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一篇青年缺席的“前浪”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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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一篇青年缺席的“前浪”宣言

导语:青年节的前一晚,B站发布了一段名为《后浪》的视频,随即刷屏网络并引发两极化争议,有人热泪盈眶、感动不已,有人厌恶反感、批判声高,有人欣喜于年轻一代的被认可,有人诟病说教与鸡汤、没有真正地走近年轻人。评论人曾于里指出,《后浪》是一篇青年缺席的宣言,不仅缺失了年轻一代的真实现状与声音,也用“青春”替换了“青年”。现代意义上的青年是五四前后诞生的概念,承载着政治与文化的双重涵义,青春则属于抒情主义和消费主义,是小时代的产物。因此《后浪》在本质上是向消费主义一次献媚,看似肯定和歌颂年轻一代,实际上却是进一步维护和巩固“前浪”们对世界的定义与规划。《后浪》中的“后浪”代表不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它只是青年这个复杂群体里的一部分,而对于年轻一代自身而言,只有重拾“青年”的身份,才能真正称得上时代浪潮中的“后浪”,否则不过只是浮沫而已。

五四青年节前夕,B站献给新一代年轻人的宣言片(广告片)《后浪》刷屏。国家一级演员何冰极富深情的演讲,煽情又刻奇的文案,再配上富有感染力的BGM,似乎很能点燃一部分人心中的热情。

不得不承认,B站做了一个相当成功的自我营销。但在五四的节点,请“前浪”为“后浪”送上“致敬”,并联合多家主流媒体发布,也让《后浪》不只是一次单纯的营销,而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并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何为青年?

虽然是在五四前夕发布,但《后浪》里只字未提“青年”二字。

“青春”倒是提到了一回:“因为你们,这世上的小说、音乐、电影所表现的青春就不再是忧伤、迷茫,而是善良、勇敢、无私、无所畏惧。”

事实上,“青年”与“青春”从来不是相同的概念。

现代意义上的青年,是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至今也不过200多年历史。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虽时常出现“青年”“少年”,但指的不是特定年龄层的人,也没有其他寓意。青年的发现,不过是“五四”前后的事情。

随着科举制的废弃、近代教育系统的确立,“青年学生”这一群体逐渐形成;而在当时国破家亡,救亡图存成为首要任务的时代背景下,不少有识之士在线性时间观的影响下,开始“发现”青年,他们不断在舆论上对青年进行鼓与呼。

梁启超1900年所做的《少年中国说》率先把少年与国家绑定在一起:“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1915年,《新青年》杂志的诞生亦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青年在觉醒,并主动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为《新青年》所写的发刊词《敬告青年》中热情洋溢地赞美青年,并将青年与社会联系起来:“青春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身。”

1919年的“五四运动”,让中国青年阶层真正登上历史舞台。罗家伦用一篇《北京学界全体宣言》道出了那个时代的热血:“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这是青年战斗的澎湃宣言。他们以救国救民奋勇担当的情怀、积极探索不怕挫折的精神、奋不顾身追求真理的行动,向时人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也正是从“五四”开始,“青春”在现代中国不再只是一个年龄概念,它被赋予了政治与文化的双重涵义——青年首先是政治性的,他们是新的国民,是新的民族、国家和社会的象征,他们承担着进步和复兴的使命;青年也是文化性的,他们是新文化的主体,是新思潮的主力军。

“五四”前夕,青年是“少年中国”的想象;“五四”至1949,青年是“新青年”的勇敢担当;1960-1970年代,青年是改造后的“社会主义新人”;1980年代,青年亦有“一无所有”“一块红布”的困顿和觉醒……而时至今日,青年的双重涵义却逐渐消弭,青年弱化,青春崛起。

何为青春?

青春是抒情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产物。这里就不得不提起郭敬明的《小时代》了,它虽不是一部入流的小说,却准确地描绘并定义了“青春”及其归属的时代——“小时代”。小时代对应的是大时代——一个具有“整体性的历史观”的时代,青年是其中的一部分,与之共兴衰,也肩负着历史的使命。小时代则不再有轰轰烈烈的主题,整体性历史观已经粉碎,年轻人与时代相互裹挟的关系慢慢解绑,然后“沉溺乃至陶醉于‘小’的感觉而回避、逃离公共领域”。

小时代里,自恋的少男少女可以轻易地被消费主义捕捉。《后浪》之所以会在青春前冠以“小说、音乐、电影”的定语,正因为青春原本就是被流行文化所塑造,接受消费主义的定义与引导,青春的模样不再是通过劳动或社会参与而体现。

同样,《后浪》所“羡慕”“致敬”“感激”的年轻人,亦是消费视域中的青春,而非政治和文化概念里的青年:“人与人之间的壁垒被打破,你们只凭相同的爱好就能结交千万个值得干杯的朋友,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这选择的权利是什么呢?原来只不过是“自由学习一门语言、学习一门手艺、欣赏一部电影、去遥远的地方旅行。”镜头里闪过的则只有网红博主的身影。

