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休夫”后，常常流连婚介所与露天舞厅
我妈这辈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好好享受过爱情，但这不代表她不憧憬。据说，我妈和我爸刚结婚那会儿，感情还是可以。桑国全每天出去钓鱼时，就把婆娘当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天黑回去，还有钓的鱼，一起交给婆娘……我妈挽着我，叹口气：你爸咋后来变了喃。
《你好，何安秀》
作者：桑格格
01 卡脑壳
我妈中青年休夫以后就常常流连婚姻介绍所与露天舞厅。我放学回家要是忘记带钥匙，就只有坐在楼梯上等。等得实在无聊，就把脑壳伸进楼梯转角的花孔砖的洞里玩，玩了半天，卡住了，我左拔右拔都退不回来，耳朵磨得生疼，一脸的墙灰。我绝望了，放弃了努力，双手摸着一个可以抓的地方保持平衡，就那样脑壳在墙外、身体在墙内站了一个多小时。眼睁睁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心里觉得有点悲壮，自己又安慰自己：管他妈的哟，死了也就碗大个疤……
我妈终于回来了，远远就看见夜色中好像我的脑壳挂在外面，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上来。我镇静地说：妈妈，不怕，我没得事，快来帮忙。我妈几下就把我拔出来了，一边检查我的脑壳一边问：你遭卡了好久？我说：没得好久，几分钟。
02 买米
我妈自从单身以后，人家欺负她屋头没得男人，处处在外头受气。一次，她拿给我一块五斤米的牌牌，说：去，到粮站买米！我去了，结果人家粮站的孃孃说：这个牌牌作废了，买不到！我回家给我妈一说，她火冒三丈：啥子喃？！连个粮站卖米的都要踩到我！你再去，我就不信买不回这五斤米！
我只有又去了，当然，人家还是不卖给我。我拿起米口袋和作废的米牌牌站在一边，把那两个卖米的孃孃盯鼓眼儿地盯到，她们也不理我，只管卖米。天都快黑了，她们也要下班了，看到我还站在那儿：你咋还不走喃？！我“哇”一声就哭了：孃孃孃孃，求求你！卖给我五斤米嘛！要不然我妈妈要生气！她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麻利地拿过我的米口袋，从量车里量了五斤米，递给我：快回去了！你妈也是！为了五斤米来为难个娃娃！
我抱起这宝贵的五斤米回家了，我妈一看沉甸甸的米口袋，松了一口气：就是喏，我就不相信买不回来！然后，把饭热好端上桌子，我们两个就高高兴兴地吃晚饭了。
《生活家》剧照
03 发圈
柜台里有一个美丽的绢花压发圈，我想要，妈妈看了一下价钱，三块五，她就对售货员说，请给我拿一个这个压发圈，售货员拿了一个甩在柜台上：进口的，三十五元！我和妈妈惊呆了，妈妈看看我迷茫又渴望的表情，咬咬牙还是说：好嘛，拿一个。妈妈小心地把压发圈戴在我头上：好生戴不要耍丢了。我说：嗯。
这个压发圈在一次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挤丢了。对不起，妈妈。
我这辈子丢过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一个小板凳和一把小伞。小板凳是我家四个一套的，被我拿去学校开庆祝会丢了，现在只有三个，多少年来被我妈不知唠叨过多少回。小伞，是我妈看我不戴草帽才给我买的，粉红色，有花瓣，顶端还有个日本木偶！结果，我在水池里洗手，丢了！多少年来被我妈不知又唠叨过多少回。
我妈唠叨我从来不还嘴，晓得自己罪孽深重。
04 生日
十岁生日那天，我妈亲热地对我说：乖，今天你说什么妈妈都答应你！
我信以为真了，尝试着说：我想去动物园……我妈说，好！我们马上就收拾出门。我觉得这简直不像真的，准备再试试：我要吃冰糕……我妈说，好！马上就给我买了一个豆沙冰糕。接下来，我陆续提出了以下要求：一、买一条新裙子；二、坐要钱的太空舱一次；三、吃蛋烘糕两个；四、吃酸辣粉一碗；五、吃娃娃头冰淇淋一个；六、吃甘蔗一根；七、买塑料小桶 （小蜜蜂采蜜那种）一个。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傍晚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得意忘形了，看见一个蛋糕坊的奶油蛋糕，马上就蹲在地上：我要！我妈终于爆发了，一个正义的巴掌打在了我的头上。我哇哇大哭，这一切果然不是真的！以后过生日，我再也不敢要求什么了。
