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康内:希望能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 逝者

莫里康内:希望能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 逝者

埃尼欧·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意大利作曲家,生于罗马,曾为超过500部的电影电视写过配乐。2007年他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成为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作曲家。他获得两次格莱美奖,两次金球奖,五次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等多项音乐奖项。2016年以《八恶人》荣获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音乐奖。

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埃尼欧·莫里康内于昨天(7月6日)去世,享年91岁。

莫里康内一生中创作出无数的经典,《美国往事》、《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黄金三镖客》中那些耳熟能详的乐曲甚至影响了整个电影音乐的发展。鬼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曾说:“埃尼欧·莫里康内是我最爱的作曲家,没有之一。”

这位著名的电影配乐大师从来都是拒绝遵从好莱坞的游戏规则,2016年,他以《八恶人》荣获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音乐奖。奥斯卡提名揭晓后,莫里康内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能获奖,我自然很开心,但这并不是我主要关心的事,真正让我紧张的是今晚的音乐会...”当晚,全世界的影评人都在窃窃私语的说:“莫里康内最终的获奖,是势利的奥斯卡在他一生伟大才华面前的妥协。”

“忠于自己,不要模仿他人”,莫里康内在访谈录《莫里康内:50年一瞬的魔幻时刻》中如是说。在这本访谈录里,莫里康内用轻松幽默的口吻讲述了他如何踏上这条漫长的音乐创作道路和一些沿途以来的风景。我们从这本书的不同章节截取了一些问题与答案,试图还原这个在年轻时曾说“希望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小小的位置”的音乐家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当今电影史上最伟大的配乐大师的。

事实上没有灵感这回事,我的意思是,灵感不会从天而降。

那么一首曲子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会先有一个初步的想法,然后慢慢琢磨成形。有时候这个初步想法里已经有些具体东西,但未必都如此,这想法也有可能被推翻,或被放弃。我听过太多人说灵感来自于一种内心悸动,例如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的摇曳身影一、是有这个可能,但那单纯只是一个简单的启发,之后会再衍生出其他想法。

美国照相写实画家查克・克劳斯(Chuck Close)说,根本没有灵感这个东西,要卷起袖子才会有艺术。

我完全同意,而且还得“埋头苦干”,我要把时间往后拉,举一个我常说的例子给你听:有导演找我的时候,我的脑子就会开始启动,仿佛身怀六甲,我得在怀孕那几个月努力工作,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小孩,而且最好还要五官端正。

有几年的时间,你曾经一年接了十八部电影配乐?

老实说,这个算法要看片子的发行日期。有时候发行会延迟, 时间就重叠了,实际上,我很少一年接超过十二部电影。

仍然是一个月一部电影?

或许有人会觉得诧异,但我总是举巴赫的例子,他一个星期就可以写一首清唱剧,还在教堂演唱。我跟他比的话,根本是无业游民。作曲家就该写曲,跟作家就该专心写作一样。

这个工作是你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

我相信自己生来就是注定要当音乐家的。虽然小时候我说过长大后要当医师,因为当时很崇拜我们家的小儿科医师隆奇,我之前跟你说过,墨索里尼也找他帮孩子看病。我还跟父亲说以后要当医师,但后来了解到自己喜欢的是别的。

小时候的愿望,今天有留下任何影响吗?

我相当关注医学、外科和药剂学的发展。现在我每天都吃维生素,很注意自己的健康。他们说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八十二岁。我跟你说过,我会做运动,每天走路,我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年轻的时候我们不懂什么是年轻,现在我完全懂了。

你八十二岁(2011),有一个很棒的家庭,事业上掌声不断。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工作方面,老实说,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大家都只知道我是做电影配乐的,让我觉得很痛苦。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从事电影配乐并非我的初衷,虽然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我本想走布列兹、施托克豪森、贝里奥的路。 我年轻的时候常跟太太说“希望能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我想,现在在电影音乐这个领域算是有一个位置,我的“纯音乐”也开始常被演奏。我知道这绝大部分要归功于电影给我的知名度,但还是觉得很高兴。

你得到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时候,什么让你觉得最窝心?

