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爱欲与危险,不只是女人和死亡

西班牙的爱欲与危险,不只是女人和死亡

十九世纪波斯画页:情人的拥抱。“我们好比两个秘密,/被黑暗之心/紧紧系在一起。”

如果你惊艳于《权力的游戏》中华丽的多恩王宫,难忘高庭的城堡、弥林的斗兽场和瓦兰提斯的长桥,你一定会爱上西班牙的安达露西亚,一片被阿拉伯人统治七百年的土地。

田晓菲的《赭城:安达露西亚文学之旅》,串起了这片美丽多姿的平原上的三颗明珠——柯尔多巴、塞维拉、格拉纳达。它既是一部游记,也穿插着对西班牙文学,特别是阿拉伯—安达露西亚文学、欧美作家对赭城的歌咏和描写的介绍。在回溯阿拉伯文学中,在城市行走和文学诗性交替描写中,我们和作者一同窥见历史兴衰一隅。

赭城: 一座文字之城, 想象之城,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圣地

赭城是“阿尔罕布拉” (Alhambra) 的意译,它来自阿拉伯语的“al-Qalatal-Hamra”,意即“红色的城堡”。它坐落于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纳达 。

十六世纪西班牙壁画。壁画题材本是 1417 年基督徒和摩尔人的希格鲁拉之战,但是,画家在这幅画里描绘的,却分明是格林纳达城。

早在公元九世纪的文字记载里,就已出现赭城的名号,但是直到十四世纪,它才被当时统治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修建到现在的规模:一座独立于格拉纳达的皇城,一系列依倚山势迤逦起伏的宫殿与花园,一处融合了自然风景的美丽和浪漫悠久历史的建筑奇观。

赭城和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 (Andalucía) 地区的历史密不可分。

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五世纪,在长达七百年的统治中,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土地上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奇迹。 充满神秘的赭城可以说是一个具体的象征,一座纪念碑。

但是,对后人来说,对每年数以万计从世界各地来到赭城的游客来说,赭城的魅力,还在于它是 一座用文字筑造的城池

十三世纪早期手抄本册页。在一座摩尔塔楼中,两个书手在誊写。我以为这象征了文字的赭城。

在三百年来的欧美文学中,也许没有哪一个地方像赭城那样,激起那么多作家与艺术家的想象,得到那么多赞美与叹息,被一次又一次描写与刻画。

就像作为六朝故都的金陵,已经无法脱离那些围绕着它产生的诗文和传说而存在,赭城既是一处真实的古迹,也是一座文字之城,想象之城。

1231年,穆罕默德一世创立了纳斯瑞德王朝; 他的儿子,穆罕默德二世,开始进行阿尔罕布拉外墙的修建。 建筑材料动用了红泥和石头,不仅非常坚固,而且呈现出赭红色,据说因此被称为“赭城”。

从此以后,赭城逐年增修,它的很多主要建筑一般认为直到穆罕默德五世 (1354—1359,1362—1391) 在位期间才宣告完成。

赭城是富有欺骗性的。

正如华盛顿·欧文所感叹的那样,从它嵯峨的、有些人甚至会觉得过于简朴的外表,根本无法想象,里面是如何地优雅:花木芬芳,水波晶莹,潋滟的光与闪烁的影交织出一个短暂虚幻的乐园。

赭城远景。“从它嵯峨的、有些人甚至会觉得过于简朴的外表,根本无法想象,里面是如何地优雅。”

长春藤院之一。“长春藤院,就好像很多伊斯兰建筑那样,是被一方池水统治的空间。”

长春藤院之二。“一座雄伟坚实的城堡, 就这样被晶莹闪烁的水波化为虚幻的影像。”

一位十九世纪的旅游者写道:“赭城严峻、单纯、几乎令人敬而远之的外观,决不透露里面的辉煌灿烂;但是,只消打开一扇门,就好像被仙女的魔杖轻轻点了一下似的,会立刻置身于一座人间天堂。”

