顶有两个发旋。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农村妇女,是孩子的养母。

养母承认道:“孩子是我去年花3万块买回来的,如果是你的孩子,你就带回去吧。”

她看起来很友善,带着局促和淳朴,却不见愧色。

我们一帮人都僵住了。买孩子确实是违法犯罪,但是在实际的执法和司法落地的过程中,买方往往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个孩子也确实是被买来的,可如果要解救,又要送往哪里呢?孩子不是一个钱包,可以轻易从小偷手中收缴和安置。

这时,看热闹的村民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我们左右为难,村民们在旁边议论起来,劝解道:“不是你的孩子就算了吧。她很苦的!”

我问道:“她怎么很苦了?”

“她本来有一个儿子,养到18岁,前两年被车子撞死了。”

“她男人有癫痫,话都说不好,家里又穷……”

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对这个孩子的养母很是同情。

“既然这么穷苦,她哪里来的3 万块买孩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

“这个钱…… 是我们村里每家每户出钱筹给她的,为的就是帮她买这个孩子回来。她都这么可怜了,我们不帮她还有谁会帮她,都是一个村子的,不能看着他们家就这么完蛋了……”

我和同行的警员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我想:孩子虽然不是孙卓,但是既然我们发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儿童,是不是也应该开展调查?结果我们很快发现,这个孩子并非“来历不明”,他竟然在当地就进行过合法的户籍登记。我至今都不明白,户籍作为国家户政机关用以记载人口基本信息的法律文书,怎么会被这些买卖孩子的人随意篡改?这怎么会成为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我们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同情,唯有深深的悲哀激荡不已。

望着这些“好心”集资帮扶友邻的村民,我竟感到自己才像是一个恶人,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掠夺者。最终,我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回深圳的漫长车途中,窗外的田野沉默不语,树木快速移动,那些景象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

在这个偏僻的村庄,“家”的延续是指引人们生活的某种既定秩序,却没有人想过买一个孩子会给无辜的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这份恶行一方面源于生育所承担的传宗接代这种落后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当中似乎没有人知道买孩子是违法犯罪的事情,也就不以此为恶。

我在内心深处反复叩问:如果这里没有人穷凶极恶,那么是谁在任由恶行遍地开花?是空手而归的我们吗?又是什么使我们束手无策呢?

离开原阳县后,我始终放心不下那个买来的孩子。直到2012年,我最后一次通过网络向社会求助,希望能帮助这个孩子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却至今无果。

2008年是我做噩梦最多的一年,也是我找孩子找得最不要命的一年。来自社会各界的关注不断增长,我每天都能接到提供线索的电话。这些线索有的给了我极大的希望,让我一得知就激动不已;有的听着就像是捕风捉影,我却还是要亲自去落实才能放心。

车票换了一张又一张,就在这一年我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这之前,我开了多年的包子铺,身体一直很健康、结实。直到34岁这一年,我的身体忽然每况愈下,经常头晕、头疼。让我最苦恼的是我开始严重晕车,一到汽车或者火车上就吐得眼睛都睁不开,无法保持清醒。

三、他一个人购买了三口人

有一回我们得知,广西藤县一男子在2007年买回一名男童。

我和《凤凰周刊》的记者邓飞打算先到东莞接寻子家长郑春忠,然后一起去广西落实情况。结果才从深圳抵达东莞,我就已经站都站不住了。

我在路边弓着背,感觉到呕吐物不断从鼻腔、口腔中涌出来。

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似乎都在扭曲变形,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恍惚中,只有一个念头依然紧紧抓着我、支撑着我,那就是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孩子,我一定要看看他的模样……

邓飞知道我已经到不了广西了,他要求我回深圳,不让我继续同行。他喊上了彭高峰,并向我保证一定会帮我查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孙卓。

后来发生的事是邓飞和彭高峰转述给我的。他们到了广西藤县,找到了被举报的那户人家,户主是农民梁某。他家中确实有一名买回去的男童,却不是彭文乐,也不是孙卓,不是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孩子。除此之外,他家中还有一名女童。邓飞很快就发现这个女童似乎也是买来的。

梁某毫不避讳,承认道:“买男孩花了1万块,买女孩花了3000块。”

邓飞压抑着怒火问道:“你为什么要买别人的孩子?”