05 征婚
我妈居然在报纸上登了个征婚广告。这下，她收到了从全市甚至周边县份上的很多应征信件，她把所有应征者的照片都摆在床上，花花绿绿半个床都是，兴奋地说：来！帮妈妈选一哈！
我妈选男朋友之刁，啥子要求都要符合，她说：上盘跟你爸就跟拐了，这一回我要（开始操川戏腔）精——挑呐——细选哟！亢扯亢扯亢亢扯——
我妈在婚姻介绍所又认识了一个老大学生。第一次上门来提了桶菜油，说我有个儿。我妈说，嗯晓得了。第二次，老大学生提了两桶菜油， 他说其实我有两个儿，我妈说，喔。第三次来，他提了三桶菜油，我妈吓到了：三个儿啊？老大学生也出汗了：我生过两次娃娃，但都是双胞胎……我妈喊他把所有的菜油都提回去了，说快走，走开些！莫要耽误我的青春！
千挑万选，终于据说有一个叔叔啥子条件都合适，和我妈处了一段时间。结果我妈还是不满意，说：还将就！就是有一点，吃得太多了！
《柔情史》剧照
06 吴孃孃
我爸和我妈离婚后，他再出现，就只是给我打电话，而且他每次都要说两句话：一、过马路要小心，两边看哈再过。二、一定要多吃大蒜，消毒，白天吃怕有味道就睡觉前吃。
那时候电话只有收发室才有，每次我爸一打电话，守电话的秦花篮孃孃就扯起嗓子大声喊：一单元四楼二十号，桑格格电话——！全院子的人都晓得，我爸又给我打电话了。我妈就在旁边哼一声，转过身：去嘛。
我爸交女朋友了，我喊吴孃孃。第一次见面，她送了我一块项链表，数字显示，十分高级。但是回家后，我只给我妈说了见吴孃孃的情形， 没说表的事，怕我妈不高兴。我妈哼了一声：这哈你去找你爸拿钱不容易了！
吴孃孃说：要好好学习哟，等你二十岁孃孃还要送你一块更高级的表！
07 拍戏
剧组要出发了。我对我妈说：妈妈，我要出趟远门。请你给我收拾几件衣服，要保暖一点儿的。我妈说：你发啥子梦癫？我说：我要去当演员了。
为了这次远行，我妈给我买了两双高级袜子，穿了好多年松紧口都是好的。后来，我不穿了，她又继续穿了好多年。她给自己都舍不得买那么贵的袜子。
出发那天早上，我妈又不放心了，最后她找出一个塑料哨子拿绳子拴了挂在我脖子上，语重心长地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使劲吹哈！
我拍戏挣了几个钱，不仅给自己买了个BP机，还给家里添置了个大彩电。要说，最挣钱的还是拍猪饲料广告，我恨不得他们年年都来找我。我妈逢人就夸，夸得院子里的老娘子们个个眼睛发绿。我天天教育我妈，要低调要低调，我妈就是不听，她扯起女高音：人人都恨不得来欺负我一下，这哈，让她们看看我的女，好出息呦！——狂扯狂扯——狂狂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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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爱情
我妈这辈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好好享受过爱情，但这不代表她不憧憬。有一次，我们看日本青春偶像剧，最后，男主角为了救女主角不惜爬过一条悬在山崖中的铁索桥，人家越爬越近，她离电视也越坐越近，最后终于搭救成功了！她眼睛也迸发着光芒惊呼：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一起看电视的林孃孃用十分疑惑的表情看着她，我心里却十分难受。想起当年，我妈那叫一个豪情万丈：想当初！你妈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是相当可以的哟！从堰塘头挑水上来，走热了，站在马路上歇脚，一张脸绯红，那颜色不摆了！连大货车过上过下的都要刹一脚看：狗日的这是哪家的妹崽？长得红头花色的！
据说，我妈和我爸刚结婚那会儿，感情还是可以。桑国全每天出去钓鱼时，就把婆娘当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河边，洗了，挂在树子上。天黑了回去，衣服也干了，就折得巴巴适适地带转去。还有钓的鱼，一起交给婆娘……
我妈挽着我，叹口气：你爸咋后来变了喃。
