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几次挨打都是因为什么?

贾宝玉的几次挨打都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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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红楼梦》中当之无愧的男一号,宝玉出场自带高光,从来都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这位贾府团宠却在第三十三回里着了老爸贾政的辣手,几乎被打个半死。

从书中细节来看,宝玉不止一次被打,如第五回神游太虚幻境时,宝玉感慨“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透露经常挨打。

第十九回,袭人规劝宝玉读书,不要乱说混话“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

第二十八回,宝玉向母亲撒娇,王夫人开玩笑说“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第三十四回薛蟠抱怨“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上我了!”。

可见,挨打对宝玉来说是家常便饭,那么,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为什么会多次被打呢?

贾政亲自下场打宝玉。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

贾府的少年都会挨打

首先要看到,挨打的并不是只有宝玉一个人,贾府的少年,挨打者大有人在。《红楼梦》第十二回,贾瑞被王熙凤设下的相思局诓骗,在腊月的深夜被冻了一宿,几乎不曾冻死,凌晨回家后被祖父贾代儒痛斥,并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身心受到相当折磨,直接埋下了后面病死的伏笔。

王熙凤的毒设相思局。来源/电视剧《红楼梦》截图

第十六回,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私会秦钟,被老父亲秦业发现,二话不说将秦钟打了一顿,使得秦钟伤痛交加,一病而亡。贾府的父亲们除了一言不合就上演全武行,从肉体上对儿子们进行粗暴降维打击外,还往往擅长搞精神虐待,如第二十九回贾府上下去清虚观打醮,贾蓉略微有些躲懒,就被贾珍斥骂,并让小厮啐他,即直接往他脸上吐口水,用今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不折不扣的精神虐待。

在贾府,并不是只有少年们才会被老父亲拳脚相加,即使已经成年,甚至成家立业做了父亲的男人,如果举动不合老父心意,也会被施以老拳。第四十八回,贾赦看中了石呆子的扇子,贾琏出面游说购买被拒绝,后来贾雨村设计让石呆子家破人散,扇子到了贾赦手里,贾琏却认为“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觉得被儿子拿话堵相当没面子,直接抽破了贾琏的脸。

贾珍与贾琏。来源/8 7版《红楼梦》截图

贾府的父亲们在儿子面前具有绝对权威,父亲可以对子辈们提出各种要求,暴力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辅助手段,在“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儒家教义规训之下,这种暴力甚至具有某种天然的合理性。第四十五回,赖嬷嬷劝说宝玉时提到“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可见,家庭暴力在贾府是普遍存在的,并且,这种父辈对子辈的家暴被继承沿袭,强化了父权对子辈的规训,强迫他们按照父权期待进行自我改造。

宝玉更容易挨打

和贾府的其他少年们相比,宝玉更容易挨打,他和父亲贾政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气场不合,使得贾政每每见他,则气不打一处来。《红楼梦》第二回有交代,宝玉抓周时只抓了脂粉钗环等闺中之物,贾政认定他长大后必是酒色之徒,因此不喜。而少年宝玉确实只喜欢和姐妹们厮混,对于仕途经济等所谓男人的正事毫无兴趣,这在满心焦虑贾府未来的贾政看来,更是不务正业,在语言训诫无效的情况下,只能粗暴动手,以期将儿子扳回到所谓正轨上,贾政对宝玉实施家暴的背后,隐含着男性群体对个体成员偏离既定轨道的某种恐惧。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性别秩序源于社会分工,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整套关于性别区分的迷思。布尔迪厄指出,所谓男性气质是一种陷阱,要求所有男性在一切场合展示男子气概,男子气概是斗争的、施暴的能力,也是性欲的、生殖的能力,并且,“真正具有男子气概”的男人会尽一切可能在公共领域展现自己的能力,扩大自己的荣誉,和所谓被动的、柔弱的女性特征做彻底的切割。因此,在强调男子气概的背后,隐含着被男性群体视为像女人般弱者的恐惧。这种对男性气质的维护,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里营造了某种氛围,即每个男性成员要竭尽全力表现得像个男人,才能得到男性集体的认可和接纳。