狮子殿天顶上的壁画。这幅天顶壁画作于十四世纪后期,表现了十位纳斯瑞德王朝的君王。纳斯瑞德王朝的创始者,被诗人伊贲 · 赞拉克描述为 :“在战争中好像狮子一样英勇,在和平时代,他的慷慨好像滋润了干涸大地的清泉。” 《满月之光》的作者伊贲 · 阿尔卡第伯则称其不识字,总是穿着粗陋的衣服,祖辈都是农夫。不过,这些描述并不互相矛盾就是了。

就连赭城外观的坚固,它的城楼与堡垒所显示出来的磅礴力量,也和建造它的王朝不相吻合。

从创立伊始,纳斯瑞德王朝就充满了不稳定的因素。从1246年起,他们开始向北方的天主教国王菲迪南三世 (FerdinandIII) 缴纳岁贡,借此维持脆弱的和平。

虽然如此,当柯尔多巴、塞维拉相继落入基督教君王之手,凭借灵活机动的外交政策和运气,格拉纳达依然在风雨飘摇中坚持了两个多世纪。从1237年到1492年,它一直是纳斯瑞德王朝的都城。

赭城一共有二十三座城堡,因此,它给人留下的印象,仿佛是一座旨在防御的军事堡垒;但实际上很多城堡的内在设计都并不适合于驻军,而似乎主要考虑的是舒适和美观。

金庭

由于缺乏详细的文字记载和描述,赭城的绝大多数宫殿,厅堂,廊庑,其具体用处究竟何在,建筑学家,考古学家,史学家,至今仍然众说纷纭。考古发掘直到今天,仍然就连这座保存修复得相当完好的宫廷建筑群的厨房究竟位于何处,都没有能够弄清楚。

赭城內的宫室虽然都有题名,但正如曾经执教哈佛大学的艺术史专家俄里格·格拉巴 (OlegGraba) 所说,这些名字或者是描述性的,比如“狮子园”“长春藤院”,或者具有浪漫传说性质,比如“战俘塔”“公主塔”,因此,都不能准确地反映出这些殿堂庭院的实际用途。在它光明敞亮的表面下,赭城充满了谜团。

公主塔。 “很久以前,在这座高塔里,住着三位美丽的摩尔公主。”

然而,说是没有文字记载,也并不确切。赭城之内,处处镌刻着诗人政治家伊贲·阿尔卡第伯 (Ibnal-Khatib,1313—1375) 和伊贲·赞拉克 (IbnZamrak,1333—1392) 的诗句,歌颂君王的业绩、赭城的美丽。

这些诗句总是安排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因此我们知道,它们不仅仅是为了装饰,而且旨在供人阅读。

后世治艺术史、建筑史的学者,总是希望从这些诗句中,找到一些有关赭城的线索,但是,那些诗句的模糊性,却总是增加了赭城的神秘。

纳斯瑞德王朝的君主,往往卷入宫廷密谋与政变。后人怀疑,赭城中的幽径与回廊,与其说反映了摩尔君王的审美取向,还不如说是为了防备刺客与谋杀。在赭城中,从A点到B点,从没有一条直接的路线。若想进入宫殿深处,在途中至少会碰到一面墙壁阻住去路,必须绕一个圈子,弯过一个拐角,或者穿过一条走廊。

无怪后来的欧美建筑学家常常对赭城感到困惑:它既不讲求整体的对称,也缺乏中心视点,更不考虑沟通与交流。

第一次进入赭城的游客,往往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因为有那么多的通道,曲径,拐角,门户。视线被阻隔,被牵引,被迷惑。一切都在回避,隐藏,包容,延宕;一切都在揭示,呈现,给人惊喜,无限延伸。

狮子林。“喷泉被引入室内的空间,模糊了内与外的界限 ;建筑倒影于水中,造成虚实相映的幻象......东西两阁子里的潺潺水声和洁白石柱的细长黑影,令人产生置身于林中溪畔的幻觉。”

