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深入挖掘的动力

埃莱娜·费兰特: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深入挖掘的动力

为了和埃莱娜·费兰特进行这次长谈,我们和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描绘的城市会面。那是一个夜晚,天下着雨,非常炎热:刚开始,我们的计划是去看看埃莱娜和莉拉生活的城区,然后在那不勒斯海滨路上散步,但埃莱娜改变了主意。她告诉我们,那些小说中描述的地方只能在文本中看到,假如亲眼看到的话,可能会很难认出来,这些地方会让人失望,就好像是假的。我们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但天气不好,我们躲到了皇家大饭店的大堂里,正好对着奥沃城堡。

从躲雨的地方,可以看到路上经过的人,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在很长时间里占据了我们的想象和内心的人物。我们三个人一起做了采访,两个编辑——桑德罗和桑德拉,还有我们的女儿埃娃,也就是费里全家人。我们其实没必要在那不勒斯碰头,但埃莱娜那几天经过那不勒斯,是为了解决一些家庭的问题,她邀请我们去,我们就利用这次机会庆祝“那不勒斯四部曲”最后一本的出版。我们一直聊到了深夜,在第二天午饭(吃了海贝)时,又聊了很久,后来在罗马,我们在家里喝着花茶接着聊,最后我们每个人的本子上都写满了笔记。我们后来交流补充了一下,按照埃莱娜的建议,我们把这次探访整理出来,我们尽量表达自己的看法,忠实于我们谈话的内容。

书注:

这篇采访——费兰特和桑德拉·欧祖拉、桑德罗·费里,还有埃娃·费里的漫长对话——经过整理,刊登在2015年的《巴黎评论》上,标题是《虚构的艺术No.228:埃莱娜·费兰特》。在这里我们刊登的是没有经过调整的版本,比杂志发表的版本要长。以上是《巴黎评论》的文章前言。

桑德拉:当您开始写一篇小说时,会发生什么?你的书是怎样诞生的?

费兰特:我没法具体说明这些书是怎样诞生的。我相信,没人真正知道一本小说是怎样成形的。小说写完之后,作者总是会尝试解释作品是怎样产生的,但每一种理由就我而言都不够的。按照我的经历,总是有一个“之前”,由一些记忆的碎片构成,还有一个“之后”,也就是一部小说的产生。但我必须承认,“之前”和“之后”对于我来说,只是为了有序地回答你的问题。

桑德罗:你所说的记忆碎片指的是什么?

费兰特:各种不同的材料,难以界定。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就是你脑子里有一些音符,一个调子,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假如你哼唱出来的话,它可能会变成一首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或者说,当你回忆起某个街角时,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要给这些零碎的记忆加一个标签的话,我会用我母亲喜欢用的一个词汇:碎片。我们头脑里的这些碎片或齑粉,你很难记得它们来自哪里,但它们在你脑子里会形成一些声音,有时候会让你难过。

埃娃:这些碎片都可能变成小说吗?

费兰特:有时候可能,有时候不行。这些碎片可以一个个分辨出来:童年生活的地方、家庭成员、学校的伙伴,一些温柔或气愤的话,还有一些非常紧张的时刻。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你就可以开始讲述了。但总是有一些东西行不通,就好像这些碎片会各自为政,它们会形成一致或相反的力量:有的要清晰地出现在日光之下,有的试图隐藏在最深处。

《烦人的爱》原版图书封面

我们就拿《烦人的爱》作为例子,有很多年我都一直在构思这个故事:关于那不勒斯郊外的事情。这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脑子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叫喊,家庭内部的暴力,还有家里的物件和街道,那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这本小说的主人公黛莉亚就产生于这些记忆。但是,她母亲阿玛利娅有时候会露一下脸,然后很快消失,几乎一直不在场。

在我的想象之中,黛莉亚的身体会碰触到她母亲的身体,每次写到这里我都会感到很羞愧,会开始讲别的。用这些零散的材料,在这些年里我写了很多短篇小说,也写了一些篇幅很长的小说,但在我的眼里,那些小说都让人不满意,没有任何一部讲到了母亲的形象。后来,突然间很多碎片都消失了,剩下的那些很坚实地贴在一起,作为一种母女关系的背景,就这样,在一两个月之内,产生了《烦人的爱》这部小说。

桑德罗:还有另一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是怎么产生的呢?

费兰特:关于这部小说的诞生,我的记忆就更黯淡了。有很多年,我脑子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形象,她晚上关上自家的门,早上去开门时,发现她已经无法打开门了。有时候会出现她生病的孩子或一只被毒死的狗。然后,所有这些细节都开始围绕着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让人难以启齿的经验:我也遭受了遗弃的屈辱。就好像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多年的碎片,突然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故事,但我没法把它忠实地讲述出来。我很担心,这就和讲述梦境时会发生的事情一样。讲述梦境时,你知道自己在改编。

《被遗弃的日子》原版图书封面

埃娃:你会把你的梦境写下来吗?

费兰特:很少的几次,我好像记得做过的梦,我会记下来,我从小都有这个习惯。我建议大家都写下自己的梦境,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把梦境的体验按照醒时的逻辑记叙下来,这是对写作的考验。一个梦境清楚地证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还原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个行为、一种情感、一系列事件通过语言忠诚地揭示出来,并不“驯服”它们,这不像想象起来那么简单。

桑德拉:您所说的“驯服真相”是什么意思呢?

费兰特:就是进入一个表达的禁区。

桑德拉:也就是说?

费兰特:推翻那些因为慵懒、害怕,图方便或是为了息事宁人而讲的故事,打破那些让我们可以自圆其说、大家都容易相信和接受的东西。

桑德罗: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需要深入谈论的问题。伍德还有其他一些评论家非常欣赏您在小说中展现出的真诚,他们甚至很赞赏那些粗暴的文字。真诚在文学中代表着什么?

费兰特:就我所知,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深入挖掘的动力。作家一辈子都在努力,就是想找到一些合适的表达工具。通常,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是:我可以讲出什么样的体验?我能够讲什么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一个作家要面对的最要紧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语言、节奏和语感适合讲述我所知道的故事。这些好像是一些形式上、风格上的问题,总的来说是次要的问题。但我很确信,没有合适的词汇,没有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学会组合词汇,是无法产生一些活生生、真实的东西的。

就像我们现在经常会说的: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我的真实经历,这些名字都真实存在过,我描写的这些场景都是事情真实发生的地方,但这还不够。不得体的写作,可能会让一段真实经历变得虚假。文学的真实,不是建立在个人经历、报刊或法律的真实基础上。文学的真实不是传记作家、记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判决的那种真实,也不是虚构小说里构建的逼真故事。文学的真实,是用词得当的文本里散发出来的真实,会溶于语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里散发的能量挂钩。假如获得了这种真实,那就会避免刻板、平庸,也会避免大众文学里那些常用的技法。这样你就可以重新激活,会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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