贾宝玉喜爱与家中姐妹亲近。来源/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清楚地看到宝玉的种种另类,或者说不合时宜之处。贾府的男人们,从主人到仆人、从亲朋到清客都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在进行着那些男性的活动:

他们追求名利。贾芸、贾蔷等执着地追随王熙凤、贾琏夫妻左右,只求在府中谋得更好前程;贾雨村浮沉于官场,历经挫折,却始终汲汲于钻营升职;贾珍为体面,直接花钱给贾蓉捐官五品龙禁尉;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结成一体,往来应酬间,交换的是官场信息,艳羡的是平步青云。而在贾府中存在感并不强的那些清客们,如同吸附于宿主的水蛭,胁肩谄笑、屈意奉承,所求者也不过是在权贵的资源盘子里分得一杯羹而已。

他们追逐女色。头发胡子花白的大老爷贾赦不断将年轻丫鬟纳入房中,还盯上了贾母身边最得力的鸳鸯;贾珍和贾琏向来在女人堆里厮混,从儿媳妇到小姨子都一网打尽,家中略有姿色的仆佣媳妇更是难逃魔掌;薛蟠最初为香菱不惜打死冯渊惹上官司,后来又流连倡优,垂涎美色,惹出若干事端。而身份低下的贾瑞,甚至将猎艳的目光投向当家主母王熙凤,反而落入相思局,年纪轻轻送了性命。第七回焦大醉熏熏喊出“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愤愤说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正是对贾府男人沉溺于混沌欲海的有力控诉。

评价男子气概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能否得到男性集体的认可,也就是说,无论是追求名利还是追逐女色,只要贾府的男人们表现得“像男人”,这都是无伤大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被默许、被鼓励的。第四十四回,王熙凤过生日,贾琏却和鲍二家的媳妇厮混,被当场抓住后,贾琏不仅不知悔改,反而逞起威风,拔剑要杀妻子,而贾府的女性长辈们居然纷纷帮贾琏说话,邢夫人王夫人说凤姐,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祖母、嫡母、婶母虽然都是女性,但她们并不会结成女性联盟而维护凤姐,因为在父权制社会里,女人也只是男权意识形态的载体,需要处处维护男性的利益,评价男性的标准呈现出高度的同一性。可见,这种男子气概的根本指向,是为了加强男性集体之间的团结一致,而反过来看,在这样的男性世界里,如果一个男人处处表现得“不像男人”,他和环境之间将形成巨大的冲突和压力。

贾母训斥贾琏偷情。来源 /87版《红楼梦》截图

贾宝玉处处显出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他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平生最恨别人对他说起仕途经济这些宏大主题;他不喜欢八股,对举业只想避而远之;他对钱也不敏感,只想安然做富贵闲人,连黛玉都会担心府中开支入不敷出,他却只会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他排斥那个男性世界,沉浸在大观园的女儿国中,“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但他对女性的欣赏,又并非皮肤滥淫那种情欲占有,而是将她们看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加以爱惜呵护。宝玉的这种做派,在贾府的长辈们眼中看来自然觉得奇怪,第七十八回贾母评价宝玉“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也就是说,如果宝玉一味好色反而是正常的,但他只和女性亲近,却并不想“像男人”那样去占有她们,那反倒引起了贾府的男性共同体的警惕和紧张,因为这个荣国府的嫡亲男孙,被赋予了挑起大梁继承家业的重任,他却表现得不像一个男人,这等“朽木”,岂堪造就?

为将这块“朽木”引回正道,贾府高层可谓出尽法宝:王夫人选定袭人作为内应,将宝玉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时刻想着如何防微杜渐,引他远离闺闱;贾政对宝玉严加督导,唯恐他在脂粉堆中久混失去奋斗雄心,不时佐以老拳;而《红楼梦》开篇隐晦写到的警幻仙姑受宁荣二公委托,特意点醒宝玉,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贾府上下竭尽全力栽培宝玉的一个隐喻。