法国学者吉尔·利波维茨基在《空虚时代》里说过,消费主义的本质就是选择的自由和丰富:“消费主义意味着‘选择’的超丰富化,而富裕则提供了这种可能,它还意味着一个可供个人徜徉的深度开放和透明的世界,其中选择越来越多,度身定做的套餐也越来越多,一切任由流通和挑选,一切仅仅是个开始。随着市场和技术所开饭的可供公众支配的物质财富与服务越发的丰富,这种逻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消费主义越发达,选择就越丰富、越多元、越自由。当然,消费领域的选择,与政治学概念的选择从来就不是正相关关系,相反,政治冷漠、权利贫困的时代,人们往往会将全部热情投掷于消费,消费主义反而获得一种畸形的发达。

所以,与其说《后浪》是在致敬真正追求独立自由、保持个性并面向社会的的青年,毋宁说是向小时代豢养的消费主义者献媚。

“后浪”缺席,“前浪”自语

即便是这样一份青春宣言,也不是发自“后浪”之口的,它由生于1968年的何冰念出,无疑代表着“前浪”的视角和思维。

这宣言首先便是说给“前浪”听的——“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着你们,像我一样。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

为什么有些“前浪”会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因为他们自恃经历过了最好的时代,也经历过最坏的时代,有资格来评点更年轻者。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一记“当头棒喝”竟然会打到自己头上来,原来一代是否不如一代,并不由“前浪”中的自己说了算。

接下来,真正手握话筒的“前浪”重新定义了“后浪”——

“我看着你们,满怀敬意,向你们的专业态度致敬,你们正在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不只是我们在教你们如何生活,你们也在启发我们怎样去更好的生活。那些抱怨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应该看看你们,就像我一样。”

“我看着你们满怀感激,因为你们这个世界会更喜欢中国,因为一个国家最好看的风景就是这个国家的年轻人。”

如果说“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忧虑的往往还是具体个人的不足与退步,以及可能由此给社会肌理造成的不可逆损伤,那么“何冰”们则乐观于年轻一代在消费主义上的引领可以教“前浪”们如何生活、乐观于年轻一代自觉地为一个宏大的时代形象添砖加瓦。

即便如此,“前浪”也没有忘记教诲而一味歌颂,它以权威的语气告诉“后浪”们:你们是如此幸运的一代,你们得益于“前浪”们为你们准备的一切,所以才不必焦虑、不必愤懑、不必怀疑——

“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科技繁荣、文化繁茂、城市繁华,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的享用……很多人从小你们就在自由探索自己的兴趣,很多人在童年就进入了不惑之年,不惑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你们有幸遇见这样的时代,但是时代更有幸遇见这样的你们。”

焦虑、愤懑、怀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青年的主流情绪。朱光潜给年轻人的回信里说的是:“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仿徨失措?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围着你的全是肤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哪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还有《狂人日记》里,某君“发狂”,《祝福》里的“我”有困惑,《沉沦》里“他”在沉沦……年轻人的消极和愤怒从未消失过,但也正是基于此才生出改变与创造世界的动力。

这个时代的“后浪”,亦有他们的困境与不满,比如房子、户口、日渐固化的阶层、“996”、权利贫困……然后《后浪》对此却只字未提。这是“前浪”对“后浪”的善意安慰,还是“前浪”的自我欺骗或者有意无视?

只怕真正的原因还是“前浪”并未打算放弃对世界的定义与规划,好与不好都是“我们”的事,“后浪”们只要“在同一条奔涌的河流”等待与享受即可。

因此,这是一篇“后浪”缺席的青春宣言,它是“前浪”的一次刻意的讨好,唯一算得上批评的不过是希望“后浪”少点党同伐异,懂得“美美与共,和而不同”,“更年轻的身体容得下更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但即使这个建议仍旧给得相当温和——必须先夸一下年轻人“向你们的大气致敬”。

有人说《后浪》“爹味十足”,只是这个“爹”,不仅仅是长辈那么简单,它本质上是资本与父权一次合作——它向年轻人献媚,本质是向消费主义献媚,它致敬年轻人,本质上维护和致敬的是“前浪”们掌舵的时代。

《后浪》中的“后浪”代表不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中国年轻人不只是B站上的二次元年轻人,它也包括这次疫情中勇敢走上前线的年轻人,包括始终为弱者鼓与呼的年轻人,包括敢于挑战权威的年轻人,包括在流水线上艰难谋生的年轻人,包括精致利己主义的年轻人,包括非我族类的年轻人……

年轻人群体如此复杂,并非人人皆“后浪”。只有当年轻人重拾“青年”的身份,我们才真正与五四先辈们在同一条河流里,才称得上是时代浪潮中的“后浪”,否则不过是浮沫而已。

【作者简介】曾于里,青年文化评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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