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有没有资格定义儿童书?

成年人有没有资格定义儿童书?

尼尔·盖曼(Neil Gaiman,1960--)是近十年来欧美文坛崛起的最耀眼的明星,被视为新一代幻想文学的代表。其创作领域横跨幻想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儿童小说、漫画以及歌词。他的作品不但部部畅销,更获奖无数。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称赞他是一个“装满了故事的宝库”。《文学传记辞典》将他列为十大后现代作家之一。

童书(他妈的)到底是什么?

本文系作者2012年所做的齐娜·萨瑟兰演讲。这一演讲每年在芝加哥举行,以纪念已故的齐娜·萨瑟兰,一位研究少年文学的国际公认的学者。

在写作的时候我脑中没有答案。我写作是为了发现自己对某件事情的想法。我写《美国众神》,因为我在美国住了将近十年,觉得应该可以了解一下自己怎样看待它。

我写《鬼妈妈》,因为我从孩提时就常常好奇,如果有天回到家,父母已经一声不吭搬走了,会发生些什么。

(这可能发生。我的父母经常忘事,他们都是大忙人。有天晚上他们就忘了去学校接我,直到半夜十点,学校幽怨地打去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想要把我留在学校,他们才想起来并把我接走。有一天早上,我的父母把我送去学校,却没有注意到这天期中假期已经开始了。然后我就满心疑惑地在学校里闲逛,到处都上了锁,空空如也,最后被一个花匠给解救了。所以这件事虽然几率不大,但的确有可能发生。)

如果我的父母搬走了,然后还有两个长得像他们一样的人搬进来了,那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发现这点呢?我能做什么呢?就这件事而言,铺着橡木地板的起居室尽头的神秘门,也就是那扇打开之后只有一面砖墙的门,后面是什么呢?

尼尔·盖曼,《鬼妈妈》

我写故事就是为了弄明白我对这些事情的想法。我写这篇演讲也是为了弄明白我对某些事的想法。

我想知道的是这一点:童书是什么?或者更有激情地说:童书(他妈的)究竟是什么?

01 整个童年时期,我都尽可能研究成年人

在我曾居住的小镇上,有一所小小的私立学校,我只在那里上了一年学。那时候我八岁。有一天,一个男孩带着一本画着裸体女性的杂志来上学,这是从他爸爸那儿偷来的,然后我们就看,想要知道裸体女性长什么样。我已经不记得那些特定的裸体女性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我记得图片旁边的简短介绍,有位女士是魔术师的助手,我觉得这非常伟大。我们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非常好奇。同一年的春天,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遇到的一些孩子给我讲了一个黄色笑话,里面有句脏话。实际上,我觉得这样说并不过分,它里面有那句著名的脏话。那个笑话并不特别搞笑,但是脏话连篇,第二天早上,我把这个笑话讲给了学校里的一些朋友,认为他们可能觉得这个笑话很搞笑,或者虽然不觉得搞笑,但认为我见多识广。

那天晚上有个朋友把笑话讲给了他的妈妈。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父母让他转学了,就因为我讲了这么一个笑话,他甚至都没有回来说声再见。

第二天早上我被校长与校董盘问,后者刚刚买下了学校,想把每一点利润都最大化,然后下一年再把学校卖给地产开发商。

我已经忘了那个笑话。他们一直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四个字母的词",那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但是词汇量还行,这又是老师会问八岁小孩的话,所以我把能想得出来的每个四个字母的单词都说了一遍,直到他们让我闭嘴,问我粗俗笑话的事,问我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有具体都给谁讲了这个笑话。

当天晚上放学以后,我妈妈被叫到学校和校长与校董面谈。她回到家后,告诉我他们告诉她我说了一些特别糟糕的话,简直太坏了,校长与校董都说不出口。她问我是什么话?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我说的是"操(fuck)"。

"你再也不许说那个词了,永远不许,"妈妈说,"那是你能说的最坏的话。"

她告诉我,他们说我应该当天就被开除出校——这是终极惩罚,但是由于另一个男孩已经被父母从这个藏污纳垢之处弄走了,校董遗憾地宣布不想同时失去两笔学费,所以我得到了赦免。

从这件事中我得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教训。第一,在选择观众的时候,你必须十分谨慎。第二,词语有力量。

