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渡:邵燕祥遗体今早已火化,他是我精神上的父辈

唐晓渡:邵燕祥遗体今早已火化,他是我精神上的父辈

8月1日,诗人、散文家邵燕祥于睡梦中离世,享年87岁。邵燕祥于1933年6月出生,籍贯为浙江萧山,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编辑、记者,《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协第三、四届理事。

作为少年成名的文人,邵燕祥以诗名世,能娴熟自由地出入于新旧两个领域的诗歌创作,而在诗人的盛名之外,邵燕祥更是一位极具忧患意识与批评精神的杂文大家。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邵燕祥出版有诗文集70余种,杂文集《忧乐百篇》《邵燕祥随笔》分获第一届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亦著有人生实录《沉船》《人生败笔》《找灵魂》《一个戴灰帽子的人》《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

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曾和邵燕祥在《诗刊》共事过,并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去年8、9月,唐晓渡还去家中看望过邵燕祥,彼时老人的身体状态还不错,走路很轻快,也很健谈。原本最近正打算再去探望老人,却不曾想斯人已去。据唐晓渡透露,遵照老人的意愿,后事从简,遗体今早已经火化,只有家人送别。

在唐晓渡的印象里,邵燕祥是一个非常严谨而又幽默风趣的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但同时他的平和之中锋芒丝毫不减。他将邵燕祥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辈,在他看来,邵燕祥是这代知识分子里面,不多的或者说是几乎唯一的真实坦诚其整个思想历程的人。从邵燕祥身上,他看到了一种风骨和襟怀,看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也看到了自己这一代人和前辈之间的谱系关联。

2014年时,唐晓渡曾跟邵燕祥谈论过想为其作传的愿望,但一直未来得及动笔,如今邵先生去了,这便成了唐晓渡心里永远的遗憾。

8月3日上午,凤凰网文化连线了唐晓渡,倾听他所认识和理解的那个邵燕祥。(采写:鹏远)

2019年9月,唐晓渡和徐敬亚夫妇去家中探望邵燕祥(徐敬亚/摄)

2019年9月,唐晓渡和徐敬亚夫妇去家中探望邵燕祥(徐敬亚/摄)

后事简办,只有家人参加

凤凰网文化:您最近一次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

唐晓渡:最近一次是去年8、9月。当时正好和两个诗人在日照开会,开完会他们来北京,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看了邵燕祥。当然我一般每年都会去一次,总是有机会相聚。本来前几天我还在想,等疫情再松一点去看看老爷子,没想到昨天晚上就得到这个消息,非常突然。

凤凰网文化:那他这几年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包括您去年8、9月的时候见他那次。

唐晓渡:还可以。他中间因为冠心病动了一次搭桥手术,但是后来恢复得还好。这两三年,精气神稍微受一点影响,总的说来思想还是很敏捷,而且原本他就是一个很幽默、很风趣的人。听力这几年是持续的衰减,有时候就要很大声的说话,他也不喜欢戴助听器,如果他觉得谈话比较重要会戴一下,但是基本上不影响交流。交流意识也还是很好,我们那次也是两个多小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说话。后来我们走的时候,他送我们出来,我当时还开玩笑,说邵老师你走路比我还轻快,他走路是很轻快的。

他一直在写作,笔耕不辍,可以说一直在状态当中。生活也很规律。所以非常意外。

凤凰网文化:据您了解,先生的后事方面有什么安排吗?

唐晓渡:早上我接到他们家属发了一个微信,通知了这个消息,落款是以邵燕祥子女的名义,说后事简办,也是遵照父亲的意愿。我听出版社的这个同事说,他们家在第一时间只通知了章诒和一个人,而且是说先火化再发布。据我所知,今天早上火化,但是只有家人,没有外人参加,正好也是疫情期间嘛。

本来我昨天晚上从朋友那儿知道这个消息,还想去送老爷子一程,但是后来知道这个以后,我想还是尊重他本人和家人的意愿吧,不要让他们为难。至于后面,可能朋友们会有一个追思会吧。

2003年,邵燕祥七十寿宴后合影,前排左二为邵燕祥,后排右一为唐晓渡

2003年,邵燕祥七十寿宴后合影,前排左二为邵燕祥,后排右一为唐晓渡

他是当代知识分子精神的一个体现者

凤凰网文化:通过文字和思想,我们印象里的邵先生就是知识分子的一个良心,而就您跟他的亲身交往,您觉得生活当中、私下的邵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晓渡:我们作为他的部下、同事,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当然应该还有更私下的日常生活,这个了解就不是太多了。