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贾宝玉的悲剧,在于他和男性世界的彻底不兼容,那个竞争激烈的、层级森严的男性世界需要一个男人穷尽一生不断去攀登、去征服,直到筋疲力尽、至死方休,社会所赋予的男性角色是奋进的动力,更是沉重的枷锁,限制了他们向其他领域拓展的可能。而宝玉想象中的美满人生,则是彻底摆脱男性角色的束缚,在审美和艺术的世界里自在优游。“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作为一个早早躺平的贵族少年,或许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才懂得这种个人禀赋和社会规范之间难以调和的冲突,明白了老父挥舞鞭子时的心痛和无奈,只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同那块不能补天的顽石,他的人生不可避免要脱离那个男性世界的既定轨道,驶向不可知的异托邦。

宝玉被毒打的原因

如果宝玉只做一个富贵闲人,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家族放弃,成为边缘化的存在。以贾政为代表的贾府高层虽然很难接受这种可能,但考虑到家族的不成材子侄甚多,也不至于为此毒打掌上明珠。但从第三十三回的描写来看,宝玉的表现一度惹得贾政惊怒交加,甚至想置他于死地。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爱护子女是父亲的天性,何以人品还算正直的贾政就容不下区区一个宝玉呢?

具体说来,宝玉这次被毒打的原因有两条,分别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前文已经分析过,追逐女色是贾府老少爷们的日常,不要说金钏儿和宝玉没有真正的首尾,即使有,也不算严重。金钏儿投井虽然让贾政听了心惊,但翻遍全书,因为和男主人纠缠而出人命的桃色事件,在贾府为数不少,贾政没有可能为此对宝玉下毒手。因此,真正触怒贾政的,恐怕还是宝玉招惹了忠顺王府的人。

贾宝玉挨打,众人心疼流泪。来源/电视剧《红楼梦》截图

从书中细节来看,无论是贾政自忖“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还是忠顺府长史官的一系列无礼表现,都说明忠顺王府和贾府关系相当一般。而忠顺府长史官口口声声说“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表面上看是给贾府面子,但透露出来的意思,分明这位忠顺王爷傲慢骄横,府中下人也狗仗人势、咄咄逼人。历来权贵之家的跟随,对主人的势力范围有某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能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与他人交流的状态。一个小小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居然在朝廷大员贾政面前说话放肆倨傲,只能说明忠顺王府实力远在贾府之上,是贾府得罪不起的显贵。贾政当着外人之面斥骂宝玉:“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这固然有几分作秀之嫌,但内在的惊惧慌张却不完全是装出来的,要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儿子居然和忠顺王争夺娈宠,稍有不慎,这起风月事件被拿去做文章,将贾府卷入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是完全有可能的。

蒋玉菡是戏班演员,小名琪官。贾宝玉和他一见如故。宝玉曾以玉玦扇坠和袭人所给松花汉巾相赠,他也回赠以北静王所赐的大红汉巾。蒋玉菡也常驻忠顺王爷府唱戏,后来从王府逃了出来。这也引发了后来的连锁事件。来源/87版《红楼梦》剧照

清朝制度禁止官员狎妓,优伶取代妓女公然出入于士大夫的社交场合,因此宝玉与优伶结交固然不被贾政所喜,但他最愤怒的,却是宝玉缺少政治敏感性,招惹了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而那恰恰是世家子弟长期浸润于男性世界所必须习得的基本素质。在这点上,宝玉不仅再次表现出他的无能,并且,这种无能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以王府派人上门挑衅这种难堪的形式展现出来,怎能不击中贾政内心深处最敏感的担忧,让他忍无可忍地向儿子抡起老拳呢?

归根到底,宝玉的价值取向和家族规范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爆发于三十三回的这场毒打,彻底撕开了蒙在封建贵族家庭之上那层“父慈子孝”的温情面纱,将个人与礼教之间的龃龉对抗描绘得入木三分。而宝玉对此的回应是“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种决绝的、誓不低头的姿态,恰恰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一种最本真状态,那就是永不放弃绽放真正的自我。

从这个层面来看,《红楼梦》的思想境界远远超出世人所云“忏悔说”,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和探索……

参考资料:

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2皮埃尔·布尔迪厄:《男性统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

3周宝东:《细论“宝玉挨打”》,《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第34-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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