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岁的妈妈要去“幼儿园”了,她会哭吗?

84岁的妈妈要去“幼儿园”了,她会哭吗?

给妈妈当妈妈是一种什么感受?

本文作者陆晓娅的母亲从2007年开始出现认知症(也称“认知障碍症”)症状,她逐渐忘记周围的人,一点点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自此,女儿陆晓娅成为妈妈的照护者,喂妈妈吃饭,帮妈妈洗澡,带妈妈散步,她说这是“给妈妈当妈妈”。

陆晓娅从小跟着外婆长大,父母总是在外工作,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寥寥可数,几乎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可在妈妈确诊认知症到最后离世的这段生命历程中,她一直陪伴、守护着母亲,用理解、接纳、亲近和爱来重建母女之间身与心的沟通。她也通过写作记录的方式,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观察与体悟。

老妈睡下了。

我一件件地清点着她的东西: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常用药物,最后从柜子上取下一张她的照片,放进包里。

明天,我们就要送她上“幼儿园”了,这个智力已经退化到两三岁的“妈宝宝”,要开始在养老院生活了。

望着地上的箱子、行李包和脸盆,57年前她送我上幼儿园的情景和眼泪一起涌出。

幼儿园的刘老师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当年漂亮能干的她也已老态龙钟,每次散步碰到,她总是伸出拇指夸妈妈:“那时候您真配合我们的工作,说不接就两个星期真的不接。”——“不接”的是我,我刚刚被父母从外婆家接到北京,为了让我尽快适应幼儿园的生活,他们按照幼儿园的要求,两周不来接我,也不来看我。我只记得,满口家乡话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外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样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我只能用哭来表达自己的孤单和害怕:小朋友吃饭的时候我在哭,小朋友睡觉的时候我还在哭,甚至小朋友洗澡的时候我都在哭……

现在,84岁的妈妈要去“幼儿园”了,她会哭吗?

这个决心下了至少三年。

妈妈还没有患上认知症的时候,妹妹就带她去参观过养老院,都是条件很好的养老院,妈妈还在那里碰到了国外工作时的老熟人。可她一点儿心动的迹象都没有。

随着妈妈病情的发展,我和妹妹又考察过几家养老院,它们都在郊区,花红柳绿的环境和专业的照护,让我恨不得先把自己这个“小老太”送进去。

我们几次和妈妈聊起养老院,她都不接话茬儿,分明那不是她想去的地方。我们也知道,对于独来独往惯了的妈妈来说,“家”是她自己的领地、自己的王国,是她的精神堡垒,是让她感到最熟悉、最放松、最安全的地方。

这四年多来,保姆小杨一直照顾妈妈,她看着妈妈一天天地衰退,也一天天地摸索出一套照护的办法。加上我们姐弟妹三人和弟媳妇,走马灯似的轮流回家,给家里采买、带妈妈散步、为妈妈洗澡、陪妈妈聊天、喂妈妈吃饭,同时给小杨各种支持,因此虽然妈妈渐渐失能,但还可以保持较好的生活质量。

但小杨上有80岁老母,随着弟弟外出打工,家中独自生活且心脏不好的老母,让小杨牵肠挂肚。

虽然三天两头,小杨的老母也会来话说“情况还不错”,但对于我们而言,这“达摩克利斯之剑”(注:比喻时刻存在的危险)随时可能掉下来,要临时再找到这样一个有照顾认知症老人经验、做饭又合妈妈口味的保姆,我们实在没有信心。

那天,我在“助爱之家”微博群里看到,一家新的养老机构就开在妹妹家马路对面。难得有这么近的养老院啊,便约了妹妹去看。

那家养老院刚开张,老人还不太多。宽敞的走廊和活动场地、充满阳光的卧室,都让我们很满意。虽说价格不菲,豪爽的妹妹还是当场就交了押金。

押金交了,不等于决心下了。小杨家里又“阴转晴”了,妈妈的生活便继续在原来的轨道上滑行,直到小杨再次开始担心“万一”自己的妈妈出事。

人之常情啊,何况小杨和妈妈感情很好,何况小杨的父亲就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这至今让她感到内疚。