我跟你说过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让我很感动,他在意大利文化中心为我办的晚宴上意外现身。昆西·琼斯(Quincy Jones)打了一通电话给我,我永生难忘。还有沃伦·比蒂(Waren Beatty)。我记得他在另外一个颁奖典礼上说,每次我们合作,我都会写远远超过他需要的主题音乐给他, 逼得他只好一直拍新片,才能把所有音乐用完。

假设一百年后,你的名字出现在一本百科全书上,你希望如何定义?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然后只说了一句)

“作曲家。”

可以谈谈你的父母吗?

我父亲叫马里奥(Mario ), 是非常杰出的爵士乐小号手,可以吹奏各种不同类型的音乐。母亲是家庭主妇,她来自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家庭,所以她名叫利贝拉(Libera), 意思是自由,她有一个妹妹叫伊德亚(Idea),意思是理念。

你对父亲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夏天会去度假胜地里乔内加入乐团演奏,也会到不同的夜总会表演,家里永远需要钱,他工作很忙碌,还曾经一天排三班去做电影配乐的演奏工作。正因为他努力工作,我们全家才能过上像样的生活。他很严厉,和母亲很不一样,我母亲很温柔,因为她,我才学会了人生不需要时时板着脸。后来连父亲都嫉妒母亲的那份温柔,我从父亲身上则学到了正直,还有对家庭的无怨付出。

你父亲是音乐人,对你的一生和专业有什么影响?

有非常大的影响,无论是最初的启发或经验分享。六岁时,他就教我认小提琴的谱号,从那时候开始我试着谱了一些小曲,很难听十岁的时候就全丢了。真正开始谱曲的时间比较晚,是我学完小号之后,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台伯河畔一个美军营区里的小乐团演奏,我叫那个乐团小瞎子乐团。因为那份工作,我开始赚钱,可是那个经验不怎么好。看到乐团同事用小盘子捡食物跟香烟,我觉得很丢脸。

忠于自己,不要模仿他人

谈谈你学音乐的过程。

我十一岁进入音乐学院。我的小号老师是翁贝托·森普罗尼(Umberto Semproni ),他教到一半就过世了,代替他的老师是雷吉纳尔多·卡法雷利(Reginald Caffarelli )。我跟罗伯托·卡贾诺(Roberto Caggiano )学初级和声,他看我进步神速十分高兴,让我主修进阶和声。那段时间,我有时候也会代替父亲在佛罗里达夜总会表演。1944年, 我开始跟随卡洛·乔治·卡洛法洛(Carlo Giorgio Garofalo )和安东尼奥·费尔迪南迪(Antonio Ferdinandi )学作曲。七年级考试结束后,我开始跟彼得拉西学习,我知道他的名气很大,也是伟大的音乐家,我对他写的乐谱很感兴趣,认真研读,对他的完美技巧十分佩服。我很喜欢他的秩序和精准,那让我觉得茅塞顿开。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他对乐音的构思和建构的形式。

你从彼得拉西身上学到了什么?

他主要教导我们要忠于自己,不要模仿他人。我从他那里学到了 “正当性”这个词,要知道音乐也有“不正当”的问题。他很重视工作、刻苦和书写乐谱的清晰度。音乐学院最后那三年,我开始在意大利广播公司工作,负责帮非交响乐团的B组乐团做音乐改编。那个工作让我学会了实事求是,而且接触到各种歌曲,无论好坏,虽然那个经验并不“高级”、但非常实用:我努力提升自我,认真编曲,结果受到乐团指挥卡洛·萨维娜(Carlo Savina )的赏识我那时候二十二岁,更早的时候,我在罗马的艾利塞欧剧场(Teatro Eliseo )帮伦佐·里奇(Renzo Ricci )和伊娃·马尼(Eva Magni )的剧团吹小号,他们演出的剧目包括《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全套莎士比亚悲剧。

你也谱写过或改编过大家耳熟能详的名曲,例如《盐巴的味道》。

我并不排斥流行歌曲,也希望能写出自己觉得有趣的作品,《盐巴的味道》跟其他作品一样,我想要的是既能脱离旋律独立存在又能为旋律加分的编曲。

我今天想谈谈你的“纯音乐家”身份。这个名词让我觉得很好奇,但我实在无法真的理解那是什么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是严肃音乐或文化音乐——之所以会说“纯音乐”,是因为这种音乐由作曲家一个人掌握,不需要满足电影或导演的需求。

你如何界定你自己这位纯音乐家?