也许,最使赭城显得迷离惝恍的,是那些自十七世纪以来围绕赭城产生的诗文,是它们把赭城变成了好似六朝古都金陵那样令人发生思古之幽情的文学胜地。

尤其是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家,他们览胜好奇,发掘和发明了有关赭城的种种传说,对统治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加以毫无保留的美化,使它成为富于异国情调的浪漫传奇。

这些艺术家包括德莱顿,夏多布里昂,雨果,拜伦,华盛顿·欧文,戈蒂埃,安徒生,莫扎特,还有从未亲自到过赭城、却为“酒门” (LaPuertaDelVino) 谱写过一支乐曲的德彪西。

只有当穆斯林文化不再成为威胁、成为逐渐遥远的过去的时候,才能允许怀旧情绪的出现。

赭城的酒门。德彪西从未到过赭城,却为酒门谱写过一支乐曲。

迈克尔·雅各布斯(MichaelJacobs)在《阿尔罕布拉》中写道:“两个(在北非和近东)怀有最大殖民主义野心的国家,英国和法国,产生了大多数和东方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前卫欧洲艺术家和作家,也许不是偶然的。”

在这里,我却感到为所谓的“东方主义”辩护的需要。把遥远的他乡浪漫化和理想化是人类的共同倾向。如果欧美作家抱有“东方主义”,那么,东方作家和艺术家对所谓的“西方”所抱有的“西方主义”一点都不相形见绌。

我想到意大利作家艾柯 (UmbertoEco) 在小说《鲍多雷诺》 (Baudolino) 中描写的情景:

当他们好不容易才来到据说是约翰大主教之子统治的国度,他们所寻觅的东方极乐世界的外围,他们发现那里的人对他们所来自的“西方”充满同样夸诞的想象:树 上长出金色的面包果,教堂的椽子用的是塞浦路斯的檀香木......

归根结底,是外国艺术家创造了赭城的不朽形象。没有“东方主义”,多少优美的文学和艺术作品根本不可能产生。

归根结底,只有闭起眼睛不肯再睁开来才是有害的,而我们也总是在按照心目中的桃源世界改变我们的现实。

归根结底,对一个文化的真正了解,最初总是源于误解,源于恋慕,源于想象,源于对神秘未知感到的吸引和对差异的探求。

这和爱上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些爱随着了解而渐渐地消失了,有些爱却随着了解而加深了。

慢慢地,在逐步进行的阅读当中,体现于赭城的中世纪伊斯兰文化,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西班牙南部发展和形成的安达露西亚文化,失去了它的神秘性质,但是,它的差异——与远东文化以及欧美基督教文化的差异,却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而且充满经久不息的魅力。

赭城!赭城!一个被众多精灵

镀上黄金的梦,充满了婉妙的和谐;

圮毁的堡垒,在静谧的午夜,

还有回荡着魔音的雉堞......

穿过一千座阿拉伯拱门的月光正用白色的三叶草装饰女墙。

——选自雨果《东方集》

这些对于现代人来说恐怕显得过于浪漫和柔脆的诗句,来自诗人被夏多布里昂的历史小说所激发的灵感。雨果终生没有去过赭城。

1829年,华盛顿·欧文在一个俄国使馆的朋友陪同下,从塞维拉来到格拉纳达,在赭城盘桓了数月之久。他后来写下的《大食故宫纪闻》,糅合了作者在赭城的经历纪实和种种关于摩尔人的浪漫传奇。

作者优美流畅的文笔,怀古感旧的态度,对摩尔王朝的无限同情,使这部书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而赭城也一时成为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圣地。

二十世纪初期,林纾、魏易曾把它合译为中文,题为《大食故宫余载》,于1907年出版发行。

时至今日,赭城早已不像华盛顿·欧文来访的时候那样岑寂,而成为被西班牙政府刻意保护起来的名胜古迹,每年接待数以万计的世界游人。

比如御花园的某些部分就正在修葺,我们无法进入;即使在开放的部分,也会看到园丁在灌溉草木。一方面,我庆幸赭城得到如此精心的照料;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感到轻微的遗憾,因为赭城似乎失去了一些它在华盛顿·欧文时代所具有的自然魅力。当我们开始保存一处古迹的时候,它也就变得疏远了。