于是,我们姐弟三人加上当医生的弟妹,又浩浩荡荡到了这家养老院。这次,养老院的认知症老人区已经有了八九个老人。我们和客户经理、护理员、医生,一一进行了交流。考虑到妈妈现在已经基本不认识人了,对环境也不那么敏感了,同时又特别喜欢有人和她说话,我们觉得,送她进老人院的时机到了。

带妈妈到养老院进行评估后,定下了“入园”时间:2015年1月5日,那时候我们姐弟妹三人都在北京,小杨也还没有走,我们可以抽空多去陪陪妈妈,让她在新环境中,仍然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不至于因为一切都是陌生的而感到害怕。

养老院的客户经理说,老人来之前,一定要清楚地告诉她,不管她是否理解,都要直说,千万不能让她感到被骗来了。

怎么跟妈妈说?

告诉她“我们要送你去养老院了”?这么说,她能理解吗?她能知道这是我们反复权衡后觉得对她最好的安排吗?她会不会觉得我们不要她了?!

她的大脑已经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但她的情感还活着,还能对不爽的事情做出反应。前些天,阿姨给她洗脚她不配合,阿姨把她的脚往水里按,她就小发了一下雷霆,骂阿姨“你这个霸道的家伙”,惊得阿姨都笑出来了。这个糊涂的老太太,居然能把愤怒表达得这么清楚准确,一点儿不像失智啊!

几次张嘴,我都说不出“妈妈,我们要送你去养老院了”,于是我改了一个说法:“妈妈,明天咱们去上次你去过的那个漂亮地方,你那天在那儿可高兴了!”

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点儿都没有伤心难过的样子。

我松了一口气。也许,她真的已经无法理解我说的话了。但愿,但愿这样能让她少一点儿离家的痛苦,快一点儿适应新的环境吧!

1月5日,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先生的车没有堵在路上,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妈妈家门口。

早上叫老妈起床,她也乖乖地起了,早饭喂得很顺,都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下去的。

给老妈穿上外衣,带她下楼、上车,都没费太大的劲儿,只是我,努力地不去回头看她的房间,我害怕想到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就像爸爸当年离开这里去医院一样……

养老院的门口写着“欢迎×××(妈妈的名字)阿姨入住新家”,我拉着老妈照相,问她“×××是谁啊?”,她一脸茫然。

护理员来了,医生来了,营养师来了,被一堆陌生人包围着,妈妈没有烦躁,反而因为得到了关注,脸上有几分高兴——这正是养老院与居家的最大差别!妈妈的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她已经几乎记不住任何的人与事了,她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是谁,陌生让她惶恐,惶恐让她需要他人来给自己定位。因此,生活在有很多人的地方,也许对她是有帮助的吧。

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记忆深处,是否还会残留着对“家”、对“亲人”的感觉,这些感觉会不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苏醒了,让她意识到不在自己家里?那时候她会出现怎样的反应?会闹着要回家吗?就像台湾导演杨力州讲的那个故事。

妈妈啊,你千万别突然明白过来,以为我们把你抛弃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享受到最好的照护。虽然你住进了养老院,我们也会经常去看你、陪你,就像你在家时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和承诺。

老妈的心,已经是一片深海,我们只能从偶尔涌起的波浪中,窥见一点点她的内心世界。

那天上午,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们拉着她坐到了大厅里。这是认知症老人区的“起居室”,白天老人们大多会在这里。

这里也的确有几分像幼儿园:有的老人抱着洋娃娃坐在沙发上,有的乖乖地坐在放好餐具的桌子边上,等着吃饭。

我拉着妈妈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用小小的声音说“回家”“妈妈”。

虽然在自己的家里她也会常常要求“回家”,常常要找“妈妈”,但我还是心里一颤,担心此刻的她,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环境的变化,心理上产生了紧张不安,就像当年那个刚从外婆家到北京就被送进幼儿园的我一样。

发达国家对于孩子入园,通常不像我们中国当年那么简单粗暴,会有一个过渡期的安排,比如,让父母提前带孩子到幼儿园参观;比如,第一天上午妈妈可以留在幼儿园里;比如,每天让孩子和家长通一个电话,让孩子感觉到父母并没有不要自己……这种过渡期的安排,是为了减轻孩子的分离焦虑,让孩子更好地适应新的生活。