我属于后韦伯恩世代,但我并不认为我是那样的音乐家。我只写过三首符合那种调性的曲子。其中一首叫《距离》(Distance),乐器有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很复杂的曲子。我自已听了都觉得奇怪, 虽然我也认为它很浪漫。

你的纯音乐,以及当代音乐,一般来说不太容易懂,往往需要具备一般人所没有的文化素养和准备。

这个伟大的、划时代的变革,起于瓦格纳(Wagner )和他的歌剧作品《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 ),然后作曲家开始研究半音阶。在那之前,调性音乐基本上是以七音音阶为主, 其中四音属于第五音,让听者的感官有一个支撑点,那几个音重复出现,方便大家理解,是让旋律有所依据的一个阶系。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之后,勋伯格着手让十二音列理论化,进而使其地位提升,与七音列并驾齐驱心几个音的重要地位被剥夺后,带动了音乐的民主机制,有趣的是,这场音乐革命恰好跟许多国家的民主制度兴起同时发生。勋伯格还进一步提出了一个音在其他十一个音出现之前不得重复的理论。那真是一场革命,听了数百年的悦耳旋律之后,突然把最简单的衡量标准废除了,评价的指数只剩下音色、音高和长度,同时也开始重视静默。但这样的音乐自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提供愉悦感受。也有些作品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例如阿尔班·贝尔格(Alban Berg), 他对十二音列的使用比较求自由变通。不过一般来说,我建议在听纯音乐的时候,至少要听两遍。

为什么音乐会突然发生这个变革?

是很直接,但不能说是突然。其他艺术的表现形式也都起了革命性的变化,我还是觉得这跟政治、历史发生的变化应该是平行并进的,然后我们今天拥有不和谐音的自由,或者也可以借用一下我们那个团体的名字,也就是“新和音”的自由。

你有没有为自己写过音乐?

一个就是刚才在记者会上说的那首《帕尔泰诺佩》(Parlenope ),我原本希望能有机会公开演奏。年轻的时候,我写过一些曲子,灵感来自于萨尔瓦托雷·夸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 )的诗,还有其他作家如切萨雷·帕韦塞(Cesare Pavese )、多梅尼科·格洛尼奥利 (Domenico Gnoli )、福子(Fukuko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的作品。但这些曲子都没有演奏过,我想应该永远不会演奏了吧。

你对那几支作品满意吗?

有的很疯狂,或许是因为我那时候不够成熟。有一次我写了一段音乐,灵感来自某个业余诗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那首诗的第一句是:“我们心中处处是距离”,那首诗很美,写山、写景、写河,但这些其实全都在我们身体里。

可以谈谈音乐界让你觉得最失望的是什么吗?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匪夷所思,那就是我发现很多作曲家,尤其是美国作曲家,不为自己的曲编写管弦乐谱。我不想说名字,但其中不乏知名、重量级的音乐家。我对这点感到不解,也让我重新评估那些我原本认为是伟大音乐人的真实价值。

每一种类型的音乐,无论好坏,都是社会的一面镜子

你谈电影配乐时,也可以做出这么细腻的分析吗?

我对你这个问题的答复是,电影配乐太常被忽略,而且从历史角度来看,乐评也犯了很大的错: 每一种类型的音乐,无论好坏,都是社会的一面镜子,除了创作音乐的作者,社会也同样孕育了音乐。

你这么说,听得出来那才是你真正在乎的。可是你的知名度和成就却来自电影配乐。

这我知道。之前,有时候我会觉得难过,但现在我知道自己的纯音乐越来越被大家接受。事实上,电影音乐和纯音乐两者关系很密切。

怎么说?

我写电影配乐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实验精神,而且为电影写的音乐也让我另一边的创作力和作品更加丰富。

我想知道相较于电影配乐,你怎么运用纯音乐给你的自由?也就是说,纯音乐是不是更能让你实现自我?