1982年我刚来《诗刊》的时候,一起去黄山开了一个小范围的会,在一起比较朝夕相处;前三四年,我们一起去台州参加过一个诗学研讨会,也单独在一起呆过。平时实际上就是工作,要么就是看他交谈。工作的话,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谈话时,他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使你如沐春风的人。一方面他很锐利,一方面又很睿智,说话的风格都是微讽的,话很平和,但是锋芒一点不减,该锐利的地方毫不留情,从来不磨灭自己的锋芒。

他是知识分子的一个良知,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是所谓当代知识分子精神的一个体现者。

凤凰网文化:这部分是邵先生被谈论较多、被大家相对熟悉的一面。先生是一个诗人,但对于他的诗,以往说的其实不算太多。您作为诗歌评论家,可以说一说他的诗吗?

唐晓渡:其实邵老师的诗歌评论很多,我大概写过两三篇东西。邵先生属于跟共和国一起成长的最早的这批诗人,他原来在中法大学,参加学生运动,所以很早就参加革命。16岁开始发表作品,作为一个诗人,最早是《歌唱北京城》为广大读者所知,那时候他是为整个新中国在讴歌。之后还有《中国的公路呼唤着汽车》、《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到远方去》,应该说是当时那一代人的气象,还有那个时代整个社会蓬勃向上的气象,也是一种很锐利的经验。

他后来受挫的就是《贾桂香》那首长诗,当时批判官僚主义,也是帮助党整风。这个诗后来成了他被打成右派的一个主要罪状。实际上他跟王蒙是同时代的诗人和作家,王蒙当时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其实也是同样性质的,因为他们都是党培养的最早的一批作家,红色的诗人、红色的作家,都是帮助党整风,希望党好的初衷。

从那以后,1957年到1979年,他平时还是写了很多东西,但基本上都没有发表,也没有造成影响,即便发表有的也不能用他的本名。那时候他也写过剧本。他1979年重新开始发表作品,然后到80年代中期是他的一大喷发期。1983年我写过他的一篇评论叫《蓝色的火焰》,那一批作品也是和改革开放很对称的,以前是《中国的公路呼唤着汽车》,后来是《中国的汽车呼唤着高速公路》,隔着差不多整整30年。但这只是他很小的一面,真正引起我关注和非常有不可替代价值的是一批政治抒情诗,都是为改革开放鼓与呼,但反过来又非常警惕这个过程中的暗流和反复。像当时他的长诗《长城》,是把他那段时间的整个思想意识做了一个总结。

那时候他也开始大规模地写杂文。关于杂文,我有跟他聊过。本质上他就是一个抒情诗人。1957年以前,他是在特定的意识形态主导下,以一种特定方式来实现的;在1957年的遭遇以后,他的理性层面越来越重,当然也包括阅历越来越深,所以很多东西,可能他觉得用诗的方式表达不是最有利和最得心应手的,所以他更多地去写杂文。

但是我仍然觉得,他真正的诗歌成还是晚年的两个作品。一个是1987年完成、1988年发表的《最后的独白》,我们叫诗剧,他叫剧诗,诗的主人公是斯大林的妻子,从她自杀前的视角来写,反观她自己一生,实际上邵燕祥是借她的眼睛谈论斯大林和整个苏维埃,包括但不限于对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伦理、道德和美学层面上的很多思考,因为有戏剧化冲突在里面,所以情感冲突非常强烈,但是又渗透了深深的思考;另外就是组诗《五十弦》,那个是他从90年代初开始,大概一两年或者两三年之内连续写的。虽然他完全是用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写的,好像写了五十多首,但《五十弦》实际上是回顾他这一生的,可以说超越了一代人、一个时代。

大概是完成了《五十弦》以后,后面我只看过邵燕祥零零星星的一些作品。大概是前年我去看他,我就说这以后没有太看到你的东西,是不是那时候就封笔了,他说其实没有,还是写了一些,当时还送了我一本诗集,应该是2000年以后一直到2014年的诗。但是我看了一下,很多都是古体诗了,新诗也写了一批。不过总的来说成就还是以《最后的独白》和《五十弦》为标志。