我们也给妈妈安排了一个过渡期:在最初的两周中,我们姐弟三人和阿姨,作为妈妈的“熟人”,会每天轮流出现在养老院里,一方面减少她的分离焦虑,一方面也帮助护理人员了解她的状态和习惯,并且可以和他们商量怎样的照护对妈妈来说是合适的。

妈妈“入园”后的第一周,每天晚上都是在妹妹的陪伴下入睡的。虽然妹妹住的地方和养老院只有一街之隔,但妹妹还有自己的工作,每天傍晚,她放下工作匆匆赶来,待妈妈洗漱完毕,上床入睡后,她才悄然离去。

那天晚上,妹妹在微信中报告说:老妈洗澡呢,人家很专业啊,洗头洗澡老妈都没嚷嚷,我在外面偷看,她美着呢,还笑呢。

呵呵,我们放心了。

养老院和居家最大的不同,是团队照护。团队照护的好处是专业化,护理人员会摸索出一整套办法来。别说,用些小技巧来“对付”这些已经“不明事理”的老人,往往特别有效,护理人员也会少些挫败感;同时团队成员也会有许多的相互支持,机构也会创造条件帮助他们纾解压力——要知道,照护认知症老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几年来,每次回家我不仅仅是陪伴老妈,也是在陪伴照顾老妈的阿姨,听她诉苦,和她聊天,给她减压。

老妈的白天过得怎么样呢?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老人院的时候,居然没有见到妈妈。原来,护理人员带着这一帮认知症老人到楼顶的阳光房晒太阳去了。老人们有的坐在藤椅上,有的坐在轮椅里,一个会唱歌的老人,正带着大家唱《东方红》,而我的老妈正跟着一起拍手呢。

热闹,养老院的确比在家热闹,即使老人不愿参与其中,周围也有很多人。

我不确定这是否能减轻妈妈的孤独和寂寞,但至少这里的人际互动要比家里多了很多。

也有不放心的事,就是妈妈的大小便。因为有了便意也不会表达,在家里时,老妈也开始偶尔尿床、尿裤子了。但有专门照顾她的阿姨,能够掌握大致的规律,按点带老妈去厕所,夜里也会叫她起来撒尿,甚至看到老妈抓着自己的裤腰,就能意识到老妈的需求,因此还没有搞到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状态。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老妈都还是那个清爽干净的老妈。

但到了老人院,那么多的老人需要照顾,护理人员又是三班倒,怎么能掌握她大小便的规律呢?

根据护理人员的建议,我们还是给妈妈买了成人纸尿裤和纸尿片。

各种类型的纸尿裤、纸尿片,在超市很容易就买到了。针对老龄化催生的需求,商家总是最敏感的。

如何让妈妈能感觉到舒服,又能减轻一点儿护理人员的工作量?我们仔细地研究了不同的品牌,还尝试了不同的“搭配”——接受限制,在限制中创造最好,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和这样去做。

在护理人员的工作台上,每个老人都有一本专门的记录。妈妈的本子上,也详细记载了她每日的生活,包括何时大小便。看来,护理团队是用心的,也有他们的一套办法。

那天我去看妈妈。从电梯中出来,远远地看到一个护理员正拉着妈妈(后来护理员说,是妈妈主动去拉她),在又长又宽的走廊里溜达呢。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我觉得自己的心放下了。妈妈能把自己“托付”给护理员,应该是已经基本适应了吧?

当我从护理员手中接过妈妈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妈妈竟把她的额头贴到了护理员的脸上,表示她的高兴和感谢!

“嫉妒,让我嫉妒,我妈都没这样贴过我!”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我心里是高兴的。妈妈不是一个喜欢和人亲近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养老院里,她能表现出这样的温情,是多好的事情啊。

衰老总是伴随着衰退,这是生命残酷的真相。直面残酷,在残酷中创造温暖;接受衰退,在衰退中创造舒适,我们还会尽力而为。

本文节选自

《给妈妈当妈妈》

作者: 陆晓娅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新民说

出版年: 2021-1

编辑 | 三棵树

主编 | 魏冰心

文中图片来自电影《依然爱丽丝》《春潮》《小偷家族》

和综艺《奇遇人生》第二季相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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