儿童相对而言是没有力量的少数,就像所有被压迫的人一样,他们了解压迫者,而压迫者并不了解他们。信息就像货币,如果可以让你破解占领军的语言、动机和行为,让你了解自己为了食物、温暖与欢乐而唯一依靠的人,这种信息最有价值。

儿童对成人的行为非常感兴趣。他们想了解我们。他们对于古怪的成人行为细微的运作方式兴趣有限。它们令人反感,或是让人感到沉闷无聊。醉倒在路边的流浪汉,你并不需要去看,这也不是你想加入的那部分世界,所以你就转头看向别处。

儿童非常善于转头看向别处。我认为我不怎么喜欢做小孩。童年看上去是你必须得忍受而非享受的那么一段时期:长达十五年的徒刑,期间你所在的世界远不如其他人居住的世界那么有趣。

整个童年时期,我都尽可能研究成年人。我极其关心他们怎样看待儿童和童年。我父母的书架上有一部戏剧的台本。这部戏剧名为《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讲的是一所女校在一战期间腾空屋子,改为男校,继而发生了很多热闹的事情。

喜剧,《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父亲在一次业余表演时扮演了学校的门房。他告诉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指的是上学的时候。

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怀疑这要么是成人的宣传,要么更可能是对于我逐渐增长的怀疑的确认——大部分的成年人实际上根本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需要指出的是,我不记得我讨厌什么东西比讨厌学校更严重、时间更久:随心所欲的暴力、无能为力,许多事情都毫无意义。我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半入世,一半离群索居,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帮助,我永远错过了其他人不知怎么在学校成功获取的信息。

02 我对成人世界的反抗方式是阅读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

我对成人世界的反抗方式是阅读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 我阅读出现在眼前的所有东西,不管我能不能理解。

我在逃避。当然我是在逃避——C.S.刘易斯明智地指出,只有监狱看守才会咒骂逃跑。但我学到了东西,我透过其他人的眼睛向外观看,我体验了自己没有的观点。我发展出了共情能力,意识到并且理解了故事中所有不同的"我"的化身,虽然不是我自己,但都真实存在,而且把他们的智慧与经历传递给我,让我从他们的错误之中学到东西。那时我就知道,就像我现在知道一样,事情不必发生就可以真实存在。

尼尔·盖曼

我阅读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如果封皮看起来有趣,如果前几页内容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会读下去,不管是什么书,不管这书的目标读者是谁。

这意味着有时候我会读到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的书,里面有会让我迷惑的东西,或者我但愿自己没读过的东西。

儿童往往很擅长自我审查。对于某书是不是适合自己,他们感觉相当准确,而且明智地一路向前。但一路向前意味着你偶尔会走到路的另一边。

我仍然记得那些让我烦恼的故事:查尔斯·伯金的一则恐怖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妇的女儿走失,多年之后他们观看一场狂欢节的怪人秀,看到一个金色眼睛的怪人,可能是他们的女儿,她是被一个邪恶的医生偷走弄成畸形的;题为《杀戮步调》的短篇小说,讲的是邪恶的交通管理员,我从这个故事中得知,女性会被要求小便在瓶子里,以便检查体内酒精含量;还有一则短篇小说,题为《美国制造》,作者J.T.麦金托什,讲的是一位机器女孩被持刀威胁,被迫在一群男孩面前脱掉衣服,给他们看自己没有肚脐眼儿。

我小时候读过的东西有些让我烦恼,但没有什么让我想要停止阅读。我知道,只有超越极限,才能发现自己的极限在哪儿,然后再次紧张地退回自己的舒适地带,成长、改变,成为另一个人。最终,成为一个成年人。

03 当有人问我,如何阻止孩子阅读坏小说的时候,我总会十分担心

小的时候,还有青少年时期,我都用同一双眼睛、同一个头脑读成人小说和儿童小说,在偶然进入的地方我什么都读,完全不加选择,我确定,这正是最好的读书方式。

当有人问我,如何阻止孩子阅读坏小说的时候,我总会十分担心。孩子从一本书中吸收的东西,从来都和大人获取的不同。 对于成年人来说陈腐无聊的观点,对于孩子来说可能很新鲜,撼天动地。还有,你可以把自己代入一本书,孩子也可以用魔法影响那些词语,甚至作者都不知道有这样的魔法。