1978年以后,我们这代人有一个思想加速的过程,但是邵燕祥已经暗中生长和积累了很长时间。

邵燕祥是这代知识分子里面,不多的或者说是几乎唯一的,真实坦诚他的整个思想历程的人。就我个人而言,在老一代诗人里面,我特别尊敬而且我觉得特别对我来说具有个人思想史意义的——不但是个人思想史,还包括我们这一代人跟他之间的谱系关联——有三个人:牛汉、忆明珠、邵燕祥。可以这么说,这是我最敬重和尊崇的三位前辈诗人。像忆明珠基本上也是写到90年代初,诗就结束了,后面写大量的散文和旧体诗。虽然每个人风格不一样,但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都有风骨,这个风骨也是我说的知识分子精神的核心。

2019年12月15日,邵燕祥夫妇到养老院探望钱理群,后排左一为邵燕祥,前排左二为钱理群(窦海军/摄)

2019年12月15日,邵燕祥夫妇到养老院探望钱理群,后排左一为邵燕祥,前排左二为钱理群(窦海军/摄)

他的反思经历了痛苦的过程,不是“觉今是而昨非”

凤凰网文化:钱理群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以邵先生为一个代表书写30后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您作为后辈知识分子,怎么看待他们这一代人?

唐晓渡:刚才说的三个诗人,也是我精神的父辈。牛汉先生年纪大一点,像邵先生、忆明珠先生本来跟我父亲也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其实我很关注他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历程。

像忆明珠先生,他本来出身是大地主,很早就喜欢诗歌,家学功底好还迷恋新诗,当时也是爱国青年,就参加了国军,当文化教员,1946年在莱芜战役里被解放军俘虏了。俘虏了以后,很有意思,可以剖析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整个心路历程。

邵燕祥跟他不一样,刚刚说过邵燕祥和王蒙属于党的自己人,是共产党队伍里的诗人和作家,是以共产国际和共产主义运动为标志的左翼文化的成果,他们主要的知识结构已经是左翼文化,包括哲学层面上美学层面上。但忆明珠是传统的仁义礼智信,主要是从中国传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他的这个思想转变就很痛苦,越是有信仰的人转变的时候越是困难。

所以忆明珠抗拒了很长时间,才心悦诚服地转到了革命队伍里来,参加了解放军、志愿军,从部队、公安最后转业到地方到文化馆。这是他外在身份的一些变化,但是他作为一个诗人,思想历程的变化从来没有中断。

右一为唐晓渡,右三为忆明珠

右一为唐晓渡,右三为忆明珠

有意思的是,我看过邵燕祥和忆明珠14岁到16岁时间的作品,他们都留下来了。他们作为诗人的特质的爆发都很早,然后一直长,穿过整个历史的云烟,最后实际上大家汇在一起了。而且我注意到,邵燕祥和尹明珠在回顾自己的思想历程时,都谈到屠格涅夫的《门槛》。就像张承志说托尔斯泰那句“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很多人共同的经历,对于他们这批知识分子来说,屠格涅夫的《门槛》是很重要的一个观察点,实际上都是经过了巨大的思想反复。

从邵燕祥、忆明珠身上,我看到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诗人,完整完成了他们的思想历程——经过反思、自我解剖,同时又经过了自我太息,并不是那种觉今是而昨非,咣当一下好像恶梦醒来那样的反思,很多人是这样的反思,然后把前面完全描绘成是一场受难的历史。怎么真实地反思自己的整个历程,里面有一个内在的非常痛苦的过程,我觉得这才是实实在在地对我们这些后来者特别有意义的地方。

所以邵燕祥对我来说,是这一代诗人甚至这一代知识分子具有辨识性的前辈。

其实我跟邵燕祥讨论过,我本来写过四万多字的忆明珠传略,稍微扩展一下就是他的传,邵燕祥我也一直想写他的传记,2014年我们谈过这个事,但是这几年一直还没有静下心来,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个工作,所以昨天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特别难受,唉!

我们在《诗刊》同事的时间其实不是太长,我是1982年到《诗刊》,严格意义上同事三年多,但是我们这种友谊后来一直保持着,他在我心目里面一直就是我的师尊,就是我精神上的父辈,当然我不是盲目的那种,我也希望很理性地来看他的整个精神历程。但是他的人格魅力,他工作上的严谨,他内在的那种让你能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是需要一种襟怀的,不仅有情怀,还有襟怀,他是这样的一种魅力整合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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