同时,我们发现,在十二月份来访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旅馆的服务人员告诉我们,如果是夏天的旅游旺季,我们都不一定能够买得到次日的门票,因为赭城每天只接纳数目有限的访客,往往早就被旅游社、旅游团体订满了。

冬天游人大为稀少,虽然不能说空无一人,还是会不时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赭城在这一天,竟可以为我们所独有,就好像昔日的苏丹那样,毫无阻隔地享受赭城孤寂的美丽。

在和意识形态的较量中,

美并没有真的输掉

帝国兴起,帝国覆灭。没有哪一个帝国是永久的,没有哪一座城市可以一直是全世界的文化中心。很多城市,雅典,长安,大马士革,巴格达,柯尔多巴,都曾经像刚刚开采出来的钻石一样,放出耀眼的光辉。

《754年纪事》的无名作者如是描述来自北非的摩尔人征服者面对安达露西亚平原的感受:

“他发现,这片土地,即使饱经战乱,依然如此丰富;即使在它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之后,依然如此美丽。可以说,它就好像是一颗八月的石榴。”

八月的石榴:一个多么优美的比喻!八月的石榴是深红色的,成熟,甜蜜,饱满,丰盈。但是,《754年纪事》的作者不可能知道,是在它的征服者手里,这颗鲜美的果实,被雕琢成了一件艺术品,使它不至于像柯尔多巴的橘子那样,因为太丰富、太慷慨了,以致掉在地上,无人照管,无人过问,慢慢腐烂,化为灰尘。

这是自然的状态:自然不在意这种“浪费” ,因为橘子树明年还会结出新的果实,新的橘子好像新的月亮那样生长出来,渐臻圆满,挂满碧绿的天空。但人不是这样的:人一旦死去,不再复生,因此,人必须留下一点东西,一点遗迹,作为生命的延续。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满足于自然的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除了自然美之外,我们还必须有艺术。

一个帝国,也许是人类社会中最具有自然性质的体制,因为它有诞生,有成熟,有腐烂,有死亡。

但是,和自然不同的是,当它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减弱和消失的时候,它的文化可以形成比它的政治与军事统治更伟大的力量:更伟大,因为它是——只要人类文明存在一天——永恒的。

那么,对于一个帝国来说,最重要的,是考虑给后人留下一份什么样的文化遗产。

文化的征服固然借助于政治和军事的征服,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就和政治和军事一样,只有有力的文化才能“征服”。

什么是有力的文化?有力的文化是知识和智慧的综合,以及它们所共同带来的辉煌创造。正因为如此,十三世纪蒙古人对欧亚大陆的征服,不过是野蛮的杀戮和抢掠,是把文明变成废墟。它没有留下任何使后人为之感到骄傲的遗迹。

帝国兴起,帝国覆灭,但精神文化却可以是不朽的,帝国的建造者不应该忘记这一点,否则他们就会像十三世纪的蒙古征服者那样,在人类文明史的版图上消失,被大自然苍茫的力量吞噬。

没有什么能比著名的柯尔多巴大清真寺更好地见证这一点。

David Digs 摄

这座清真寺,象征了不同宗教的激烈矛盾,也象征了不同文化的综合。它的前身,本是一座基督教礼拜堂。

公元786年,阿尔拉曼一世下令在此修建清真寺。后来,因为穆斯林人数的不断增加,九世纪的阿尔拉曼二世,十世纪的阿尔哈克二世,以及十世纪末期的权相阿尔曼萨,都曾分别对它加以扩建。这座伟大建筑物的庄严与美丽,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最初,正是它的壁龛拱门,诱我们走上了这次旅途。