他诚实地说:“好养老。”

他们在那里逗留了半天,想尽办法试图解救这两名孩子。邓飞跑到当地派出所,质问孩子的户口是怎么登记上的。派出所的民警愣了一下,说:“孩子都有出生证明…… 是村委会开的证明,村支书证明了这两个孩子是他的。”

经了解,梁某和村支书并无关系,那么村委会为什么要包庇和协助他收买孩子呢?我们不得而知。

半天过去,他们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梁某的老婆看起来很正常,不像是生病了,也不像是有什么智商上的缺陷,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支支吾吾,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婴儿一样,难以沟通。

最后,梁某告诉他们:“我老婆也是从越南买来的。”

他一个人购买了三口人,就这样凑成了“幸福的一家四口”。

这简直是荒诞至极。可当地的村民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这是中国乡村存在的情况—— 没有孩子就买孩子,没有老婆就买老婆,也不会有人去举报买家。在许多人的观念里,只要买进了家门,门一关,这就是别人的家事。谁又管得着呢?

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当中的软性条款,也为买方提供了可以供他们钻的漏洞。他们屡次违法,却从未获罪。这成千上万的“人口消费者”养育着一条黑色产业链,他们是人口贩卖问题的根源,是沉在罪恶河底的无声暗流。他们解决了自己成家、养老、传宗接代等问题,和别人的至亲过上了貌似美满的生活。

为了满足这些消费者的市场需求,总会有投机者铤而走险拐走别人的儿女,以几千元或者几万元不等的价格予以卖出,也就成了我们说的“人贩子”。

当时,我因严重晕车而独自返程,有腿不能走,有口不能言,去医院看病也查不出什么异常。我只能卧床休息,听他们向我诉说此行的见闻,深深感受到,对梁某来说,我们的痛苦显得多么遥远、多么无力。

四、生命不息,寻子不止

2008年8月,我曾踏上一段最接近绝望的旅途。

宝贝回家网站的站长张宝艳告诉我,宁夏有一个走失的孩子被热心人送到了派出所,报道上的照片很像孙卓。我看到照片后也觉得很像,就是瘦小了一些,看起来没有孙卓那么结实健康。

我将这张照片给了崔宏凯警官,请他们调查一下。崔警官致电询问宁夏当地的派出所后,告诉我孩子只是走失了一会儿,已被家人领回。

我失落地坐在家里,对着那张照片左思右想,想到我的孩子在外面快一年了,肯定是挨饿受冻,过得很辛苦,才会长得比以前瘦小。我越看越像,觉得这个孩子肯定是孙卓。我又打电话给派出所请求核查情况,几天后崔警官告诉我,这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人家有自己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我不相信。

孙海洋

崔警官又没有去宁夏看过,又不去给我采血验DNA,怎么可以打个电话就告诉我不是孙卓?我夜不能寐,走火入魔,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张照片。最后我想:有没有可能是买家和宁夏那边打通了关系,想合伙诓骗我?

我即刻买了一张火车票,从深圳坐到郑州,又从郑州转乘大巴车到了西安,再从西安往宁夏去。一路上,晕车就快要了我的命,几次让我躺倒在路边。

等我终于到了宁夏,我心想:我不能惊动了买家和当地警方,我必须直接把这个孩子抓到,不能让他们调包了!

我打听到了当时做报道的《宁夏日报》的报社地址,又找到做这份报道的记者,请求他帮我去派出所调查孩子的去向。记者向我解释,说“那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可我远道而来,面容憔悴,又不断恳求。他不忍拒绝,真的帮我打听到了孩子的去向。

最后,我终于在当地的一所幼儿园见到了照片上的孩子。

我双手颤抖,心跳奇快,哑着嗓子喊道:“孙卓!卓卓——孙卓!”