09 宝器
我妈是个宝器。有一次，请他们科长一家人吃饭，我妈在厨房弄菜，科长太太倚到门框上和我妈说话，我站在科长太太后面。突然，我听见科长太太放了个屁，一会儿整间厨房就臭昂了，我妈拿着锅铲到处闻，惊风活扯地说：哎呀！糟了，煤气又漏了！
我妈个子有点矮，虽然四川人都不咋高，但是她比一般的四川人又要矮一点。她对于这一现实的改造方案是这样：上——把头发梳得多高，跟天安门城楼一样立在额头上；下——脚下踩起码五厘米以上的高跟鞋。她把这个改造方案叫作“上下都有搞头”。
不要看我妈矮矬矮矬的哇，她的爆发力相当惊人。一次走在街上， 有个贼娃子骑起三轮车从后头一把抢了我妈的包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 我妈“嘿——”一声大叫，两步上前，居然把那个贼娃子连同三轮车拉来立起！
作为她的女儿，在需要爆发的时刻，我能明显感受到体内有来自她的遗传。小时候我和妈妈坐大巴回老家，半途上来几个偷儿，一排排挨到偷，偷到我这排，我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几个，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敢动老子，老子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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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文艺系统
林孃孃的那个儿陈朝晖是个天才儿童，十四岁就被保送到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成为我们420厂的传奇。他毕业了，回到成都，根据他的金融专业分配到了中国银行成都分行当了个副科长，刚刚二十岁！把林孃孃高兴得喔，嘴巴都笑叉了！
但是，自从陈朝晖上了班之后，和单位上的所有同事都搞不拢，最后把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完了。他总觉得世界上的人都该围到他转，偏偏就在这间银行，人人都不甩识他！最后，他除了把最基本的工作完成之外，啥子人都不认，单位上、社会上啥子活动都不参加。每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头，闷起脑壳打电脑游戏。
吃饭都要弄好了放在门外头，他自己端进去吃了又把筷子和碗甩出来。她妈哭起哭起地来找我妈：何老师，你是当过老师的，你去劝一哈那个死娃娃嘛！我妈去了，结果门都进不到。
我妈开始一直想让我和陈朝晖耍朋友，后来也不提了。她说，书读多了也要不得。人啊，还是要活跃点，唱唱跳跳，一辈子高高兴兴。所以， 她一度很想让我进入文艺团体，十分想，想得不得了。有一天，她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要不这样，我看见报纸上木偶剧团在招人，你先去试试，反正都是文艺系统的，可以调嘛。
11 盆地狂想症
因为采访的关系，我认识了那个巨大的小提琴家前男友。那个时候脑壳发晕，差点就想要结婚，我妈屁颠屁颠从四川赶来参加喜事，她老人家一贯喜欢玩观念艺术，从包包头拿出鼓鼓囊囊一大袋说：这是白果，四斤四两，四季发财；这是百合，百年好合；这是莲米，心连心；这是……加到一 起一共是一十八斤八两，要发发！
我妈在四川盆地住久了，就得了盆地狂想症。她以为成都啥子都天下第一，不是第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包括她钟爱的白果林茶园婚姻介绍所， 我表示不以为然。她神秘兮兮地说：嘿，你不晓得哇，昨天还来了两个外国人……她殷勤地招待小提琴家：来来来，吃成都龙泉山桃子！我给你说—— 这个桃子，在世界上都是有名的！
半年后，事情搞砸了，我们两个早就没有联系了，我妈费心巴力地打了个电话给小提琴大师，人家正要上台表演高难度，她在电话里头说：哎呀，厨房冰箱冷冻室第二格还有两斤白果，你要拿出来晒一哈，不然要发霉！
12 干爹
我干爹还是有办法的人，一直在做点小生意。他最开始的生意是挂个烂相机，里头胶卷都没得就去公园里头给人家照相。后来慢慢个儿，倒钢材、倒黑白电视机，我妈说他，除了人不倒啥子都倒，他说：人咋不倒？只要弄得来！