历史学家弗莱彻说,柯尔多巴的清真寺,“以建筑的形式,展现了‘他者’的面貌。“他者”,也许,因为它如此不同于基督教教堂的结构:在清真寺里,没有像在教堂里那样的视觉焦点或中心。

当我们走进一座教堂,我们可以沿着长长的直线型走廊,一直走到祭坛前面,仰望高悬的十字架。但在清真寺里,视点相对来说是分散的。

对于中国人来说,柯尔多巴清真寺的建筑形态也同样陌生,因为它没有我们所习惯的对称结构。走进清真寺,甚至会有一种迷失感:宽阔、幽深的空间,一千根用大理石、花岗岩以及碧玉雕成的柱子,柱头的双层半圆形拱顶增加了建筑物内在的高度,使清真寺显得深冥而富于变幻。

拱顶则是用楔形红砖和白色大理石镶嵌而成,这种红白交替的花纹非常明丽而令人惊讶,因为它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幻觉,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国度,一座魔幻森林。

柯尔多巴大清真寺内景。“一千根用大理石、花岗岩以及碧玉雕成的柱子,柱头的双层半圆形拱顶增加了建筑物内在的高度,使清真寺显得深冥而富于变幻。”

但是,这种马蹄形的圆拱,其实显示了古罗马建筑的影响,而石柱更是取材于柯尔多巴当地原有的古罗马和维西歌斯建筑。柯尔多巴的清真寺,不是“纯粹穆斯林”的——在人类文明史上,“纯粹”的东西非常之少,如果它们真的存在的话。

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柯尔多巴的大清真寺是美丽的。假使在一千年之后,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乱和痛苦之后,柯尔多巴的大清真寺依然能够好似一只八月的石榴,以它的美征服人们,诱惑人们踏上一条漫长的旅程,那么,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年,在柯尔多巴的全盛时代,它的穹顶还没有褪色,它的墙壁还没有剥蚀,它宝蓝色背景下的金色阿拉伯文字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辉,它的一千四百五十四只银灯全部点亮,在它圆满无缺的光荣里,柯尔多巴的大清真寺该有多么辉煌!

Mark Rentz 摄

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人们,尤其是个人,并不都能一眼辨认出平庸甚至丑陋——事实上,很多人,甚至大多数人,在美的鉴别力方面,往往只是盲目地跟从着时代的潮流、少数人的趣味;不过,如果从整体来看,从长远看来,人们总是能够识别真正的美——当美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美”不是“他者”。无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宗教背景和文化背景,总是可以在其中找到家园。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基督教君王重新征服西班牙之后, 当一位名叫堂·阿尔丰索·曼里克 (Don Alfonso Manrique) 的主教决定把大清真寺改建为教堂的时候,他的提议遭到了柯尔多巴城市委员会的反对,这个委员会不是由穆斯林,而是由基督徒组成的。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他们只好请当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 (Carlos I,也即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 裁决。城市委员会发布了这样一份公告 :

我们,伟大的城市柯尔多巴城市委员会的成员,特此通知城市的管理者—政府官员、警长、法官,和一切工匠、石匠、木匠,以及其他一切有关人员:

关于我们中止教堂改建的命令,教堂教长与牧师会已经作出答复:除非国王陛下亲自下令,否则他们不会中止教堂的改建计划。有鉴于此,我们要求所有工匠、石匠、木匠和其他参与改建上述教堂者,在国王陛下批准动工之前,不得进行改建工作,否则将受到死刑和剥夺一切财产的处罚。颁布这一规定,是因为对教堂的任何改建,都会破坏原建筑不可复制的完美,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

公元一五二三年五月四日。

签字:路易斯·德·塞尔达、璜·狄亚慈·德·卡布瑞拉、佩得罗·莫尼斯·德·哥多易、罗得里克·莫利那。

以死刑和剥夺一切私人财产的处罚,威胁对一座建筑进行改建的工匠,这似乎是过分的。一座建筑,不过是一座建筑而已——难道不是吗?