那个孩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近去看,每多走一步,心就凉了一分。这个孩子根本不认识我,长得也没有照片上那么像。我不管不顾,拉着他细看,发现他的头顶只有一个发旋。

就像某个一脚踩空的梦,我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击了,世界天旋地转。我感到自己两脚悬空,躯体一落千丈,心脏则涌到了喉咙口,几欲被我呕出。面前的水泥地啪嗒、啪嗒地落了几滴雨,接着我意识到这些深色的水滴是从自己脸上落下去的。我张着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哭声被送往了另一个世界。

这具躯体忽然失去了一部分生命,像被抽了线的提线木偶,太沉、太重了。我没有办法把它带回家,只有将它拖行到旅馆,让它横陈在地。眼泪不断流淌出来,我却再也找不回控制这些水分的意志。它们是一张咸涩、幽暗的网,将我牢牢拥住,不让我动弹。

天黑、天亮、天黑、天亮……

天色反复交替,而我像一个被判下死刑的犯人,躺在这间囚室里,远离故土与人烟,等待着最终的解脱。

其实死到临头的人是最幸福的。跳楼轻生者落地前的最后一瞬,溺亡者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脱水的鱼停止挣动前的最后一瞬…… 多么令人憧憬的时刻。我每每闭上眼睛就祈祷,不要再醒过来了,不要让我再面对一个新的明天。明天之后还是明天,究竟我的生命里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明天?

我又想,或许我会在入梦之后如梦初醒,发现我这三十多年的人生竟是大梦一场,而我真正的生活原来在另一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我闭着眼,无声地喃喃道:如果我不叫孙海洋就好了,如果我是另一个人就好了。

如果能将完整、自由、有尊严的生活还给我,我发誓我一定会重新做人。我可以改正我没有做对的一切,我可以给出我所拥有的一切,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这间看不见解脱之日的囚室中走出去,走到外面灿烂的阳光下。我会像经年累月久居黑屋的人一样眯起双眼,在刺痛中直视太阳,忍着两颗滚烫的泪水。

然而几天后,路过的徐风吹干了泪网,这具躯体又像上了发条似的移动起来。

我想起家里还有养育我成人的父母,还有同样承受着失子之痛的妻子,而我的儿子也不知在这人世间的哪个小角落哭泣,喊着:爸爸、妈妈,我在这里!

眼睛可以不看,嘴可以不说,耳朵却无法逃避。 那些遥远的呼唤声像敲响在我头颅内部的巨大钟声,层层叠叠、久未断绝。

先是手指蜷缩,接着左腿僵硬地屈起,右腿紧跟其后,躯干拱起犹如挣扎的鱼,我死而复生,站了起来。我在狂鸣的钟声里晕头转向,努力找回呼吸的节奏,然后迈出第一步、第二步……

打开门之前,我告诉自己:你叫孙海洋,这就是你生活的真实面貌。生命不息,寻子不止,这就是你的命运。

五、 亲爱的,我一定会找到你!

其实当时我并不很清楚陈可辛是谁,只是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称是导演陈可辛的助理,在新闻里看到了我的寻子经历,想约我聊一聊。

一开始,陈导主要是对彭高峰(与孙海洋一同寻找的朋友,经过种种努力,成功寻得儿子彭文乐)感兴趣,彭文乐回家的经过对于电影制作而言非常具有戏剧性,也很感人,叫上我或许是因为我和高峰常在新闻报道中一同出现,引起了他的注意。陈导约上彭高峰和我,加上他的两名助理,我们一起在深圳香蜜湖见面。

当时,彭文乐回家已经一年多了,彭高峰依然在继续关注寻子群体,还多次跟着我出去找孙卓。但是见到我们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我和高峰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陈可辛面前,我敞开心扉,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我讲到和高峰一起如何漫无目的地找孩子,讲到骗子打电话给我都会让我感到欣慰,讲到文乐回家后,我去给他过生日是如何伤心,还讲到了我始终缄口不提的那张死亡证明(为了获得再生育一个孩子的资格,孙海洋无奈为被拐的儿子孙卓开具了死亡证明)。