我不会从这个角度来想。我想重申我们之前谈过的几个观点。 这类音乐是我学作曲的根本理由,那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投入电影配乐工作,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电影配乐不过是一种服务业,当然, 纯音乐让我更自由,我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但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 接受他人委托所写的音乐,或为他人服务所写的音乐,有时候也可以是伟大的音乐。例如海顿(Haydn),他写了上百首交响乐,还有格奥尔格·菲利普·特勒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 ),他还专为用餐场合写音乐。亨德尔(Haendel )为施放烟火写曲,巴赫则为弥撒写清唱剧。我跟你说过,我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准备我的第一场管弦乐音乐会,赚到微薄荒谬的酬劳后,才决定投入电影配乐的。我先做编曲,反应不错,之后才进入电影圈。但我仍时常想到纯音乐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人会要求我什么,不像电影,导演才是握有绝对权力的人。

你不认为限制会激发创造力吗?

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重要的是要能够超越限制和束缚。说到这里我想补充一点:音乐不会因为标题起得好就变得很神圣,或因为自己说它祥和,听起来就很祥和。我说过,做电影配乐的时候,我也常常得努力突破限制,有时候导演并不知情,但我想我做到了。

这几天昆汀·塔伦蒂诺的《无耻混蛋》 (2009 )上映了,片中用了很多你的音乐,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塔维亚尼兄弟电影《阿隆桑芳》的音乐,而且还跟塔维亚尼兄弟一样,是放在片尾。

塔伦蒂诺看了很多电影,然后用独特的戏谑方式把他看到的东西再拿出来运用。《无耻混蛋》里还有我帮导演塞尔吉奥·索利马(Sergio Sollirna )写的配乐,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找出来的。

你对《海上钢琴师》有什么看法?

我非常喜欢。我事先就把配乐都写好了,因为这部片子有特殊要求:故事取材自小说家巴里科的独白短篇小说,说的是一个一辈子都住在船上的人,从小就会弹钢琴,从来没有下船踏上过陆地。所以必须写出跟其他所有音乐都不一样的曲子,必须是出自才华横溢但不懂其他音乐的人之手。我想到的是莫扎特的音乐。那个不朽天才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可以办音乐会,还可以作曲。我是这么想的:主角1900没有登记户口,所以他既没有出生,也不会死,形同不朽。所以才会有小男孩第一次出现是在半夜弹莫扎特那场戏。

如果我要你说出三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有可能吗?

“我拒绝回答,因为不可能回答。”

(莫里康内犹豫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口气,决定让步)

他说:“《教会》中的《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美国往事》中的《黛博拉之歌》,以及托尔纳托雷的电影《幽国车站》、《海上钢琴师》、《巴阿里亚》三选一,或者三个都选。”

可以聊聊你的政治理念吗?

我一直是左派,虽然是温和左派。我跟你说过我是天主教徒, 我相信主要奉行基督说的话的就是左派,我指的是对穷人、弱势群体的关怀。我坚决相信这种悲天悯人情怀的价值,基督说的话总能让我感动。

有哪一件事是让你印象深刻的?

里卡尔多·穆蒂(Riccardo Muti)演出了我的清唱剧《沉默之音》,那是我为纪念“9・11事件”所写的,我很高兴。他还特别当着我的面读谱。我当时决定亲自前往米兰带谱给他,那个作品的演出时间是半小时,他读谱就读了半小时。他说他很喜欢,,那段演出美极了,我坐在音乐厅里,十分激动。那个作品必须清楚表达我写的主体,我心里想的是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声音在唱歌,他们的歌声有点像是在梦里。民族音乐学家恩里科·德·梅利斯提供给我八十多种声音,我从中挑选了二十种。我要找的是最原始的声音,因为我想纪念的不只是发生在纽约的那出悲剧,还有历史上所有的悲剧。


本文节选自

作者: [意] 埃尼奥·莫里康内 

口述 / [意] 安东尼奥·蒙达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

主标题:莫里康内

副标题: 50年一瞬的魔幻时刻

原作名: Lontano dai sogni:Conversazioni con Antonio Monda

译者: 倪安宇

出版年: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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