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有本书被没收,是戴维·福里斯特的一部冷战政治闹剧,名为《我将这座岛屿留给我的侄子艾尔伯特,这是我从胖哈根手里打牌赢来的》。它被没收,如果我没记错,是因为封面上有两个裸露的女性乳房,上面画着美国和苏联的国旗。我试着从老师那里把书要回来,解释说封面纯属误导,除了一位晒日光浴的年轻女士,书中完全没有性和裸体。这样解释没有用。最终,期末的时候我谎称那是我爸爸的书,我趁他不知道拿了过来,因此才从老师手里把书要了回来,这本书也不情愿地还掉了。

我已经懂得,不要在学校里读封面上有胸部的书,或者至少,就算要读,也得用什么别的东西把封面盖住。我很高兴,十二岁时我最爱的迈克尔·穆考克作品杰里·科尼利厄斯系列,虽然有超现实主义的激烈性爱场景,但是封面却天真无邪几乎没有胸部。

当然,我也从这里学到了一些错误的经验。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成人小说,当我的女儿霍利十一二岁开始喜欢R.L.斯泰恩的《鸡皮疙瘩》系列的时候,我飞奔到自己的藏书室,拿了一本斯蒂芬·金的《魔女卡丽》平装本回来。"如果你喜欢那些,你也会爱上这本书的。"我告诉她。

蒂芬·金,《魔女卡丽》

霍利少女时期只读那些讲述年轻快乐女主角乘坐大篷车在平原上旅行的书,任何人物都不会发生任何能想到的不愉快的事。直到十五年之后,有时候当谈话中提到斯蒂芬·金,她还朝我瞪眼。

《美国众神》包含一些我不想让儿童读到的场景,这主要是因为我不想解释,有些场景孩子读到之后会要求解释。

不过如果一个十岁的孩子拿起它来读,我并不担心。我觉得任何还没有足够准备的年轻读者,都会觉得它很无聊。孩子们会审查自己的阅读,枯燥无聊是终极防御措施。

我做职业作家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完全靠写字维生。我为成人写书,也为儿童写书。

我已经有好几本写给成人的书,获得了青少年图书馆服务协会(YALSA)亚历克斯奖,因为成了年轻读者喜欢的成人读物。

我也有一些写给儿童的书,后来出了像样的重印版,这样成人也可以购买和公开阅读,不会害怕别人觉得自己幼稚。

我曾经获得过为成人写作的奖,也获得过为儿童写作的奖。我第一本为儿童写作的书是《那天,我用爸爸换了两条金鱼》,出版时间大概是十五年以前了。

所以,承认这点其实有点难堪,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念稿子的时候,还有过去五个月中大部分的时间,我一直在试着搞明白童书是什么,成人读物是什么,我写的是哪一种,以及为什么。我认为,一般而言,要回答什么是童书这个关键问题,应该和什么是色情文学一样,原则就是"一见便知"。这是真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

我曾经为一部美好而著名的外国动画片写过英语剧本,在开始之前,电影公司就要求我试着在片中什么地方加一些脏话,因为他们必须得确定,这部电影至少要达到PG-13(家长辅导)级。但我并不认为脏话会让小说变成成人读物。

让一本书成为成人读物的,有时候是他描述的世界只有你自己是成人的时候才能理解。 一本成人读物常常对你不合适,至少暂时不合适,或者说只有你准备妥当了才会对你合适。但有的时候,你会无论如何先把它读了。你会从中吸收你能吸收的东西。然后也许,你长大之后,会再回来读它,然后你会发现这本书改变了,因为你也改变了,这本书变得更加明智,或者更加愚蠢,因为你比小的时候更加明智或者更加愚蠢。

今晚我说了很多,但我怀疑,我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没有真正回答到点子上。

但是,你们并不会找作家要答案。你们找我们是为了要问题。我们真正擅长的是提问题。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周或是几年里,成人小说和儿童小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还有为什么它们如此模糊,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它们,还有书根本上是为谁而写作的,这些问题会在你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你们的脑海里,让你们困惑伤神,因为你们同样不能用一种完全令人满意的方式来回答。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共度的这段时间就是值得的。谢谢大家。

本文节选自

《尼尔·盖曼随笔集》

作者: [英] 尼尔·盖曼

出版社: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副标题: 廉价座位上的观点

原作名: The View from the Cheap Seats:Selected Nonfiction

译者: 张雪杉

出版年: 2020-9

编辑 | 杏花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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