陈可辛时而吃惊,时而愤怒,时而同情,时而感慨。他告诉我,电影一定会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这是电影人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后来的很多事情也证明,陈导所关心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能带来多少票房,他真正关心着我们这个群体的痛苦和挣扎,也发自内心地想要为我们带来希望。

那天,我很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因此也打算好了要请大家吃顿饭。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装潢考究的餐厅,只见餐厅里摆放着各式各样可以自取的食物。他们一人拿了一个餐盘,这里舀一些,那里夹一些,装了满满的海鲜和肉类去烧烤。我看得出来在这里吃饭不便宜,也不敢拿什么好食材,最后老老实实地吃了碗面。

到了买单的时候,陈可辛的助理连说“不用不用”,拉扯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顿饭竟然花了1500元,我吓了一跳,忍不住问:“怎么要1500元啊?”

他们很错愕:“这是自助餐啊,一人要收300元。”

我瞪大了眼睛:“啊?这是自助餐?随便吃的那种吗?”

“是啊,随便吃什么都行……我们还以为你就喜欢吃面条呢!”

“…… 开玩笑,我一个天天在案板上和面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吃面条呢?”我欲哭无泪,但也不能回头重新吃一次了。

彭高峰见状在一旁憋笑,憋了没几秒就大笑起来。

这次见面后就一直没有下文,我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我这辈子,徒劳的事已经做得太多了。

直到2013年,我又接到了陈可辛的助理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在深圳的法院拍摄电影,问我是否想过去一趟。

我惊呆了,没想到这部电影还真在拍,更没想到他们还真把我的经历改编进去了。等我赶到法院见到了整个剧组,一时间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几乎不花时间去看任何影视作品,对娱乐圈也不怎么了解,可是连我都一眼认出了现场好几位大明星。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希望真的来了。

2014年,电影《亲爱的》杀青。剧组邀请彭高峰和我到北京去。我们跟电影主演们坐在一起时,陈可辛很关切地问我:“海洋,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们,什么都可以说。”

他们知道我就是想要孙卓,但他们拿不出来。

我也知道他们可能是想要我开口要钱,但是我不要钱。

桌上所有人都看着我,最后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很感谢你们。”

陈可辛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后来,剧组总是邀请我一起参加宣传活动,希望能有更多人知道我的经历。

有一回,在深圳大学的演播厅里,彭高峰和我及几位主演站在舞台上。下面坐满了大学生,黑压压的一片,各个都举着手机在录像或拍照。

陈可辛忽然把话筒递给我,他说:“海洋,说一句你最想说的话好不好?就以‘亲爱的’为题,一句话就可以。”

我接过话筒,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亲爱的孙卓,我一定会找到你。

六、14年又57天

6日中午,山东聊城阳谷县公安局民警叶争在认亲现场宣读了孙卓的被拐儿童身份确认书,并将其交给了孙海洋夫妇,孙海洋夫妇及孙卓现场见面认亲。 孙海洋夫妇紧抱儿子痛哭,情绪一度失控。

……

深圳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一大队副大队长朱江介绍案件侦办情况时称,2021年10月,该局在侦办一宗拐骗儿童积案时,获取重要线索,山东阳谷籍男子吴某某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与此同时,公安部“团圆行动”也通过人像比对,发现山东聊城阳谷县某男孩与孙某飞(别名孙海洋)被拐儿子高度相似,后经DNA确认,确与孙某飞、彭某英符合亲缘关系,证实被拐人员确系2007年10月在深圳市南山区发生的拐骗儿童案件中被拐儿童。

深圳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专案组随即赶赴山东,对被拐人员的养父母等人开展调查取证和讯问工作。经查明,被拐儿童系由吴某某拐骗后交由现在养父母抚养的犯罪事实,从而确认吴某某就是当年实施拐骗儿童的犯罪嫌疑人,并将其抓获。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侦办中。

——《新京报》,2021年12月6日,记者 徐杨

12月6日,广东深圳,孙海洋夫妇与儿子孙卓现场相认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那么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了,随时可以飘起来,再也不会坠落。再也不会有第14年又58天了。」

——《回家》

本文节选自

《回家: 14年又57天》

作者: 孙悦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 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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