“伟大的城市柯尔多巴城市委员会”的四位成员显然不这么认为。“对教堂的任何改建,都会破坏原建筑不可复制的完美,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

The Camangian's 摄

这四个名字后面的人,真可惜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但我不怀疑他们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之所以不惜和他们的宗教领袖抗争,只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有些东西,比宗教的胜利,比意识形态的胜利,更为重要,因为它们是美丽的,也是脆弱的。

“美”虽然可以不朽,但美的具体表现属于历史,而历史是直线型的,是不能重复的。 死刑的威胁,剥夺私人财产的威胁,不说明刑法的残酷,只能说明他们心情的迫切。

1523年5月4日:在这一天发生的事件非常之小,似乎远远不能和大约四百年后,在另一个5月4日,在另一个国家里发生的历史事件相提并论,但是在人类文明史上,它却具有富于象征意义的重要性:美和宗教,和意识形态,展开了一场较量。

美输了。

赞美诗写本册页。从这几幅精美绝伦的写本册页来看,安达露西亚的基督教和希伯来圣经抄写者都受到了伊斯兰抄写风格的影响,特别是书页周边的玫瑰花形装饰。

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的。查理五世的答复,是听从主教的意见。于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情景:在一座伊斯兰教清真寺的中心,包含着一座天主教堂。

教堂从1523年动工,直到1766年才算全部竣工。中心祭坛是用价值五万金币的红色大理石建成的。歌唱队席位的雕塑用的是从圣多明哥岛运来的黑檀木,上面雕刻着旧约、新约以及圣母和圣徒的故事。歌唱队席位上悬挂的巨大吊灯是信徒的捐献:它直径大约两米,重一百五十公斤,由纯银和纯金打造而成。

不能说,这座清真寺里的教堂不流光溢彩,金碧辉煌。那些称它“丑陋不堪”的指责,平心而论,是有偏见的。

更何况,从教堂到清真寺到教堂,对于当年被伊斯兰教君王剥夺了礼拜所的基督徒来说,也是公平的。

但是,没有一个到柯尔多巴大清真寺的游客,是为了观看这座教堂而来,因为,它的眼花缭乱的华丽是可以预期的,也是在很多天主教堂里都可以看到的。

Melissa Jayne 摄

而原来的大清真寺,却蕴涵着某种超出了常人想象的东西:它繁复的纹饰,明丽的色彩,因为和谐,显得朴素;因为朴素,显得庄严;因为庄严,显得安宁。

在一千根大理石柱的阴影里,就连最世俗的人,也会激起一种模糊的宗教感情。这种宗教感情,不一定是信仰一位超自然的神明,而是一种肃穆敬畏之心,以及对个人之渺小的认识。这种认识,不知何故,予人安慰。

几年之后,查理五世前往塞维拉迎娶葡萄牙的伊萨贝拉公主,路经柯尔多巴。这是他第一次访问这座城市,第一次参观柯尔多巴的清真寺。

当神圣罗马皇帝看到清真寺里的教堂的时候,他作出的评价,虽然无法挽回那不可挽回的损失,却足以让柯尔多巴城市委员会的四位成员扬眉吐气了。

他说:“你们在这里建造的,可以由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建造,可是,为了建造它,你们破坏了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

看来,在和意识形态的较量中,美并没有真的输掉。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将近五百年过去了,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柯尔多巴的大清真寺,多半不是出于宗教原因,而是为了瞻仰不朽的美。这,似乎是唯一能够把不同的宗教背景、文化背景、种族背景的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那么,归根结底,建筑不只是建筑而已。建筑是一座城市和一个国家的外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最能直接地代表和反映一种文化精神。

有时,我觉得担忧:我们的时代,除了一大批废弃的电脑、机器、塑料制品,以及许多灰扑扑毫无个性与美感的高楼大厦之外,到底给后代留下了什么?

柯尔多巴塔楼。“在诗人未曾得到实现的青涩恋爱里,我们看到一个倾覆的王朝,一个逝去的时代,一座永远失去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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