一次，我放学路过一个市场，居然在门口看见干爹在那里装货， 好像还和别个在吵架，我站在那里听，听那个人骂干爹：狗日的死窜窜（倒爷）！我回家告诉我妈：妈，我今天在市场门口看见干爹了！我妈说：你咋个不去给他打个招呼喃？我说：有个人在骂他是个死窜窜。我妈说：喔，那就算了。
我干爹还从室内装修方面影响了我妈，他自己家里那种欧陆风格、 罗马风格只是表面，他的设计思路以家里能住下好多人为核心。比如，啥地方看上去是个柜子，其实可以放下来是张床；更不要说沙发这种家具，如果不兼顾床的功能，就不是一个好沙发；阳台上更是，打满了隔断，每个空间都能塞个人。我干爹在我家那套不到六十平米的二居室转了一圈，说何安秀，你这个房子要是落在我手里头，估计一套四都有。我妈大吃一惊，觉得多年来吃亏了。
后来回到成都，我吃惊地发现，我家在我干爹的装修思想指导下，成功改造成了火车候车室：多了好几张可以放下来睡觉的沙发，还有儿童上下铺。我妈得意洋洋地给我介绍装修成果：这间屋睡五六个人，轻轻松松。我问她：屋头一年到头就你一个人，我回来也就两个人，哪里需要接待五六个人？她嗯了半天：万一呢。
她指着儿童上下铺说：你小时候最想要个这种带楼梯的上下铺。你看嘛，现在给你买起了，你又不在屋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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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何无疆
我妈一个人住着确实孤独，之前有个耗子陪她都多高兴的，还是给她买个啥宠物吧。想来想去，不敢给她买猫儿狗儿的，也不敢买上窜下跳的，想起小时候家里就养过乌龟，就是遭我踩死的兵兵……最后我去青石桥给她买了一只乌龟。
多乖的一只小乌龟，买回来，它趴在盆子里一动不动，我说你看，它一点不给你添麻烦，吃得比耗子还少。我妈懒心无肠地点点头：好嘛，我养嘛。遵循何寸光的取名原则，她给它取名：何无疆。乌龟活得长，万寿无疆。
我妈拿片菜叶子去逗何无疆，但是何无疆脑壳和脚脚在壳壳里缩得梆紧，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妈意兴阑珊：哎呀，太内向了嘛这个乌龟。我安慰她：慢慢来嘛，你们还不熟。
几个月后，打电话回去问，妈，何无疆如何？我妈说，不晓得。我啊了一声，咋个不晓得喃？我妈说，不晓得爬到哪里去了，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它了，我也正着急！后来，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何无疆。我妈说，算了，它一个乌龟也孤独，还不如送它去文殊院的放生池，那里面全部是乌龟，它多开心喃。
我妈带何无疆去文殊院那天，把它往放生池一丢，它一个咪头就扎到水下去了，头都没有回一下。我妈还在岸上站了多久，失落地说：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咋个一点感情都没有喃？硬是冷血动物喔。
14 春节
在香港买东西，想到我妈这一辈子多不容易的，就一咬牙，买了个巨大的名牌LV的包包给她。我回来送给她，她拿到手上雀（看）了半天：硬戳硬戳，不安逸！后来，我发现这个巨大的名牌LV包包遭我妈甩到墙角角头装牙膏皮皮，她自己每天还是提起布包包出门，说是又耙和又装得。
我说：妈，你在成都要是特别寂寞，就看看春节联欢晚会，热闹。我给你搞一整套，盗版的，不贵。我妈说：不用，一个人生活挺好的，有时候看电视都嫌里面人多。
大年初一，我妈和程叔叔问我要不要一路去转府南河耍，我妈把年夜饭剩到的卤菜用饭盒装起，再抓点花生瓜子糖和水果，带几张报纸顺着府南河一路转耍。程叔叔说，多好耍的，走累了，就把报纸垫在河边，把吃的拿出来，拿牙签签起吃！我妈说：离婚这么多年来，这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春节。
本文节选自
《小时候》
作者:桑格格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 2021-7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